径山寺是韦陀菩萨道场, 所以与天下诸寺不同——
其余寺院常在山门殿内前供弥勒佛、后安韦陀像, 以弥勒佛是未来佛故, 取“一入空门、得窥未来”义。
而径山寺的山门殿内, 则是韦陀菩萨在前、弥勒佛在后。
绕过照壁, 就能在殿内看见面若童子, 头戴凤翅兜鍪盔、身披黄金锁子甲,脚踏乌云皂靴、手持金刚降魔杵的韦陀楼至佛。
明年六月初三日, 韦陀佛诞。
圆准禅师要作为径山寺新任主持,独立举办佛诞大法会, 他年纪尚轻、经验略浅,心下实在没有底,便提前发信向诸位师兄求助。
本来, 圆空大师只想让大弟子明义前往, 但李从舟主动提出跟随,说他读《悲华经》, 实在敬服韦陀菩萨所发的十大愿,也想多出去历练。
听他这般说, 圆空大师略一沉吟就准了二人同行。
只是命寺监将盘缠路费都直接拨发给明济,让明义不可擅自行动、妄为胡来,一路上多照顾师弟,到达径山寺后,也要记着规矩。
明义当时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下山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师弟到聚宝街逛了一圈,然后,就找了这家分茶酒肆吃酒。
一边吃,他还一边给李从舟灌歪理:
“径山寺虽非国寺,但他们南方的禅院素来规矩多,师父小时候教我们的《禅院清规》就是打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
“而且你知道他们吃的东西有多怪么?新鲜的河鱼用醋淹,好好的肉包放完酱油还加糖,豆腐脑也是加蜂蜜、洒白糖……”
明义说得兴起,李从舟却只轻描淡写看他一眼:
“师兄,我们首先,是出家人。”
明义:“……”
他撇撇嘴、仰头灌酒:小师弟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
他们坐在分茶酒肆二楼,明义要了一壶酒、一碟子下酒炸物,李从舟则坐在一旁,只用清茶。
这样,才会遇着顾云秋。
只不过,明义师兄并没认出乔装改扮的小世子。
付过账,李从舟没等明义,转头就走。
明义从茶伯手中接过他们的行囊,一边回头喊了句“师弟等等我”,一边又冲茶伯小声抱怨,“怎么小孩子脾气……”
他将行囊匆匆背到肩上,足下生风、很快追上李从舟。
“好了好了,我不觊觎你的小施主。”
李从舟不理他,只偷偷将那块满是桂香的帕子改换了位置,放到贴身暗袋内。
他这回请命去江南,当然不是为了佛事。
而是想假借佛事之名,暗中留在那儿探查户部建在太极湖群岛上的朝廷籍库。
太极湖在大河下游,隶属苏州府。
由青山上流下的清泉和大河冲出的浊流汇聚而成,两股水流下暗潮涌动、交织却不相融,形成湖水半清半浊、一阴一阳的奇景。
也因而得名:太极湖。
六国乱世时,太极湖曾一度堰塞。
幸亏得时统治江南的晋国国君下令疏浚,才使这片水域重见天日。
湖中分有五洲,太|祖登基后,改以陈、燕、宋、律、晋五国命名,在五洲中央的湖心岛上,建立了户部籍库。
单听户部籍库四字,仿佛湖心的建筑只是一个仓库。
但实际上,太极湖中的户部籍库,可谓是朝廷最关键的档库。
其中藏有锦朝建国二百余年来,全国各地的土地、户籍档案。
记录土地的青册里,填的是疆域、土质,以及各地山川河流、森林矿产的资源分布;登记人口的红册中,则是全国人丁数和赋税徭役的详细数目。
这青红二册用处极大:
对外,敌人只凭册上内容,便可对整个锦朝疆域了若指掌——哪里人口多、哪里资源少,甚至能推算出巡防和军备之情况。
对内,地方人口和资源的管辖权都被收归朝廷,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前朝群雄割据的局面,也能精准调拨徭役、清缴税赋。
因此,为保籍库内记档万无一失,朝廷专设一支龙廷禁卫守在太极湖边,将整片水域设为皇家禁地、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除了三年一回的例行更新送册或突发特殊情况、得户部尚书批许外,平日无人可以任何理由登岛。
轮值到岛上的官吏和士兵,也是除父母丁忧,三年都不许离开。
岛上禁止明火、焚香,就连一日两餐都是由龙廷禁卫送去。
而且,为防老鼠咬坏二册,饭菜中少添油腥,也只许他们在岸边快速吃完。
没有熏香,春夏就只能耐着蚊虫叮咬;不能用火,入秋后就要被迫吃冷菜冷饭,到冬天更是冻得浑身生疮。
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历年被抽调去籍库的士兵、官员都如丧考妣,回回要在岸边与家中亲眷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太|祖建立籍库,本意是想江山稳固、统治便利,但在设计时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维护籍库的开支。
这笔钱本该算在户部名下,属于官员的本职差事,但当籍库内的青红册增多、太极湖上工作的环境越来越差后——
那成千上万册的记档,就成了户部每年最头疼的问题。
太|祖皇帝没给籍库单列开支,所以青红二册的损毁、修复,还有每年龙廷禁卫的军饷,都是由户部自己想办法筹措。
户部虽然负责征税,但也只能算个过路财神:
宫中修缮佛堂要钱、工部治水要钱……朝廷内大大小小的事,只要用上钱,就要走他们户部。
若户部尚书得力,那太极湖籍库官吏们的日子就还能过;相反,若当任户部尚书无能,那上岛三年的官员们,说他们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前世,襄平侯方锦弦就是看到了籍库的这个漏洞。
分别从户部官员和地方上一桩缴税冤案入手,终于给这片禁地撕开了一条口,从中盗取、套换了不少青红册。
事情败露后,更一把火烧掉岛上这栋矗立了小二百年的楼。
这一世,西北局势有变:
四皇子并未被西戎刺客暗杀、太子也没愧悔病逝。
以文氏为首的太|子|党没有公开与惠贵妃、徐家撕破脸。
朝局比前世稳定,户部里的蠹虫如吕鹤之流,也在机缘巧合下为顾云秋误打误撞拔除。
也不知是否是这些变化的原故,这一世的襄平侯加快了动作。
乌影的手下查出:
侯府的人已经北上东渐,准备到几个闹征税冤案的州郡上接触当地懂税赋的书生、讼师甚至大家族,意在谋夺籍库。
征税的冤案说来话长,但简单讲就是税官误算了土地或人丁数,无形中造成某些地区平白被提高了税赋。
这种算赋的事,其实广大百姓并不容易看出。
但若其中有一两个爱较真的书生,或者懂行的讼师,就能闹出很大的事。
像前世,襄平侯就是找到了衢州奢县本地一位屡试不第的老学究,还有他同样醉心占星术算却不谙科举之道的儿子。
由他们二人细查,竟发现奢县自先帝建兴三年以来,一直凭空替衢州其他几县缴了四十多年一份额外的钱。
父子俩当即写了讼状上告,从衢州当地一路往上递到京中。
襄平侯在背后推波助澜,又是出资相助又是找人造势,最终闹得满城风雨,让户部尚书不得不签了特令,许这父子俩进入籍库查旧档。
襄平侯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派人潜进籍库、盗走大量青红册。
这回下江南,李从舟他们选择走水路,到析津渡登舟,再顺运河下苏州,最后在上岸走到余杭镇。
他立于船头极目远眺,看江上来往不停的飞鸥。
乌影与襄平侯的第二位夫人——柏氏的联络并不顺利,这位夫人的防备心很重,即便乌影暴露身份、说出所属的苗部,她也毫不松口。
甚至,还用苗语向乌影讲:她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如此,既然蜀中襄平侯府进展不顺,李从舟也只能从江南籍库入手,看看能不能赶在方锦弦之前,护住或调换掉那些要命的青红册。
……
与此同时,顾云秋的马车也停到了盛源银号的门口。
还未下车,他就远远听得几个年轻人的讥诮,那些话十分不干净,就连蒋骏这般出身行伍的,都不由得皱紧眉头。
点心听着,担忧地看了顾云秋一眼,小声唤了句公子。
常言道,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盛家娘子新丧,听茶伯刚才那般言语,这盛源银号背后的纠纷很深。
点心扯扯顾云秋衣袖,想劝他要不别去。
结果顾云秋展颜一笑,反伸出食指抵在唇上让点心噤声,然后另一只手挑开窗帘,远远观瞧——
只见那二层小楼前,站着个二十岁上下、身穿银红团领的年轻人,端看神色趾高气昂,姿态仪容也是吊儿郎当。
他身边,还弓腰伴着两个头戴葛巾的小厮。
这人就那么歪靠在盛源银号门口,来往行人只要多看上一眼银号的旗招、卖牌,或铺在地上的奇石古玩,他就要上前啰嗦。
不是说盛源银号背信弃义、至今欠着他家银子,就是说地上的东西都是假的,“盛初下民鞋匠出身,你说他能懂什么古董!”
听他这般聒噪,有些人是转头就走。
倒有几个没当回事的,还蹲下去挑拣了一两样。
等他们转头想进盛源银号找主家时,就被那人带小厮拦下。
他就那么似笑非笑盯着对方看,等对方急眼了,才上手故意推搡,直说对方不识好歹、不听人话:
“老子都跟你说了,这盛源银号的东西晦气、全是假的,你傻子吗?还上赶着往里送?”
几个买家被他这模样吓退,剩下一个硬气的,忍不住梗脖子回嘴,“谁啊你?我爱买什么你管得着么?”
那年轻人一愣,微眯眼睛看着他,半晌后竟大笑出声。
而后,他突然攥住买家领口暴起,一用力就将人推翻在石板路上,买家手中的梅花瓷瓶也应声而碎。
不等买家爬起来,那年轻人抬脚就踩人后背,声音也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冷:“你问我是谁?”
买家挣扎,两个小厮却适时摁住他。
年轻人顺手拎起旁边一个青瓷瓶,啪地一下在盛源银号立柱上摔碎,他捏着半截瓷瓶、用锋利的边缘紧紧贴到那买家脸上:
“听清楚了小子,你爷爷我姓刘。”
两小厮还想说什么,那边盛源银号里终于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一看这架势,忙招呼了几个帮工上前。
他年纪虽大,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上前几步迈得又稳又快。
“小刘少爷,虽说正元钱庄富可敌国,但若当街犯下杀人罪,可还是要被捉去过堂的。”
年轻人看见他后,翻了个白眼,呿地一声松开了地上那人。
而听见老人唤的刘少爷,再加上“正元钱庄”四字,结合年龄,顾云秋一下就猜到了这人身份:
——是正元钱庄背后东家的大少爷,刘金财。
正元钱庄是“四大元”之首,刘家人丁也最兴旺,刘老爷娶了五房姨太太,每人都给他生有子女。
其中,以大太太生的刘金财最为凶狠跋扈。
年纪不过廿三,就敢当街打人、威逼放贷,更带着家丁穷追猛打,逼得好几个欠债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刘家其他兄弟,如什么银财、宝财、玉财的,也都坏得不遑多让。
不过刘家人也精明,虽然素日行事嚣张,但关键时候该给的好处贿赂是一分都不少。族人更想尽办法跟京城世家结亲、站稳脚跟。
思量间,从盛源银号中走出来的老者已扶起了地上那个买家,嘘寒问暖一翻,亲自送他离开。
这过程里,刘金财是照旧歪斜在盛源银号的门柱上,还找了根银簪大大咧咧剔牙。
老者送了人回来,见刘金财这般也没说什么,只摇摇头,想绕过他往银号里走。
没想他侧一步,那刘金财就跟着拦一步。
他往左一让,刘金财也跟着挪。
来回折腾两次,老者停下抬头,“刘少爷这是何意?”
“还是那句话,”刘金财笑,“替我转告你那东家,叫她别想了,有本少爷在这儿一日,便不会叫你们能转卖一样盛源银号的东西。”
老者皱皱眉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趁本少爷还有三分耐心,让她早点想办法解决了那小的,本少爷立刻八抬大轿接她回去做二房,保管一辈子吃香喝辣。”
“刘少爷!”这回,老者的耐心也耗尽,他怒瞪着刘金财大声道:“夫人孝期未满,老爷尸骨未寒,请您慎言!”
刘金财无所谓地耸耸肩,“若要俏,一身孝嘛。”
老者一听这话,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转身过来、一张脸都因震惊和愤怒涨得通红。
他抬手指着刘金财,浑身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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