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话,他本以为于鹰又会露出那个不屑一顾的轻笑,然而这回没有,他只是皱了下眉头,随即抬起了手。
额前的发丝被撩动了一下。
“该睡觉了。”于鹰丢下这句话,转身朝着洗漱间走去。
“啊?”于鹰的动作像是在逗雀,掐断话题的方式比嘲讽的笑更加让人火大,若秋捂着额头,瞥见床头的药膏,赶紧追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今天还没涂药!”
于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药膏,一字一句地回应:“我要是帮你涂药,你的男朋友会拿吉他抡我。”
“男朋友”三个字加了重音,若秋没想到他在这时候投了个回马枪,一时愣在原地。
“那我……我自己上!”
他抓了两次才抓到床头的药膏,一并跟着挤进了洗漱间。
吹风机的嗡嗡声再次传来。
边上的人只是吹头,没什么别的动静,若秋在镜子里看着于鹰淡定的模样,悱恻了会儿,想到“男朋友”这事算是自作自受,也就无奈接受了。
看来于鹰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铁了心的不帮自己上药。
只是自己上药真不算轻松,若秋把身体拧成了一根麻花,靠镜子判断大致伤疤的位置,有些手够不到的还是涂不上药。
反正一天不涂也不会怎样。
涂着涂着,若秋就放下了棉签,转而开始观察镜子里自己的脊背。
背后的伤口看起来比前头的还严重。
那些圆形狰狞的伤疤浮潜在记忆的表层,唤起了脑海里几个模糊的画面,白天回想起的那个身影再次闪回,那个人将他踹倒在地,把吸到一半的烟头往他身上按,他哭喊,求饶,无济于事,回应他的只有那些让人脊背发凉的笑声……
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打断了那些片段状的回忆。
回过神的时候,若秋发现于鹰正把吹风机对着自己,热风让他快睁不开眼睛。
“你干什么?”
“手,药膏。”于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若秋低头一看,手里的药膏被挤出了一大截,就差淌到手指上了,他赶紧用棉签沾了药膏胡乱往背后抹,于鹰把吹风机转了回去,依旧无动于衷,一手撑着洗漱台面,还时不时地从镜子里欣赏他窘迫的样子。
若秋也从镜子里瞪他,于鹰的头发早吹干了,还吹得过于蓬松,也不知道他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要不还是你帮我上药吧,我不告诉我男朋友。”
持续了好一会儿上药没有进展,若秋半侧过身面向于鹰妥协,两人总得有一个人先给台阶下,他有错在先,愿意做先给的那一个人。
于鹰还是没什么动作,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诚意。
“行,我说实话,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就,逗你玩玩……”若秋想了想,还是老实交代了一切,正常人遇到这事,骂几句都是轻的,更别提上药了,他在想什么好事。
于鹰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关了吹风机,放下,走到了身后。
视线追着绕了半圈,若秋也下意识地转身,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就被于鹰托着腰坐到了洗漱台面上,重心不稳,他只能下意识地双手抓住了于鹰的手臂。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为什么要跟我解释?”于鹰平视着盯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了身高差,瞬间拉近的距离让人无所适从,若秋迅速撤回自己的双手,转而撑着洗漱台面,“我就是想这样捉弄人不好。”
“知道就好。”于鹰从他手里拿过棉签和药膏,头越过肩膀,就这样双手环着身子给背后上药。
这个姿势像是在进行一个不完全的拥抱,距离近到一侧头嘴唇就能碰到脸颊,若秋尽量保持着纹丝不动,僵硬成了雕塑。
周身熟悉的味道萦绕着,因为都是医院统一发的洗护用品,两人身上的味道似乎都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伤口还会痛吗?”耳边响起了于鹰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询问的问题。
“不怎么痛了。”
“医生说你恢复的还行。”
“是吗,那太好了。”若秋一边回答着,一边觉着于鹰说话好像气顺了不少,不再时不时地刺他一下了,他思索了会儿,还是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总觉得你很害怕跟别人有联系,为什么?”
这个问题问完,他就安静地等待于鹰的回答,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阵疼痛,于鹰居然揪着他后腰的一块肉拧了一下,力道还不轻。
他还没来得及吃痛地叫出声,耳边就传来于鹰严肃的声音:“因为分别的时候会很痛苦。”
若秋没声了,于鹰上完药,将棉签丢进垃圾桶里,将他抱下洗漱台。
面前的人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若秋望着他的眼睛,他好像逐渐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寻常神情之下更复杂的情绪,在于鹰转身将要离开之前,他一把扯住了于鹰的手。
“你给我个手机号,等我病好了拿到手机,我会存下你的号码的。”
于鹰半侧过身,迷惑地回望,好像在试图努力理解这句话跟刚才的话题的关联。
“这样我就可以联系到你,我是说真的,我会联系你。”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冲动,他一把牵起于鹰的手,将他拉扯回房间。
“就写在这里。”他摊开床上那本字帖,指了指【于鹰】后面的空白处。
于鹰的神情里露出了少见的惊诧,他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半蹲下来,犹豫地拧开笔盖,缓慢地在名字后面跟了一串数字。
“这样你还会觉得分别的时候很痛苦吗?”若秋用手肘撑床,半趴着看向身边的人,“在没手机里的年代,那些老电影里面,下火车的时候,人们都举着姓名牌找人,我们作为现代人已经很好了,你就不要再害怕联系会断这件事了。”
于鹰注视着字帖上的名字和电话号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向若秋,眼里的疑惑已经消散,转而成了洞悉的目光。
“若秋……”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什么心理创伤?”
“啊?”心里所想被瞬间看破,若秋连装傻充愣都来不及。
于鹰游刃有余地将手里的笔转了两转,又补了一句,“现在看起来你才是像在看护我的人。”
若秋仔细想了想,心中对年下者的爱护又更上了一层楼,他伸手搭到于鹰肩膀上,拍了拍,安慰他,“毕竟我年纪比你大嘛,照顾小孩子是应该的。”
第五十七章 桃胶
于鹰的脸色不是太好,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于鹰一手扯住了脸。
“你咬我的时候我可没觉得你是个大人。”
“谁咬你?我?”若秋被他扯得说话含糊不清,“什么时候?”
“算了不说了……”于鹰的眼神微妙地闪躲了一下,松开了手。
“不能算了!”若秋赶紧从肩膀上撤下手,转而抓住了于鹰的手腕,“你说清楚,是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吗?”
“不是……”于鹰站起了身。
“那是什么时候?”若秋急了,也赶忙站起身,但没能站稳,膝窝磕在了床边,身子一下往后倒去,被牵扯住的于鹰也没能幸免,两人一起滚落到了床上。
比之前更近了一步距离,不完全的拥抱变成了完全的拥抱。
紊乱的气息缭绕着,若秋被压得无法动弹,一抬眼,于鹰的脸近在咫尺,他一阵慌乱,挣扎着想爬起来,试着用一只手撑了下床,只可惜于鹰的体重在上头压着,他手一滑又倒了回去,一点劲都使不上。
就像在救落水的人,因为承担了另一个人的体重而行动艰难。
落水……
若秋平躺在床上,大脑恍惚了一阵,自己好像从来没体验过落水,为什么又会联想到落水,他抬眼看向于鹰,于鹰丝毫没有想挪开的意思,只是双手撑在床上稍微直起了一点身子,又一次欣赏起他窘迫的样子。
“你……让开……”若秋被他看得心里无比焦躁,自己上完药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现在还这样扯着人把自己扑倒在床上,这场面太说不过去了。
“我说过,很多事情你不需要记住,只要我记住就行了。”
于鹰的声音本是带威胁的,但却不知为何又听着有些感伤,若秋一愣,脑中辗转了几圈,算是勉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头撇向一边,放弃了挣扎。
“好,我不问了。”他把自己躺成了砧板上的一条鱼,心想或许这样于鹰反倒会给他让出些空隙。
于鹰果然这么做了,身子一歪,躺到了边上,一手疲惫地按压着眉心。
闹腾按下了暂停键,若秋得空顺了口气,侧过头看向身边人,于鹰今天忙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很累了,自己还这样折腾他,有点不太人道。
不过……
不过这么近的距离,除了方才两人差不多沐浴露洗发水的味道,于鹰身上独特的香气也可以闻到,莫名地让人安心。
若秋翻了个身,不由地向他挨近了一些。
为什么会感到安心呢……这个香气好像很熟悉,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你身上……有画板的香气。”他突然想了起来。
于鹰的眉头一跳,“画板?”
“是雪松木的味道!”若秋凑到他脖子边嗅了嗅,欣喜地坐起身,“对,就是那个香气!我大学时候用过这个木头的画板!用了好几年!”
和他的兴奋不同,于鹰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被鼻尖触碰到的脖颈。
也是……被说像画板,应该不会有人开心吧。
若秋扯着嘴角对他尬笑了一下,自觉自己真的不太会说话,看到摊在不远处的字帖,赶紧借此转移话题。
“那什么……对了我……我得把这本字帖藏起来,这里的护士经常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走,要是被他们拿走了,我记不得你的号码,到时候没法联系你……”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手越过于鹰身子合起字帖本,刚把本子拿到手上,于鹰却突然伸手,他猝不及防,一下被按头扯进了一个怀抱。
瞬间周身被雪松木的清香裹挟,若秋被他坚实的胸膛撞得够呛,鼻梁生疼,但他还没来得及喊疼,于鹰的双手环上了腰,将他牢牢固定住。
这已经不止是完全的拥抱,更像是一个接近窒息的禁锢。
就这么一晚上,他体验了三次于鹰不同的拥抱,层层递进,再清澈的大脑都会被搅浑。
若秋此时的大脑就诚实地混乱不堪了,他用双手无措地掰着于鹰的手臂,本想让两人的距离分开一些,却怎么看怎么像一些欲情故纵的戏码。
若秋猛地惊觉,或许那确实是自己在欲情故纵,他在贪恋被于鹰拥抱,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的拥抱,像是被人捧到手心捂住,炙热,爱怜,独占,他就像岩彩画里用到的桃胶一样,融化得心甘情愿。
环在腰际的手松开了。
若秋还处在断电的状态,半天都没能从于鹰身上爬起来,嘴里喃喃道:“你干什么?”
“你看起来好像很想闻这个味道。”
耳边响起了于鹰揶揄的声线,若秋一下清醒过来,脸瞬间烧了起来。
“我……”
在于鹰的形容之下,他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谢谢,我……是很想闻,不是,也没有那么想。”若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踉跄着从床上跳下,将睡衣披上,踹着字帖在病房里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最后把字帖胡乱塞到了一个犄角旮旯的柜子里。
“别到时候自己找不到。”于鹰的声音不紧不慢从后面飘来。
若秋转身,看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就你帮我记住。”他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
这下反倒是于鹰微微一愣。
“刚才你自己说的。”若秋扬起下巴,“要是我真的忘了,你就找到我的手机,自己把号码输进去。”
于鹰还坐在床上发愣。
“前提是你还想跟我有联系的话。”若秋的气势又一下子弱了下来,他快速回到床上躺下,把被子扯到头上。
过了会儿,床头灯熄了,于鹰好像也躺下了。
若秋在被子里躺了会儿,闷得难受,伸出脑袋偷偷看向隔壁床。
他本以为于鹰肯定会像前几天一样背对着他睡,然而今天却没有,他被抓了个现行,于鹰正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你……还不睡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如果你每天好好吃药,配合治疗,病情会得到很好的控制。”于鹰忽然认真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所以呢?”若秋总觉得他话还没说完。
“等你出院的那一天,我会来找你。”
若秋一下睁大了眼,于鹰没有等回答,翻了个身,将被子盖到了肩膀上。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眼眶发热,心脏在胸膛跳得响亮,若秋再一次把脸埋到被子里,蜷缩起身子,一手攥紧了胸口的睡衣。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于鹰说过,在遇到他之前,他一直在这里过着毫无未来的生活,他从未奢望从别人地方获取希望或是承诺,现在于鹰把满载着希望的进度条呈到了自己面前,还给了承诺,让他在感激之余诞生了新的情愫。
那份情愫已经失控,从心口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 咖啡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境不再让人绝望,那个模糊的刺青男,狰狞的伤疤,童年灰暗的回忆都消失了,周身是一个被阳光笼罩,明亮的全白空间,记忆的幕布中,于鹰就等在医院的院子里,在墙边,栾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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