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街上传来——
“老人家,我想请问问,这挂的卖字牌是指您站的这栋小楼么?”
老者和那刘金财俱是一愣,纷纷转头。
刘金财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抬眼就在台阶下看见个身着青黛襦裙、画着桃花妆的漂亮姑娘。
他眼中精光大盛,忙抢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捉那小美人的手,“小姐来看铺子吗?我那儿可有不少上好的店——哎唷!”
他这话还没说完,人就被重重推了下,伸出去的手也被打落。
刘金财在聚宝街横行惯了,还从未吃过亏,他啧了一声抬头,刚想嚷嚷,就看见那绝色小娘子身前,挡着个结实高大、佩剑跨刀的武师。
“对我家小姐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的。”
要说刘家人能办钱庄,身上自然也有些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过人本事。
刘金财打量那漂亮小妞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少说要价百两,脸上贴的花钿、贝片一看就出自清河坊柳记,便知她非富即贵。
而且她是从马车上下来的,身边还带有婢女和护卫。
这护卫气质不俗,上前相护迈出的两步稳健有力,握剑的姿势也像是多年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在军中待过。
刘金财看看自己身边两个矮小猥琐的小厮,当即在气势上矮了半截。
他讪讪后退,却还想着把话说完,“我说真的,我那儿真有许多比这好一千一万的店铺。”
这位上前问话的“姑娘”,自然是顾云秋。
他也不理刘金财,只眨眨眼睛看那老者,“老人家?”
“……是是是,”老者回神,忙上前引了顾云秋几人进去,“小姐这边请,我这就去请东家娘子。”
顾云秋谢过他,提起裙摆慢慢跟在后面。
而那刘金财站在原地半晌,眼珠一转,也觍着个脸带人进去。
盛源银号的门脸,是个立有前后四根门柱的飞檐垂花门。
门槛石用的泰山墨石,花门下用的雕花石门墩,进门一间两丈许的台前间:
东向围出一圈带转角的木栏柜,柜上装了带小窗的细栅木槛。
这便是一般钱庄银号中都会有的外柜,顾客就是在这儿跟掌柜、档手交易。
栏柜后的墙壁上有个门洞,门洞上挂着一扇青竹帘,帘上写着盛源二字。
想来,这就是可以去往内库、询问东家的通道。
而台前间的西向,则靠墙放了两圈椅一张八仙桌,是供顾客等待时小坐用。
在圈椅和栏柜正中的板壁上,顾云秋从墙上残存的痕迹看出来——从前这儿应当是挂着一幅画、下面还摆有花几和香案。
老者带着他们绕过板壁,顾云秋这才发现盛源银号小楼后别有洞天。
板壁后的院子四方宽敞,正中的堂屋旁有厢房两间,西墙下挖有莲池、立有葡萄架,还有一口水井。
而东墙下有个二尺来高、六尺见方的平台,平台上是看得出来闲置了很久的银炉和灶台。
最后一排翠竹做围栏隔开了厕所,竹丛之前还放着好几盆菊|花。
老者一路带着他们走到堂屋前,他站在堂屋的两级台阶下,先恭敬喊了声夫人,然后才道:
“您快出来瞧瞧,铺子有买家上门了。”
堂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显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从窗边挪动到门口,但在开门前,她的动作还是顿了顿:
“不是……那刘少爷吧?”
“不是不是,是——”老者一愣,转头不好意思地看向顾云秋,“还未请教,小姐高姓大名?”
刘金财跟在后面,听见这问题也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顾云秋想了想,一笑道:“鄙姓云。”
老者点点头谢过,才转头对里面的盛夫人禀报,“是位姓云的小姐。”
听买家是姑娘,堂屋内的盛夫人立刻打开了门。
——多年未见,盛夫人容貌依旧。
只是丈夫新丧,她脸上未施脂粉、双眼哭得通红,通身粗麻素白,发髻只用木簪、鬓边簪着白花。
她走下台阶,对着顾云秋提裙、盈盈一礼。
顾云秋有样学样,也跟着还礼,相扶着盛夫人起来后,才道明来意,说他在外面看着卖字牌,瞧这里位置不错,就想进来细看看。
其实,在顾云秋之前,盛夫人也见过不少买家。
他们都是如刘金财般准备落井下石捡漏的,谈吐举止都是一路下流货,眼前的小姑娘举止得体、温柔有礼,已得了盛夫人大半好感。
但提到这铺子,她也不敢擅专,只能引了旁边这位老者给顾云秋介绍,“云小姐,这位是荣伯,原是外子的管家,也是我们号上副理。”
“荣伯。”顾云秋点点头。
荣伯笑,恭敬欠身还礼。
“妾是妇道人家,不晓得银号经营上的事,但外子在时,倒常常告诉我说做生意要以诚为本。如今外子不在了,难得小姐看重我们铺子……”
盛夫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妨到里屋宽坐,有几件事,妾也想同小姐细说。”
顾云秋等的就是这个,当即痛快答应,并让蒋骏守在了堂屋门口。
等荣伯泡茶的时间里,盛夫人走到炕上哄了哄熟睡的女儿,小姑娘刚满三岁,还正是贪睡的时候。
许是家中遭逢变乱,如今的盛夫人,和顾云秋记忆中那个娇怯的小妇人有些不同,她看上去还是那般娇小,只是说话行事多了几分泼辣。
确如她自己所言,盛夫人坚持了盛初的商道,将铺子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倒和对岸茶博士讲得大差不差。
茶伯提到的那笔烂账,她也没掖着藏着。
“也是妾当时失了夫君,六神无主、涉世未深,轻信小人造成如今局面,他逃走后,是卷走了银号上一本簿子。”
盛夫人说完,荣伯也一边添盏一边补充道:“好在那是影本,并无东家的签字盖章,到底做不得数。”
“虽是影本,但也如实记录了七八家储户,若他们得着消息、拿上庄票都来提兑,我们也抵赖不得。”盛夫人坦言。
荣伯本来不赞成东家娘子这般倾囊相告,但转念一想——或者云家小姐买下来并不做银号之用,所以干脆也豁出去。
“历来银号清盘歇业都是有的,所谓新官不理旧账,若他们当真来提,云小姐不理会就是。”
顾云秋点点头,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而盛夫人说罢,用了一口茶,让荣伯领顾云秋四下看看,她指了指银号门面上的小楼二层:
“那儿原是外子用来放奇石古董的,小姐若喜欢,也可改做书斋琴室。虽是临街有些喧嚣,但日光充足、风光也好。”
“对了,还有内库,荣伯你也带小姐下去看看。”
“下去?”
“是个地窖,”荣伯解释,还指指东院墙下那个平台,“老爷要做银号嘛,就给改成内库了,下面有点儿黑,云小姐若不方便,可请侍卫代劳。”
啊,原来内库在地下。
难怪从刚才开始,顾云秋就觉着有什么被遗忘。
内库是银号存放真金白银的地方,一般钱庄都会专门辟出一间房着专人看守。
像盛初这般直接用地窖改建,倒有几分巧思,顾云秋当然要下去看看。
荣伯这话本是客气,也顾着他是“小姑娘”才说的。
但却叫等在一旁的刘金财终于找着机会,他蹭地一下站直:
“云姑娘你可别下去,那里头黑黢黢的有什么好。再说了,谁知他们会不会坑你——地窖门一关,就给你关里头!”
“倒不如——”他搓了搓手,“本少爷陪你?”
“刘少爷!”荣伯恼了,上前两步就要和他吵。
顾云秋却伸手扯住荣伯衣袖,他款款一笑,不轻不重抛下一句:“少爷这是,以人为鉴了。”
这话,原是唐太宗痛悼贤臣魏征的名句。
说他此生握有三面宝镜,每每揽镜自窥,总能反省己过。
用铜镜正衣冠,观古史知兴亡,最后对着人体悟得失功过。
所谓以铜为鉴、以古为鉴、以人为鉴。
但顾云秋用在此处,却是暗讽刘金财以己度人,只有真正用地窖关过人的,才会下意识说出这般话。
不出他所料,刘金财愣了愣,分明没听明白。
荣伯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不再和这小人纠缠,只管带着顾云秋下内库。
内库虽在地下,但并不潮湿阴暗。
看得出来,盛初当年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地下的库房说小不小,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院,四面墙壁都做了处理、涂上防水的琉璃漆,地上每隔几步,也会挖出排水的梅花孔。
看罢地下,荣伯又绕出来,带顾云秋上二楼。
二楼采光确实好,临街窗户一开,同样能将整条惠民河尽收眼底。
顾云秋站在窗边,微眯双眼,看着日光洒在河中的粼粼金斑,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过,在同盛夫人最后议价前,顾云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盛夫人、荣伯,当年,盛先生他……是如何下决心做银号的?”
——难道真如茶博士所说,是听着西北客商说炭栈兼营钱业的缘故?
荣伯摇摇头,对这问题爱莫能助,“我跟老爷时,盛源银号已开起来了,有甚前缘,小老儿当真不知。”
而盛夫人想了想,“妾从前,确实听过夫君讲过一言,不知能否给姑娘解惑,他说——钱庄是富人的当铺。”
这话初听新鲜,往深里一想更有意思:
天下当铺千万,多是穷苦人家拿着家中值钱的玩意儿换钱应急,却少有针对富户的。
盛初能说出这话,足见他的洞见不一般。
这般厉害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顾云秋在心底唏嘘一阵,这才问了盛夫人要价。
盛夫人和荣伯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出个四千三百两。
她才说完,那边被蒋骏拦在院中的刘金财就叫起来——
“四千三百两?你可真好意思开口,盛源银号因什么歇业的?而且银号里的东西都被你卖光了,光买这空房子值几个钱。云姑娘,你可别信她。”
实际上,四千三百两的价格,是实在便宜。
像顾云秋之前看中那个小院,院落还没盛源银号的宽敞,就算抹掉官牙的抽头,要价也在五千两上下。
刘金财这般嚷嚷,不过就是想自己捡漏。
正所谓,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他这般诋毁、贬斥,不过也是看中了盛源银号,想搞黄了盛夫人的一桩桩买卖、然后连人带铺子一起强占。
顾云秋不惯着他,只拿出京中这般铺面的均价。
“夫人这价钱,算贱买了,我觉着合适。”
刘金财见这绝色美人竟然懂行,惊讶之余,也有不甘。他可在盛源银号外耗足了三日时光,海口都给老娘夸了、说他一定拿下。
没想,半路却杀出这么个厉害的美娇娘。
他转转眼珠,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也是四千余两白银呢,我看云姑娘马车上也不像有这么多银子,盛夫人,倒不如直接卖给我?我愿出四千五百两,现票往正元兑。”
盛源银号的位置极佳,若寻常挂牌,算上后面这个小院子,要价定然在万两上下,他老爹对这房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弄过来做成分号。
刘金财今年二十又三,成婚五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儿。
倒是二房生的那刘银财,今个儿开年就给老爹弄上了一个大胖孙子。
为此,他娘可没少挑他。
刘金财信心满满,毕竟他可足足加了二百两。
然而盛夫人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信他。
“刘少爷说的轻巧,这里谁不知那正元钱庄是你家的银号,你便是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说五千两、六千两,等我们去兑换时,又叫伙计不认。”荣伯也不客气地直言。
刘金财一噎,他心中倒真是这般想的:
反正拿庄票的时候往上摁个记号,柜上的伙计自然会想法将这票子作废,一来二去拖着,总能让盛夫人服软。
心思被说破,他脸上挂不住,也干脆不装了,直接凶狠地盯着顾云秋威胁道:
“小姑娘我告诉你,盛源银号这铺子我刘家势在必得,你就算有庄票,我也有本事联络四大元的兄弟们一起不兑给你。”
“至于你往外地折腾、弄出银子,你猜——京畿周围,会不会出现强盗、劫匪?”
盛夫人听着,脸渐渐苍白,忍不住轻声唤了句云姑娘。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只笑笑,道了一声:“哦。”
刘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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