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鲁亮招呼人抬上来一只药匣,打开里面全是他们庆顺堂包下来的山上独生的几种药材。
他笑盈盈双手递上匣子,“往后,还要请岳老板多指教。”
岳老板战战兢兢接了,实不知他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直到跟着任县令上车、出城,顺利返回家中,两人一身冷汗,实算不准鲁亮葫芦里卖的药。
后来过了几日,经由一位中立的同业掌柜一点,才明白其中门道:
“人鲁堂主是念着杭城百姓,从大局出发,要和你们化干戈为玉帛,不愿继续相争了。”
“而且庆顺堂仁义,明明认得那么多大人物,都没有仗势欺人与你们撕破脸,没用兵马权势来压你们,你们就偷着乐吧——”
任县令想了想,发觉确实是这么回事。
无论是江南大营、南仓还是宁王,都是他招惹不起的。
而那岳老板坐在一旁沉默半晌,最终站起来,带着药匣子、银票登门,郑重其事找了鲁亮致歉——
是他一时鲁莽,是他目光短浅。
如此,这场纷争以最后岳家药局如数缴纳会费进入庆顺堂告罄,而庆顺堂也开放了所有被他们包下的山,照旧派人稳定着杭城的药价。
顾云秋没要鲁亮送来的谢礼,只全部转到玉田村给小陶。
小陶给的回报,是将那一箱子紫连草都做成了生肌膏,然后整整齐齐塞了棉布和稻草,请人从青松乡一路送来南仓。
顾云秋点了点,总数正好是一百九十九瓶。
分了大数给在南仓避难的万松书院师生,他自己留了五十瓶。
小陶说过,一瓶淡化疤痕,两瓶能祛疤除皱,三瓶抹下去就能令肌肤光洁如新,但也不能用多,太多了也会辣伤新长出来的皮肤。
李从舟后背的伤痕复杂,顾云秋的打算是用掉三十瓶左右,剩下二十瓶全当他这一番忙碌的赚头。
小陶不是也说,这生肌膏能放到杭城卖一二两银子么?
来回净赚二十余两,也不算他白折腾那些茶碗。
……
这些事,萧副将都原原本本报给了宁王。
他一直不知顾云秋房中藏着人,只当小世子是替万松书院的师生抱不平,才会辗转牵系到庆顺堂和杭城的药行。
宁王收着信函时,正是下朝、从丽正坊往外走。
同知将军段岩碰巧路过,当笑话与他说了几句近来京城的事——
“王爷听过‘四大元’这种说法么?就城里四家名号里有‘元’字的钱庄,近日,以正元钱庄为首,提出来要组建钱业行会呢。”
“行会?”宁王听了,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信,“巧了,我也正好听人提到杭城药行的行会。”
说着,他炫耀似的将信中内容简短讲给段岩听。
反正老婆还在报国寺里,他也没别人好分享——他家乖宝的厉害。
那些江湖黑|话什么的段岩也听不懂,品来品去就领会到一点:
宁王这是跟他炫娃来了。
他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得了得了打住!知道你疼儿子,你就不怕他这是跟什么江湖上的朋友学坏了!”
宁王哼了一声,语气却十分坚定:“秋秋不会。”
段岩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不想同宁王继续这种儿孙的话题,绕了两回没绕开,只能主动聊起来西北的战况——
粮饷还在继续运,征兵也不能停。
西戎的荷娜王妃来势汹汹,也不知这场战要打到什么时候。
两人一路说着,从丽正门出来后分道扬镳。
宁王径直回府,倒是段岩绕了一段路,走上聚宝街买了两挂卤肉。
路过云琜钱庄门口,意外看见钱庄中坐着几个同僚。
去问过,才知道他们是被人介绍来的,说朝廷里有好多官员都上这新开的钱庄存钱,几个省府也将官银放到了此处。
段岩没多想,与同僚作别后就转身回龚家。
倒是坐在雪瑞街分茶酒肆的几个人,远远盯着段岩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走进云琜钱庄,这才像放了心一般。
其中一人起身,蹬蹬跑进二层一个雅间:
“大少爷,同知将军没存银。”
斜倚在雅间里侧、腿上坐着个舞姬的男人,便是正元钱庄的大少爷刘金财,他搂着舞姬的腰、脸颊喝得通红,醉醺醺打了个酒嗝:
“是么?那便好,继续给我盯……盯着。”
等前来禀报的人走了,一直陪在一旁的小厮才忍不住问道:
“大爷,小的不懂,您再伤心也罢,老爷就算将副会长的名号给了二爷,您也不能……气得上头就挖自家生意呐?”
刘金财嘿嘿一笑,咬了枚葡萄与坐在身上的舞姬黏糊糊分了,才指着小厮骂一句:
“你、你懂个屁……”
前日,正元钱庄的刘老爷牵头,召集京城里的各家钱庄、银号在双凤楼摆酒,宣布要从“四大元”开始做成钱业行会。
刘老爷作为倡议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行会会长。
但副会长的名号,却并未如外人预料、分给他的嫡长子刘金财,而是转手就指了次子刘银财。
这件事,在刘家内外都闹了不小的风波:
刘夫人与刘老爷闹了一回,两人关起门来大吵一架,后来刘夫人以死相逼、头都撞破了,刘老爷也没改口。
刘夫人闹得个没脸,从主屋出来后就闭门、再不见任何人。
外面和刘家合作的各种商行,也是借口庆祝行会成立,千方百计约刘金财——
跟他关系近的,是想问要不要联合起来收拾刘银财;跟他关系一般的,则是想看看这刘家大少爷还当不当事,要不要转头奔老二。
刘金财不慌不忙、来者不拒,甚至找上门几场生意,都被他做人情送出去,说有钱就给存到——云琜钱庄。
知情的,都跟小厮一样以为他是疯了。
不知情的,还以为刘金财这是认真在帮着父亲推钱业联合。
总之,从正元钱庄提出来要建立钱业行会后,刘金财已弄了四五笔省院的官银存到云琜钱庄,数量算起来,少说也有几万两。
刘金财饮罢最后一杯酒,拍拍舞姬的屁|股让她出去,“老地方等爷。”
等舞姬走远,他才丢了酒杯,似醉非醉地给小厮解释道:
“你就……看见我,介绍人去存云琜钱庄。但你怎么不想想……我介绍的这几家,他们存的都是……嗝儿……官款?”
小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门外。
官款是各省院的存银,并不独属于某一家、某一人,可能是某军的军饷,也可能是修缮宫闱需要的工费款。
这笔银子数量不小,刘金财已找了门路往西北打听。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提调银子。
他现在只需要找个由头悄悄煽动,让众人以为云琜钱庄陷入了什么提不出银子的危机,就能让那些和他关系密切的官员前往挤兑。
而且因为是官款的缘故,这回兑不出来银子,就不仅仅是关门清盘的事了,还有可能吃上官司。
刘金财眸色狠毒,远远透过窗扇看了二层小楼一眼:
“呵,跟我斗……?”
无论是这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还是刘银财那个小杂种,他都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
顾云秋又在南仓别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到六月杭城落雨,李从舟反反复复的伤也终于大好。
碰巧,万松书院的最后一个师生,也在这日离开南仓。
林瑕等不了这么久,与众人商议后,由他亲自写了封家书送到京城给沈中丞,沈中丞再辗转找到宁王。
由宁王调拨银甲卫,亲自在上个月送了林瑕和一部分伤情较轻的师生上京,皇帝知道后,单独接林瑕入宫密谈了一个下午。
之后,林瑕和万松书院的书生就被送到了京北栖凰山,住在皇城司内,由皇城司守护、默写编纂青红二册。
其余伤重痊愈的师生,也在这个月里、陆陆续续由银甲卫接到京城。
顾云秋谨遵小陶大夫的医嘱,生肌膏每日就涂三道,除了几处被炸得很深的伤口还留有坑洼——
李从舟这后背,总体来说,算是恢复如初。
乌影来送过两趟僧袍,也告诉李从舟径山寺的韦陀佛诞办得很顺畅。
顾云秋看见李从舟僧袍,也不藏他在房间了、直接拉他找到萧副将,给他介绍这是报国寺的僧明济、是他小时候的玩伴。
李从舟配合他作戏,恭恭敬敬见礼后,介绍了一道前因。
“啊,原来径山寺的佛会是你们过来帮忙的么?”
蒙在鼓里的萧副将一脸惊讶,倒很高兴世子在他乡还能见着故友。
“小师傅今夜就留下别走了,我吩咐厨房去备斋,别院后山有个温汤您去看过没?若不然留下泡过再走?”
萧副将热忱,顾云秋却看向李从舟满脸揶揄。
李从舟咳了一声,最终没拒绝。
他被小纨绔“锁”在房中一个半月,说是为着他好疗伤、治伤,但却从来只是打热水给他擦身、端盆到床边帮忙洗头。
即便顾云秋不嫌他,李从舟都觉得自己要腌入味儿了。
浑身上下皆是那生肌膏的药香,心里总觉得背上黏黏痒痒,很需要泡一池水,洗个舒舒服服的澡。
见他答应,顾云秋也高兴。
小和尚伤好,他也是时候返回京城。
蒋叔前日给点心写了信,说是朱信礼找过来,告知四大元以正元钱庄为首、成立了钱业行会。
朱信礼和荣伯商量后,都没有冒然加入。
毕竟他们和正元钱庄的刘金财有过冲突,虽说钱行的会长是刘老爷、副会长是刘家近日来风头正盛的二少爷刘银财,但……
他们都觉得此时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过早加入得好。
蒋叔的信上还提了陈石头,说两个哥哥进城后,他就变得懂事许多,每日跟陈槿一块儿读书都专心不少,看来是想好好用功。
刘金财蠢蠢欲动,还不知要对钱庄下什么黑手。
顾云秋要回去防备,别叫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也算是泡个热汤和江南之行好好作别。
知道小世子来了朋友,南仓别院的总管很热情,着人专门准备了盥洗需用的:沐衣、皂角、熏香和收集好晒干的一叠千层楼。
千层楼是雅称,借用了药典、药志中名。
说白了就是晒干的丝瓜瓤,泡在热水里能洁面、清洁身体。
总管还给李从舟找了名小厮,让小厮端个大木盆装上这些东西、领着他到西苑汤泉边。
汤泉入口两边,盖了一溜弧形的备间、直房。
直房是小厮们烧水、备水,准备沐巾、换洗衣物的地方,直房外还有柴房、灶房,再远,就是藏在两株新植桃花后的茅房。
李从舟自己一个人惯了,也从不要人伺候。
他谢过小厮,再三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端木盆进备间,用准备好的热水仔细涮洗了三道,千层楼都用掉两三个,才感觉身上清爽了。
备间门口有铜镜,半人来高。
李从舟洗好准备披沐衣时,却鬼使神差般走过去背对镜子看了看——
除了左肩胛骨上那块为了救四皇子留下的箭伤,后背上猩红一片的惨烈烫伤竟奇迹般消失了,只有几块刚长出来的嫩肉还有些偏粉。
李从舟看着镜中光滑的后背,最终摇摇头,踏步走入汤泉内。
算上前世,他紧绷了少说二十年。
也只有跟小纨绔在一起这么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能偷得半日闲。
李从舟放松自己闭上眼睛,将脑袋枕到池壁上:
只有在顾云秋这里——
他可以当个沉默寡言、平静安适的小和尚。
夏日桃花开尽,林中唯余簌簌风声。
李从舟静静听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那阵阵风声里夹杂了一连串不成调的小曲,像江南小调,又像京城里戏台上的咿咿呀呀。
他陡然睁眼,却撞见抱着小木盆、伸脚在池边试水温的小纨绔。
哗啦一声水响,李从舟径直坐起身。
“怎么样?还泡得惯不?”
顾云秋放下小木盆,两截白皙的小腿直插|入水,他晃悠两下水花,就将身上的沐衣脱下来甩上木施,然后嘶溜一声滑入池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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