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是凌晨三点晕倒的,她悄无声息地倒下去,在陶树和剑兰都已经困得站着快睡着的时候,闷闷地一声响,好像外面大雨将歇时打的闷雷。
陶树已经没有力气自己一个人把玲玲背回住处了,他和剑兰叫上了两个好心的保安,将玲玲用带着万向轮的活动按摩床一路推回了棚户区的屋子,红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陶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拼着孙红把自己赶出灯红,他也不能再袖手旁观。
回了住处,剑兰也快不行了,陶树直接让她睡了自己的房间,自己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晚。
陶树累到了极致,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躺下去大概花了好几分钟,他觉得自己现在手是手,脚是脚,他们都长在同一个躯干上,但却不怎么配合,他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用手把腿捧上沙发,最后找到合适的位置放好自己的手。
老旧的沙发稍一动作便发出嘎吱声。
尽管很累,但陶树却没有马上睡着,他在脑中复盘着自从他到灯红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推算着和玲玲摊牌之后的计划,她如果不能接受被拍进记录片怎么办?灯红开始严查服务员,开始用金属探测仪之后自己要怎么拍摄?他还能拍多久?能拍多少人?
一团乱麻。
陶树睡得也是一团乱麻,梦里他不停地在一团浓雾中躲避吃人的怪物,躲避追杀的敌人,偏偏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边,迈也迈不开步子,一觉醒来比睡觉之前还累,全身的器官与肌肉仿佛从昨天的磨难中反应了过来,酸痛得好像针扎一般。
陶树醒的时候,玲玲已经在厨房里煮面了,他就是被锅碗碰撞的叮当声唤醒的。
他忐忑地走进厨房,对着玲玲的背影喊她,“玲玲姐,你醒了?怎么不再睡会儿?剑兰姐起了吗?”
“饿了。”玲玲简短地回答,“剑兰早走了,她还要去送女儿上幼儿园。”
陶树看着玲玲冷淡疏离的面色,反而不好再开口提起话头。
玲玲把面挑到碗里,端起来放在了餐桌上,她下了两碗,陶树有些难受,默默拿上了两双筷子,坐在她旁边如鲠在喉地吃着。
熬过漫长的咀嚼和吞咽,玲玲终于放下了筷子。
“你真的叫许飞吗?”玲玲盯着陶树的眼睛问。
“不是的,我真名叫陶树,陶瓷的陶,树木的树。”陶树坦然地看着玲玲的眼睛。
“陶树……像你的名字,文气,”玲玲点了点头,“那你来灯红究竟是做什么的?你昨天让我藏的这个,”玲玲从裤兜里拿出了那个针孔摄像头,“是什么?”
“我是纪录片和实验电影的导演,”陶树说,他怕玲玲还不太明白,解释着:“就是拍摄纪录片,记录真实的事件,然后根据我自己的编导,剪辑成电视电脑上能放的故事视频。”
“你偷拍我们?”玲玲语调尖利,问题问得也尖锐。
“说实话,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我算是偷拍了你们……”陶树话还没说完,玲玲霍地站起来,甩了他一个干脆又响亮的巴掌。
她的指甲刮过陶树的脸,有些尖锐的疼痛。
玲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理解错了。
“你拍这种东西赚钱?你脏不脏?你他妈比嫖客还脏!”玲玲怒骂着。
“玲玲姐你误会了,我不是偷拍色情影像的流氓,你……你能看在这么几天相处,我现在坦诚跟你交代的份儿上,让我把事情跟你解释清楚吗?”陶树顾不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先安抚玲玲,让她能冷静下来,至少能听得进自己的话。
“王八蛋!”玲玲气鼓鼓地勉强坐下了,“你他妈说,给我一五一十的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陶树拿出手机,打开自己的作品相册,递给了玲玲,“姐,你先看看我以前拍的东西,了解一下我拍的类型,看完我再给你说。”
陶树从大学本科就开始对实验影像感兴趣,但他不爱拍那些只有光怪陆离画面和及其个人叙事的小众片子,他也有自己的风格,但他的片子的内核一定是严肃的,要反映他所关注的社会,他所看到的真实。
玲玲看了很久,从陶树拍摄的不规范的养老院苛待老人,到少年辍学进沿海城市的工厂里谋生的青年们的迷茫,再到大商圈建立后周边生存困难的小店,都是些挣扎在泥潭中想要获得生活希望的平凡普通的人,玲玲看得几度要落泪。
陶树观察着玲玲的态度,见她渐渐平静下来能够思考了,才又开口,“玲玲姐,陶树是我的真名,你在每个片子的导演那一栏都能看到,我的片子,里面出现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每一个画面,都会征得本人的同意,如果你们在画面中感觉到任何的不舒服,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用。”
玲玲沉默了良久。
“小飞……陶树,我挺害怕的,我这种职业,拍下来露了脸,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我这辈子都会害怕周边有没有人会认出我来,会不会我以后嫁人了,老公哪天看见了,我的一切都会打水漂,你明白吗?”玲玲痛苦地说着。
陶树拿过手机,点开田鹏发给自己的几段样片给玲玲看。
玲玲接过手机,立刻从画面里暗淡的昏黄灯光看出,这些影像都是在灯红里拍摄的。
画面全都避开了人物的脸,基本上都是脚或者下半身,灯红拢音的房间也让人的声音有些失真,能听清楚对话内容,听不清具体音色。
“这样,你能安心些吗?”陶树问。
玲玲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仿佛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看清身份的细节,末了,她也发现,凭借陶树拍的这些东西,很难分辨出具体的身份,他们可以是任何一个城市里任何一个边缘的按摩店、洗发店里的任何一个女人。
“玲玲姐,我来拍之前,其实没想那么多,”陶树笑了笑,自嘲着,“我也是带着偏见来的,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道貌岸然地去观察,但进来之后,和你们相处下来,我才又一次明白,你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生活,不能用‘按摩女’三个字就草率地遮盖过去,我知道我原先的想法错了,但是世界上其他的人一开始可能都是和我一样的想法,他们不想了解真实,他们永远抱有歧视,而你们可能也永远都会活在社会和自我的唾弃里,改变不了现在的生活。”
玲玲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谁也看不起,谁都能踩上一脚……”
“不是的,”陶树摇头,“不应该这样的,我这个人微不足道,但是我想做点什么,不管是能让人们的看法更全面一些,还是社会哪怕一点点的改变,甚至只是一点共情,都比什么都不做要有用一点。”
玲玲沉默了良久,眼睛垂着,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陶树并不催促,只陪她坐着。
“行,我让你拍,”玲玲最终下了决定,“别的姑娘,你想拍谁先问问我,别找那大嘴巴的把事情闹出去。”
陶树原本想着玲玲能让自己拍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成功了,没想到玲玲能帮忙到这个程度,一时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先处理一下你的脸吧,我刚刚也是气急了。”玲玲起身去浴室拿了洗脸帕,浸透了凉水拧干,给陶树敷在挨了巴掌的地方。
帕子擦过去,陶树看着上面有一点点血迹,才知道脸划破了,他也不太在意。
“疼吧?姐对不住……”玲玲有些心疼。
“没事,我骗了你,应该挨的。”陶树坦然。
“我一开始真以为是你拍了陈旭,”玲玲安心下来后开始打趣陶树,“我还想着你真是胆大包天,想这个办法讹钱,想着先帮你把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证据藏起来,到时候找你分赃呢!”
陶树听得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不管是谁拍了陈旭,陈旭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不过回过头来复盘昨天发生的事情,陈旭在灯红怕不仅仅是熟客那么简单,他几乎能和孙红平起平坐,他受到威胁,灯红也如临大敌,说是背后的半个老板也不为过了。
“玲玲姐,你知道陈旭和红姐是什么关系吗?”陶树想玲玲在灯红这么多年,可能会知道。
“大概知道一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啊,他俩最开始好像是姘头,但这几年没见他们有什么亲密往来了,陈旭手上有些关系势力,能帮红姐摆平一些麻烦,他也一直把灯红当成自己的小地盘,带什么人来都放心,不过以后可能不会那么放心了。”玲玲叹口气,他们往后一段时间的日子不好过啊。
作者有话说:
长佩不要崩了,我改了两次都是在草稿箱改的,崩两次崩的是我的心态好吗?呜呜呜
第八章 拨雨撩云
费时宇没有开自己招眼的私车,换了公司给员工配的不起眼的大众,车停在了灯红对面,费时宇拿起电话,拨通了。
“找理由,让他出来,到对面大众车来。”
过了十分钟,一个男孩儿从灯红走出来,走路的姿势不太自然,好像腿很疼的样子,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过了马路,走到驾驶室的窗边,曲起两根手指,试探着敲了敲车窗玻璃。
费时宇按下车窗,笑盈盈地看着站在外面的人。
陶树被叫出来的时候正在和玲玲一起找百灵,自从她被孙红的人带走,他们还没见过百灵一面,询问昨晚值班的保安,他们只说是红姐单独安排了她休息,怎么休息,在哪里休息一概不知。
玲玲面色难看,拦住了还要再问的陶树,“别再问了,我之后再找机会问红姐吧。”
等保安走了之后,玲玲小声对陶树说着:“你放心,孙红再怎么在灯红横,她也做不了杀人灭口的事,吃点苦头罢了,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值当。”
正在陶树纠结的时候,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过来叫他,说是有人找,在街对面的大众车上,但也没说是谁。
陶树以为是田鹏,他现在进包间之前要先上交手机,田鹏联系不上自己可能会担心。
在看到费时宇脸的那一瞬间,陶树简直想拔腿就跑。
这人真是不怕把自己害死!万一被陈旭或是孙红看见,陶树难以预见会有什么后果,可能到最后自己都没办法安全抽身。
“上车来坐坐?”费时宇笑着,陶树觉得他笑里藏着刀。
“宇哥要是做按摩,进灯红里面我招待您啊,现在是我上班的时间,怕是耽搁不得。”陶树退后半步,随时准备走。
“灯红连一晚上的假都不能请?据我所知,你们要是出台,出了灯红去开房也不是没有。”费时宇眯着眼使坏。
“失陪了。”陶树不想和他纠缠,果断转身。
“你说,要是陈旭知道,你和外面的人私下联络交换过东西……”费时宇微微提高音量,把陶树绊住,“你在灯红做的事儿,还能做下去吗?”
陶树怔住了,他咬咬牙,他和田鹏交换机器很隐蔽,几乎都是周边没有人的凌晨,这个人是找了什么级别的眼线盯着自己?间谍吗?
陶树不得已又回到车前,控制着表情,脸上的笑挂不住也得挂,他垂眼看着车里那个眼角带笑的纨绔,“宇哥,那请你稍等我回去请个假,我就这么不见了,同事会着急。”
“十分钟。”费时宇愉快地说着,手肘撑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敲着。
不到5分钟,陶树就又回到了费时宇的车边。
“上来坐啊?还是你想就站在路边谈?”费时宇看着一脸戒备不肯上车的陶树,“我可提醒你,对面就是灯红,你猜你再站多久店里的人能注意到你?”
陶树思考了片刻,衡量着自己上了车之后的安全程度。
自己和面前这个男人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如果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坏他的事,放过自己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陶树踌躇了几秒,绕过车头坐进了后排。
陶树屁股还没沾稳座位,就听费时宇开口,“坐前面来,我不是你的司机。”
陶树本能地不想和费时宇挨得太近,但此时也不敢违拗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车,坐到了副驾驶。
车子很快驶了出去。
“你想去哪儿?”费时宇一边开着车一边问,余光瞥见陶树的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捏得皮肉都有些发白。
“宇哥把我叫出来,去哪儿还能由得了我?”陶树让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如何让这个人相信自己对他绝对没有威胁。
费时宇笑了,这小狐狸强装着镇定,实际上不安的眼珠和紧绷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
“那就去安静的地方,那种……我干点儿什么也没人知道的地方。”费时宇有意吓他。
但陶树却意外地放松了下来,紧握着的双手也放开了一些,向后在车座椅背上靠实了。
“那就去吧。”陶树答应着。
“怎么?这么大胆了?”费时宇有些意外。
“您要是真要做点儿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这时候就不会这么坦然地说出来了,”陶树转过头目光不错地看着费时宇,“而且,你和陈旭不一样,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无论如何,马屁先拍上。
陶树也许不知道自己盯着人看的时候有多让人招架不住,那眼睛的形状有些天然的委屈,眼尾的位置因为童年的疤痕有一道细小的粉红色,看起来很像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费时宇没看几眼就扛不太住了,专心地盯着前面的路,“哼,你倒是会信口开河。”
费时宇带陶树来的地方是一家高档的江南私房菜馆,在市郊占了不小的一片地,院子里修得曲径通幽,不由服务员引导的话很容易迷路,私密性极佳,这里只有VIP预约才能预定,既保证了在公共场合,又保证了谈话绝不会被别人听到。
陶树不知该说费时宇究竟是警觉性高,还是体贴了。
“想吃什么就随便点。”费时宇甩了一本菜单在他面前。
陶树这时候还能有什么胃口?他不翻面前放着的菜单,而是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在费时宇面前,“还是先说事儿吧,事儿没清楚,我也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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