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她不知道你们钱业的规矩,但知道开钱庄讲究重信重诺,如今她也不要那些利钱了,只想要回本金的一千两银子。”
荣伯左右为难,明知是套,却也不好当众回绝。
那边的朱信礼也皱紧眉,隐约猜到这是同业——如四大元一类针对他们的一场局。
老人家态度谦让,看着可怜哀戚。
百姓中有好些人开始看不下去了,渐渐议论开钱庄的其实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什么重信重诺,在银子面前,根本都是一样的嘴脸。
也有冷静理智的,说云琜钱庄凭什么理会盛源钱庄的旧账,这不摆明了找冤大头么?
“可、可是……”前几个议论的涨红了脸,“老太太多可怜呐,你们这样会不会太冷漠了一点儿……”
荣伯和朱信礼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件事不能继续这么耽搁。
否则钱庄开业当日的种种好意头都会被这件事给代替,即便他们占理,老百姓也会下意识选择站在弱势的那边——
而在二楼观望的点心也快急哭了,他转过头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公子”,后又改口称:
“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呐……?”
顾云秋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本来挺愁的,可转念一想,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跃上心头。
他笑起来,拍拍小点心肩膀:
“去帮我请那两个护卫大叔还有小邱。”
“啊?”
顾云秋笑盈盈戴上面纱:
“这位婆婆来得好,正方便我们去给京城百姓一点小小的震撼。”
“——关于我们云琜钱庄,是如何重信重诺、有情有义的。”
第032章
顾云秋到楼下时, 钱庄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没说什么,倒是跟他们来的那个中年人在大声嚷嚷着拱火——
“瞧瞧、瞧瞧,这就是盛源银号的大掌柜!刚才那般漂亮话说的多熟练?什么一定会存好主顾的银子、什么诚信经营, 我看就都是骗人的!”
“就只有你们京城人的钱是钱吗?我们慈溪小地方的人就不算?难怪当初盛源银号会关门歇业,还说是替我们平民百姓着想, 我呸——!”
他嚷嚷的声音虽大,但百姓里却还有几个明事理的,忍不住站出来与他分辨,说盛源银号如何那是盛源的事:
“人都换了新老板了, 您这不无理取闹么?”
“我无理取闹?”那中年人更来劲, 他转过身去指着老太太, “婆婆都六十多了, 不辞辛劳走了千万里从慈溪赶到京城, 她的要求很过分吗?”
百姓讪讪, 不想与他纠缠:
婆婆可怜归可怜, 却不能成为无理取闹的借口吧?
文远银号的掌柜看不过,也站出来:
“今日云琜钱庄新张, 三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足下所求为何, 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听着这话也不慌,反双手一叉,上下打量他一眼:
“唷, 文远银号的张掌柜是吧?怎么你们家也学凭空污人清白这一套?莫不是你们文远暗地里和这家钱庄的老板勾结、专门来诈我们穷人的钱?”
张掌柜是个读书人, 被他这话说得气红了脸,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荣伯着急, 却也不好劝。
这三人明显有备而来,他若冒然上前, 谁知道他们还会泼出什么脏水来。
正在几人僵持之际,云琜钱庄大门一侧供马车行走的侧门却缓缓打开——两个高大威武的护院率先走出。
那挑事儿的中年人看见这两个护院,忍不住唷了一声:“怎么着?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是准备让人赶我们走了?”
老太太一听也激动起来,忍不住啊啊叫着攥紧荣伯,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两个护院身后又传来轱辘转动的车辙声:
一辆小板车由钱庄伙计推出来,上面整齐码放着两口中等大小、侧有铜钮的木箱。
两个护院护着他们,将小车送到云琜钱庄的大门前。
这时,钱庄外柜处的竹帘动了动,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个身穿红粉襦裙的小姑娘,她额心绘着莲纹、一双柳叶眼被衬得顾盼生辉。
小姑娘走出来后,先侧身提裙给众人施了个礼。
然后才上前,轻扶婆婆手臂,先用京城官话介绍了一道:“婆婆您别害怕,我便是这云琜钱庄的东家。”
然后“她”又试着用吴语说了一次,软糯黏人的声线,叫人浑身酥麻。
婆婆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后渐渐放下戒备,不再死死地攥着荣伯,而是慢慢松开手,后退两步由那晚生扶着。
晚生看这位小老板,姑娘年纪不大,应当在十四五岁上下,个头不高、娇俏小巧,倒是她身边伺候的婢女、生得十分高挑。
“您……也是浙府人士?”晚生问。
顾云秋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什么,那边回过神的中年人却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冲围观百姓道:
“瞧瞧!这就是云什么钱庄?找个黄毛丫头当老板,你们敢把钱存在这儿么?反正换我是不敢。”
顾云秋也不接他的话,只朗声对那晚生道:
“方才先生所言,我在楼上听得很清楚——婆婆的经历确实令人心疼,我接受盛源银号时,也清楚银号还有些烂账没算清。”
“她”轻声细语,将钱业里的规矩细细与这两人解释了一道。
然后不等对方开口,又拍拍手,命小邱打开板车上的箱子——
箱盖打开的一瞬,几个靠得近的百姓都忍不住“嚯”了一声。
两口木箱里,整整齐齐码满了锃亮的银锭。
观瞧数量,约莫是五百两一箱,两箱整好是一千两。
被那白花花的银子晃了眼,一时间,围在钱庄外的人群都安静下来。
趁周围寂寂无声,顾云秋才轻声细语慢慢开口道:
“虽说论理,盛源银号的烂账轮不着我云琜钱庄来管,但一来冯公子是慈溪有名的孝子,二来银号、钱庄经营就图一个信字。”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隔着面纱冲众人笑了下。
一双漂亮的眼眸都弯成小月牙:
“云琜钱庄到底如何,诸位可留待他日再看,但今日,我们愿意替盛源银号结了婆婆这笔账——”
顾云秋接过来荣伯手中拿着的庄票,摊开来展示给百姓们看,说出盛源银号总库司理携账簿畏罪潜逃一事,也替荣伯周全:
“非是盛源银号区别对待,实是他脱逃后,盛源钱庄的人没法主动去找婆婆对账。”
说完这些场面上的话,顾云秋转身轻轻牵了那老婆婆到那板车旁,“婆婆,这里是足一千两白银,您点点?”
这时候,那晚生后辈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他上前先用慈溪本地话给冯家婆婆解释了一通,然后才震惊地看向顾云秋:
“所以,这是……你们钱庄的自己的钱?”
“跟……盛源银号没有关系?”
顾云秋:……
好家伙,合着他刚才那一通都白解释了?
险些被眼前的傻小子气笑,不过转念一想,这倒恰好算个梯子,于是顾云秋就着下来,又给在场百姓解释了一通——
这批白银是他们云琜钱庄自己的,跟盛源银号没有半点关系。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国字脸年轻人又跑上前来,“那你认下来干嘛?你是冤大头还是傻?”
顾云秋:“……”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
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很想锤这不会讲话的大憨包两下。
围观的百姓也回神,其中一位忠厚长者站出来:
“小姑娘别冲动,你今日拿自家银子垫付上,明日说不定会有更多人来讹你,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衍源钱庄的掌柜收着请帖却实在忙不过来,便备下厚礼请柜上的大伙计带过来,伙计这时也看不下去了。
他双臂一环、靠到身后的旗杆上:“就是,小老板,你这明显就是叫人设计陷害了,他们就等着你开业这天来下套、你给银子才是上当呢。”
顾云秋笑,先谢过帮忙说话的两人,但他也没松开搀扶婆婆的手。
老人手上的皮肤很粗粝,像捏着一张砂纸,但掌心却很暖。
“我相信婆婆是无心的,他们三位……”顾云秋顿了顿,拿眼一扫那位精明的中年汉子,才笑着继续道:
“我也相信,并非‘存心’找茬。”
“至于替盛源银号支出这笔银子,我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盛老板重信义、这在整个钱业里无人不知。我是无名小辈,却也对前辈诚信营商的事心向往之,如今既得机缘买下盛老板的店,自然希望能给盛老板一个圆满。”
顾云秋说到这,笑盈盈环顾周围一圈,抬起右手放在胸口,“诸位叔伯或许会笑晚辈感情用事,但想替自己敬重之人做点什么的这份心……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其二,晚辈不似盛老板,在京城里有很深的根基,诚如方才这位大哥所言——”
顾云秋再点那中年人,“云琜钱庄再好,这都是我们站在这儿说的,说难听点儿,就是我们一家之言的王婆卖瓜。”
“如何证明云琜钱庄值得大家信赖?”顾云秋牵起婆婆的手,将她带到那小板车旁,从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递过去,“就从——”
“我们有实力、有能力认下从前盛源钱庄的账开始。”
其实之前,顾云秋就问过荣伯那本失窃账簿的事。
盛源银号的账册都是合总一百份顾客的单子为一册,被总库司理带走的第八册 ,是他们当年经营的最后一册,百份单子还未填满。
盛源的账册都是一正一影存档:
虽说那总库司理偷走的只是影本,但荣伯也早就提醒顾云秋——说第八册 账簿里还有些烂账没结清。
其中这位慈溪冯臻云的,是最大的一笔存单,合共一千两。
在面对提兑时,那位总库司理的选择不如朱信礼高明。
一开始,他没脱逃时,是选择让荣伯将所有较大笔的存单先收出来、进行优先提兑。
结果明明赔还出去很多银子,但店门口还是每天都围满了人。
总库司理实在受不住这压力,才会选择带最后一本账簿潜逃。
也因为他逃亡,荣伯对照正册算过,除了冯臻云这笔足一千两整的单子,其他以捌字开头的庄票合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八百两。
一千八百两,顾云秋还兑得起。
至于造假一项——
盛源银号的庄票是编有编号的,即便外面技艺高超的盗贼能够仿造字迹、定制庄票的花纹,却不能完全模仿出一模一样编号的。
荣伯和朱信礼对账之后,也给顾云秋说了这风险:
那本失窃的影本账簿,可能会成为一些盗贼仿改的摹本。
对于那些细小的碎账,请人仿造庄票的成本都超过了票面的价值。
唯有这份一千两的,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没想,今日冯家婆婆主动上门。
刚才顾云秋转着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正还愁如何快速打响云琜钱庄名号呢,没想,四大元的人就给他们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相信,没有什么能比:
顷刻间拿出一千两现银,并当众允诺会对前家钱庄烂账照单全收——更能证明他的诚义以及云琜钱庄的实力。
果然,他这话说完后,那中年人就憋红了脸,半天没找到措辞反驳。
而冯婆婆听了半天,终于闹明白前因后果。
她面色羞赧,不住地向顾云秋摆手,咿咿吖吖说了许多,最后经由那年轻人转述出来——
冯老太太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盛源钱庄已经没了。
她和太学晚生都是叫那个中年人哄骗,说他知道内部消息——
盛源钱庄对外说的是自己经营不善清盘,实际上就是想贪众百姓的钱、换个名字重新开业。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冯婆婆就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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