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确认无误后才放心下来。
其实他根本无法预判自己的情绪会不会失控,如果一旦失控,这个药恐怕也是没用的,只能充当一个心里安慰。
他抬头看向原告席上的于鹰,于鹰也正在看他。
这一段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漫长到若秋足以把他跟徐榛遇到见到最后的所有事都回忆一遍。
他在练习让自己的情绪百毒不侵,这样或许在真正见到徐榛的时候,就会好很多。
又过了一段漫漫的等待,开庭的时间终于挨到,边门吱呀开启,一个人影一步一步地晃了出来,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徐榛趿拉着脚步,走得摇摇晃晃,他的头发被剃得更短,还是跟刺猬一样,脖子上繁复的纹身触目惊心。
若秋死死地盯着这个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身影。
这是从山崖目击之后,他,于鹰,徐榛,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第一排的距离很近,他们之间只隔了一些木栅栏,徐榛自然是看到了他,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法警拉了下他的胳膊,示意他往前走,徐榛没有动,法警又推了他一下,徐榛却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很是虚弱,就像从地底里传来一样,若秋几乎快无法呼吸,他看到徐榛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徐榛变了。
若秋察觉到了他的显著变化,如果说之前的徐榛是个彻头彻尾阴暗的疯子,现在他却像是真正的疯了。
真正疯了的人眼神里反而没有情绪,就跟只剩下了一具躯壳一般。
若秋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他不想让自己的目光避讳徐榛,如果他逃避了,他就永远迈不过去那个坎。
突然,徐榛的嘴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咆哮。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空旷的室内不断回响着他瘆人的嘶吼。
两旁的法警按住了他,余光里,原告席的于鹰站起了身,边上的陈律师拉住了他。
“请被告控制一下情绪。”法官在上头发了话,徐榛就跟没听到似的,他的情绪越来越极端,行为也越来越失控,几度将法警撂倒在地。
“我只跟若秋说话!我只跟若秋说话!”他冲向木栏杆,脚铐发出铮铮的声响,身后的人死死拽着他,他却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冲,“若秋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一会儿发疯,一会儿清醒,他就跟失去了理智没什么两样。
若秋望着眼前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按在自己已经好了伤疤上,徐榛的每一声嘶吼都在撕扯着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心,他永远都能最精准地找到自己的旧伤疤,就跟当年一样拿着滚烫的烟头按在自己身上。
他自诩的不留疤体制掩盖了这些罪行,但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徐榛的一只手掰在了木栏杆上,整条栏杆都在被撼动,场面再也没有办法控制,法官只能被迫叫停,徐榛被强制带了下去,将凄厉的余声留在了法庭上。
“徐榛对你的反应比较严重,等下你不要再进去了。”法庭的工作人员解释道。
“好……”若秋握着装着热水的纸杯,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等到法庭的工作人员离开后,一行人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徐榛他这人是反社会人格,按理说他应该是没有感情的。”在法院的大厅里,陈律师摘下眼镜,拿出块眼镜布,敷衍地擦了几下,“但他对若秋不太一样,这一点我从对方律师口里也听到过一些。”
“徐榛的律师?”于鹰也拿了杯热水,纸杯已经被他掐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是一个红圈里的朋友打听来的消息,说如果若秋不愿意见徐榛,他什么都不会说。”陈律师把眼镜布收了起来,重新把眼镜架上,“这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在法庭上徐榛发疯的样子,若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很早之前他就对徐榛说过,说他们两人不是同类,原来徐榛说他们是同类,这句话是真的。
“徐榛真的疯了。”他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我确定,他疯了。”
话音一出,对面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对我,是因为他以为我能懂他。”纸杯里的热水烫着手指,若秋却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刺痛了。
徐榛真的疯了。
他变成了更可怖的存在。
他依旧会被徐榛影响到,他看到徐榛依旧会害怕。
他到底是怕徐榛对自己做的一切,还是怕徐榛跟自己一样,是精神失常的同类。
“本次庭审中止。”
没过多久,又有法院的工作人员前来通知,说是徐榛的精神状态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他上庭,之后是否还能出庭,他们还要再做判断。
案件又一次陷入了焦灼。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天空的雨已经不是之前所谓的小雨了,天空就像撕开了一个大口,往下倾倒着。
“今天有大暴雨。”
他们刚来到停车场,周辰已经等候已久,“有一些地方积水了,回去的路况不是很好。”
“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车后座摆着好几束白菊,若秋明白过来,于鹰可能要去扫墓。
“好。”周辰把驾驶座的位置让了出来。
“坐到前面来吧。”于鹰却绕了副驾驶座,打开了车门。
若秋有些惊讶,他本以为于鹰并不想让自己一起过去。
他安静地坐进副驾驶,于鹰关上门,随后坐进了驾驶座。
车子在拥堵的室内开了好久,不知淌过多少积水的道路,渐渐的,若秋觉着于鹰走的这条路有些眼熟,直到来到墓园门口,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之前来过的那个墓园。
“周柠夕……你的母亲的墓也在这里?”他脱口而出这句话,随后又赶紧止住声,“抱歉,我是不是不应该见你母亲……”
“没什么好抱歉的。”于鹰将车子停稳,朝着后座看了一眼,“我买了不少花,等一下也去见一下你的家人。”
第九十六章 红糖
这片昂贵的墓园走道修得很平整,可到了半山腰的位置,若秋就觉得小腿骨钻心地疼。
那是三年前自己坠楼时候伤得最重,也是好得最慢的地方。
每次到了下雨天,断裂又被接上的骨头就会隐隐作痛,但像今天这样痛得如此厉害还是第一次。
“我走不动了。”若秋干脆直接停下脚步,对于鹰说,“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
于鹰也没有再往前走,他撑着伞在原地转了半圈,保持着跟他面对面的方向。
“这几年一直是这样吗?”于鹰洞悉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小腿。
“什么……”若秋惊慌地想要掩饰,于鹰却把伞塞到了自己手里。
“拿好。”
“嗯。”若秋结过伞,于鹰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手指一点点按压过小腿腹。
“嘶……”按到某一处时,若秋痛得差点叫出声。
“很痛吗?我们要不要去医院?”于鹰抬起头,眼里满是忧虑。
“我去检查过,医生说没问题,应该是下雨天的缘故。”若秋摇摇头,“再加上走山路,腿不太适应了吧。”
“可能是没好利索。”于鹰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腿,“受冷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疼?”
“好像是……这样。”
小腿有了一丝暖意,疼痛缓解了稍许,若秋低下头,发现于鹰的背后早就被雨水打湿了,他缓过神,赶紧把伞往于鹰头上挪,“我真的没事,我们快往上走吧,今天大降温,我们在雨里待太久容易感冒。”
“好。”于鹰还是没有起身,“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上去。”
若秋望了眼山路,还剩下不少,他想起三年前他一个人手脚并用地爬上山跪了几小时,又忍着剧痛爬下山,他忽然有点想哭。
“我这几年长胖了不少。”若秋故意说着调侃的话,爬到于鹰背上,“你不一定背得动我。”
“长胖?”于鹰笑了一声,“我看是变轻了不少吧。”
他站起身,掂量了一下背后的人。
“于鹰,你好像长高了。”若秋望着眼前的视野,“在濑户内海背我的那一次好像还没这么高。”
“我这个年纪还能长高?”
“听说到30岁还能长。”
“你呢?30 多岁了,长高没?”
“没有……”若秋的声音又弱了下去,他趴在于鹰耳朵边,有些悻悻地问他,“你是不是嫌我老啊……”
“还是你嫌我年轻?”于鹰很快就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经过了这一轮无厘头的插科打诨,在加上自己使劲眨巴眼,想哭的情绪都憋了回去了。
若秋在心里松了口气,他不想自己在于鹰面前总是一副矫情无助的样子。
“其实当年你不只是腿,腰椎胸椎都有严重骨折,那些事你可能不记得了。”
于鹰背着他继续缓缓往上走,“我下飞机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拦着我,不想让我看到你坠楼后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你一面,我差点以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若秋无奈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咒我死啊……”
“我很怕你离开我。”于鹰的语气却很认真,“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差的情况是你精神失常再也恢复不了,就算到了那个程度,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觉得还会有希望。”
“我会好好吃药,不让自己到那个地步的。”若秋向他保证,就跟之前每一次他所保证的一样,他知道于鹰不会问他当年为什么跳楼。
正常的人有喜怒哀乐,有感情的释放,精神病人却是无序的,他们能做出一切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事情。
即便是他精神失常,于鹰也从来都把自己当一个正常人来看待。
而自己能做到的,就是保证自己好好养病,以此来赎罪。
如若他继续放纵自己的病情,最后难过的只会剩下于鹰一个人。
眼前又开始变得模糊。
若秋低下头,反复地告诫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哭。
于鹰一步步往上走,在一个片区边上停了下来。
那里是若夏,还有舅舅舅妈的墓地,自己家人的丧事,果然是于鹰一手操办的。
若秋从他身上跳下,两人一起握着一把伞,走到了墓碑前。
“如果若夏还活着,她应该会很欣赏你。”若秋把花束摆在墓前,“但是我舅舅舅妈就难说了,他们是很挑剔的人,他们对我跟若夏都不太好,说我们几个是来坑他们钱的。”
“你别在墓前说坏话啊。”于鹰无奈地笑了。
“但是他们去世后,我又觉得很后悔。”若秋把两束花依次摆了上去,“就算不是绝对的好人,在我养母去世后,他们还是照顾了我。”
“这算是亲情吗?可能算吧。”若秋转过头,对着于鹰笑了笑,“我刚想起来徐榛杀了他们的那件事的时候,差点就不想活了,他因为我一个人可以残害三条生命,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但后来我又想,如果我没法从徐榛手下逃离,可能我们的死就会被徐榛掩盖过去。”
“徐榛需要接受他应该要有的制裁。”
若秋把花束整理完,站起身。
于鹰的手上还有一束花,那是留给他母亲的。
于鹰母亲的墓地,跟自己的姐姐和舅舅舅妈是在同一个区域。
于鹰显然已经很熟悉整个流程了,他将花束放在墓碑前,把香点燃,一缕青烟向上,混在了雨丝里。
“我以前不信,但时间真的有治愈功能,时间越久,那些过去的事情就越淡薄,所以每次开庭之后,我都会到这里来。”于鹰将一只手搭在周柠夕的墓碑上,“然后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切。”
于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在花束的边摆上。
“这里面是什么?”
“红糖糍粑,她说她就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于鹰看着盒子里的一小块糍粑,嘴角弯起,“但她说自己是演员,要控制体重,不敢放开吃,我要是给她准备一大盒,指不定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怪我。”
照片上的人是相似的眉眼。
“周柠……阿姨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若秋躲在于鹰的伞下,也不知道于鹰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一块袖珍大小的糍粑。
“话说你妈妈,嗯……阿姨跟你长得真的好像。”
“大家都这么说。”于鹰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可以叫妈,反正她不介意。”
“啊?”若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忘了,我们是在新西兰结过婚的人。”
于鹰回过头,雨水把他们两人都浇灌得身子发冷,于鹰的眼神却是灼灼的。
“我们的协议……”
“中止的只是协议……”于鹰扬起嘴角,举起那只没有戒指却留下了戒痕的手,“就算没有戒指,我也从来都没觉得我们断过关系。”
若秋怔住,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他跟于鹰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关系。
他想过几个可行性,他甚至想过,自己可以跟于鹰永远保持不清不楚的关系,只要他们两个可以彼此接受,他可以妥协。
“我……”若秋也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手,他已经千百次,无数次地习惯性地去摸那只带着戒指的手指,即便那里空了也是一样。
在纠葛在痛苦的人不止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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