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瑕沉眉,“合作?”
“林大人是聪明人,”那面具人笑了一声,“既知青红二册重要,大人应当也知道我们所谓的合作是什么。”
匪首顿了顿,伸手捏起林瑕腰间挂着的玉佩看了看:
“像大人这样得狗皇帝看重又已封了京官的,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日我家主子的事能成,定然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林瑕一听,当即拒绝。
青红二册干系国本,这人杀人不眨眼,而他背后的所谓“主子”,只怕还和朝廷、和浙府有很深的关系。
林瑕读圣人书,自然奉忠君道。
见他态度强硬、如此不愿合作,匪首无奈,只能对林瑕用了刑,先是针刺、鞭子,后来又上了夹棍。
没想,林瑕看着文弱,却很有骨气,双腿骨都被夹断了也没松口。
面具人也没了耐心,送鹰隼去问主人意思,看起来像要把林瑕处理了。
林瑕疼得昏昏醒醒,隐约听见他啐了一口,骂了句“格老子的”。
之后,就在他提着刀准备杀林瑕时,又有一群黑衣人从山洞外杀进来——
为首一人赤足带银铃,身上穿一套墨蓝色衣衫,明明是个男子,耳畔却挂着造型夸张的银耳环。
匪首看见他,一愣之后下意识想先杀林瑕,可刀才送出去一半,他就突然怪叫一声,甩手将刀丢出去,然后捂住手腕、脸色惨白。
“小白乖,回来。”
一条白色的小蛇从匪首脚边游过去,顺男子裤管爬到他手臂上,还吐着信子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匪首挣扎一下,还想去捡刀,结果唇色发紫,没一会儿就抽搐着死了。
林瑕被他们救出山洞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天目山上。
这群浑身银饰的男人带着他离开山洞后,就穿过山经将他放在径山寺门口,不久,林瑕就被径山寺里的僧人救下了。
说完自己经历,林瑕又把他在太极湖的见闻说与万松书院众人听。
两位院士听完,顿足捶胸、气得口歪眼斜,其余一众学生也是郁愤不平,纷纷嚷嚷着要联名上书——痛斥籍库之弊。
“老师,诸位同窗,我此来……咳咳,就是为着这件事。浙府似乎与幕后之人有些瓜葛,我的檄文才递出,第二日就被人绑走——”
林瑕顿了顿,告诉众人,此事万般凶险,希望大家考虑清楚、一切全凭自愿。
——若心中有顾忌,担心牵连父母亲人,那也不必因同窗之谊,或是一时冲动而答应下来。
然而万松书院不愧是江南首席学府,全院师生三百余人,竟全部都赞同联名,更由林瑕的恩师、获赠文阁太师的老院士亲自执笔写了请愿书。
……
径山上,乌影嚼着根马尾草,给李从舟说完林瑕动向:
“嗐,你还真别说,你们汉人的小书生还挺有骨气,明知浙府官员被买通还敢这样蛮干,他们就不怕请愿书送不出去么?”
李从舟面上却半点不见愁容,他淡淡道:“浙府官员拦下他们的请愿书才是不智,他若真这般干了,才是官运走到头。”
“怎么讲?”
“民怨如洪水,宜疏不宜堵,”李从舟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他们若真当林瑕是寒门士子,那就是天真了,”李从舟嗤笑一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这道理放在哪朝都说得通。”
乌影听着,皱眉啧了一声,“得了得了,知道你们汉人文化重,你就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
李从舟看乌影一眼,其实他也是重活了一世、经历了一番和襄平侯的争斗,才知道林瑕的身世并不一般——
他的父亲林复君,虽在籍谱上记录的是“桐山隐逸者”,但往前二十年,到建兴年,林复君也算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
林家是落魄世族,往前五代曾在晋国拜国相。
传到林复君这一代,他连上书院的钱都出不起,全靠万松书院当时的院长夫人心善,才给了他进书院读书的机会。
本来,林复君和其他学子一样,把读书、科考、报国当做此生唯一的出路。结果通过乡试到京城春闱,却发现每年科考的内幕很多。
再加上二十年前,正是朝廷争储、夺嫡最混乱的时候:先帝病重昏聩、朝臣朋党严重。
林复君在京逗留了半年,直接缺考返回杭城。
从此他再不入仕,直接隐居桐山中,煮酒和歌、终日躬耕。
这样算来,林复君的家世并不算显赫,经历也不过是个看不惯世态炎凉、官|场黑暗的傲气寒门书生,但——
林复君在京城留下诗词、撰文、绘画无数,这些东西几经辗转叫一位姑娘看着,姑娘连夜观览、惊为天人,不顾家人阻拦南下江南寻人。
几经辗转,这姑娘嫁给了林复君,跟他一起隐居桐山。
“所以……”乌影觉出点味儿来,“所以是林瑕他娘的出生门第高?”
李从舟点点头,林瑕为人低调,不是那种仗着家世欺人的。
但京城百姓却因此宣称他是真正的寒门士子,也是多少有点荒唐:
林瑕的母亲沈氏,乃是当朝正一品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独生女,沈老中丞当年对女儿的溺爱,绝不输给今日宁王夫妻待顾云秋。
即便林复君一穷二白,但只要女儿喜欢,老爷子也是尽力支持,就连听说小夫妻俩要到桐山躬耕后,沈中丞想的也不是买个宅子、派点仆人。
老爷子一撩胡须,跟旁边劝他三思的学生们一笑,说了句——那感情好,听说桐山盛产山货,过年回家记得多带点。
大约是御史中丞和沈小姐都没看错人,林复君虽是隐逸,但他身上的书生意气从未消失,也在万松书院讲学,门下弟子无数。
“浙府当然可以拦下这份请愿书,但林瑕的爹娘、万松书院都不是好惹的,”李从舟摇摇头,“往后——还有得热闹呢。”
乌影想象了一下觉得有趣,闷笑两声后又想起来:
“那岛上那些青红册,我们还管吗?”
李从舟想了想,“先静观其变吧。”
……
几日后,果然,万松书院师生联名上书请愿的事情确实没有翻出什么风浪,但弹劾的奏折却直接越过了浙府府衙直接递到了朝堂上。
沈家在朝不参与朋党,立场算比较中正。
但也因此开罪了一些具有绝对偏向性的太|子|党,几个文臣不冷不热地反讽,直指出沈中丞和那万松书院以及林瑕的关系:
“沈中丞,您说这些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您又没去过户部籍库。您怎么证明您这不是给外孙公报私仇呢?”
听了这话,御史中丞不慌不忙,从袖中直接抖落出一叠红红绿绿的本子,“我确实没去过太极湖,那这些青红册,您猜猜又是打哪儿流落出?”
户部几个官员一看那青红册就傻了眼,刚才挑事儿的几人也跟着变了脸。
查过青红册是真品无误后,皇帝大为震怒,当即就点派钦差、御史带兵下江南。
太极湖户部籍库的事儿由此大白于天下,轮值的龙廷禁卫军全部被判了流徙。
而由户部籍库往上查,浙府的首府、杭城的地方官、户部几个检校、各地撰写青红册的秉笔……一连串的人被纠察出来,抄家、落狱、流放。
尤其是浙府的首府和那龙廷禁卫军的主将,两人这些年通过收受贿|赂赚得的银两,竟然都达到了承和初年国库收入银两的一半。
时任户部尚书被治了失察之罪,降三品、发派出京。
负责籍库查检的户部司长、司直皆因渎职而被罢免、赶出京城,永世不得复起。
几名检校更是革职的革职、外放的外放,再往下的户部五六品小吏,也有好几名因心虚而主动请辞还乡的。
总之,闹了一场很大的风波。
而后,万松书院那封请愿书终于被送到京中。
皇帝褒奖了林瑕以及相关人等,林瑕却以双腿残疾不便在朝请辞,更提出愿领万松书院学生修缮建兴年前的青红册。
朝廷正在为那损毁的户部籍册头疼,听到万松书院的学生愿意主动揽这活儿,自是痛快应允,更将从浙府那儿清缴的银两悉数拨到万松书院去。
至此,江南籍库这事才算彻底有了个相对圆满的收稍。
不过众人没高兴太久,几日后,西北就传来紧急军报——
西戎四位翟王集结数二十万大军攻□□水关,西北大营在徐将军的带领下死守。敌人攻势不成却未退,只能急求朝廷尽快调兵驰援。
李从舟得知西北军情,发现此事与前世稍有不同:
其一,西戎举兵南下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其二,西戎王庭也不像前世那样是由荷娜王妃一人大权独揽,十二位翟王分成两派,各自为政、常有纠纷。
许是江南籍库的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吧。
荷娜王妃再不能像前世那样,从襄平侯手中拿到承和年所有的青红册了。
让乌影想办法再和远在蜀中的襄平侯夫人柏氏联络,李从舟就转身往径山寺走,走了两步又站定想起什么。
乌影攀在树上,也停下动作,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让你带的红纸别忘了。”
“啊?”乌影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李从舟前日让他帮忙去城里的书铺买一刀红纸。
现下是十月孟冬,前儿不沾中秋、后不挨汉人春节的,乌影实不知道李从舟要红纸做什么。
他撇撇嘴正准备下山,却忽然灵光一闪、恍然道:
“喔——我晓得了:是要给你家的宝贝小世子吧?”
“……?”
我家的……宝贝、小世子??
李从舟回头,双眸微眯、直盯乌影。
乌影却耸耸肩一点儿不害怕,“楹联你不早就给他写过了?怎么你们汉人这般讲究,开个铺子要挂很多幅对联的?”
李从舟:“……”
他叹一口气同乌影解释,之前那是向径山寺讨要的红纸,现在也该还给人家,而且明年径山寺韦陀佛诞,要用红纸的地方很多。
李从舟面无表情,说辞也一本正经。
——乌影险些就信了。
一刀纸少说能裁出七十张,每张再竖裁,算起来可是能写对联百四十副。
李从舟就管寺里的小和尚拿了四条红纸,哪用得上还这么多?
“啊对对,”乌影戏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李从舟不想理他,转身飞快消失在山道上。
倒剩下乌影忍不住的大笑声,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天目山中。
○○○
云琜钱庄最终没能如顾云秋所愿,在十月廿二日开门。
一则西戎叩关、强敌入侵,战事紧急、上下戒备,朝廷内外、京城百姓也多在议论前线战事,这种时候开业……
又放鞭炮又扎彩绸的,多少有些不尊重前线战士。
二则他又收着小和尚从江南寄来的一封信——
这回的信笺比上回的厚,顾云秋刚接到手就笑了起来:
嘿嘿,小和尚跟他关系变好了!
这把小命一定稳了。
顾云秋欢欢喜喜用信刀将封口拆开,还没抖出信纸,先从里面掉出来几枚平整干净、用蜡封过的翠绿竹叶。
紧随竹叶落下的,是几张叠好的红纸。
顾云秋将红纸展展开,发现是每张长约四尺左右的一些四字挂幅,每一幅都用了不同的字体,有工整的隶书、古拙的篆文,也有挥毫写意的草书。
小和尚认认真真给他写了漂漂亮亮的:
客似云来、融通四海、宁静致远、厚德载物。
最后,李从舟给他写了很短的一封信,或许也不能算信。因为没有王先生教他那些提称语,也没有套语和问候。
小和尚只写了一联化用的诗:
“径山无所有,聊赠数点竹。”
顾云秋看着这一桌子红红绿绿的东西,眼睛陡然亮似天上星,高兴地抱着那一摞红纸原地转了一圈。
他就说,前世的小和尚只是疯病犯了。
你看,这辈子的他除了凶点儿,人不就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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