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皎鸽已将自己的凉晖摊开,趁着漫天未散的灯光,沾染过温热后才敢赠予整个啸林城,生怕打搅了难得沁含暖意的热闹之地。
许是妖尊将他捂的严实,尉影晰丝毫没有感受到路途颠簸,等他睡醒一觉后才觉察到不对劲,旋即拱出脑袋扫了眼周遭花团锦簇的好景,然后直楞楞地盯着面前这棵穿过百年光景兀自如初的冰雕花树,以及当年被他题名的写有“小气树”的条幅,还有抬眸间这个拥着他的堪比良辰锦绣的人。
而四周过往的妖民则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这几日还愿的事。
“听说,每一个来还愿的人只要心诚,这花树就会将百年前的许愿花凝成种子赐给许愿者,待往日种下便可再延续千万年夙愿呢!”
“怎样才算心诚?可我都跪拜三日了,怎的还不见赐我种子?”
“这种子难得,千古夙愿岂是轻易就能赐予的。”
“……”
再过两日便是万花节,如今正值百年,节典之前城中接连七日会有还愿的热闹。
尉影晰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还当年许下的日日有鱼的愿,但一想起当时另一朵许愿花上镌刻的“妖界无澜”的夙愿,他竟也期盼着能为沐汀落取得这样一颗可护佑妖界万年长安的种子。
即使他知道这花树不过是给栽个盼头,而无论何愿终究是事在人为。
沐汀落瞧尉影晰只顾盯着花树发呆,不由地捋顺他头顶炸起的短毛,温柔笑道:“还记得百年前许过的愿吗?”
尉影晰听出沐汀落话里掺着一丝调侃韵味,在他听来,妖尊与其明知故问地逗他,倒不如直接问他“还记得百年前许过的鱼吗”,那他肯定捣蒜般点头应着。
不过恍惚间被带到这棵花树下,尉影晰突觉方才胸口的窒闷感倒是消减不少,似有一种梦魇褪去的舒畅,仿佛又回到了与沐汀落许愿的那天,落在眼中的也只有他与沐汀落放飞的许愿花。
只是可惜他那三个鱼愿搁浅了百年,现下怕是来不及还愿了。
这样想着,终于睡醒的猫大爷撒娇似的在妖尊怀里扭捏着打了个滚,紧接着蓦地从沐汀落怀里翻落下去。
而沐汀落见他滚落,措不及防地伸手去捞他,却不想弯腰的瞬间恰环抱住化成人形的尉影晰,并实在地趴在尉影晰腰间,俨然是一副捡到宝的架势。
周围还愿的妖民乍一看,除了觉得这俩人的姿势有种说不出口的别扭,倒是无伤大雅。
可就在沐汀落慌促直起身的时候,脸皮早已比瓜皮还厚的猫大爷居然顺势亲了下妖尊侧脸,然后在一众吃瓜妖众的惊诧神色中,理直气壮地掐腰道了句:“看什么看!猫爷我亲自家媳妇有什么稀奇的,赶紧散喽!”
众妖愣了愣,接着像防色猫一样,对着尉影晰一阵指手画脚后便真的躲开了。
于是,刚才还络绎不绝的花树下转眼就只剩一个色眯眯傻乐的猫大爷,还有一个刚被他轻薄了的妖尊。
沐汀落没料到尉影晰会不分场合地与他亲近,他呆讷地摸了摸自己飞染红霞的脸,无奈之下,给了痴笑的尉影晰一个不痛不痒的脑瓜崩。
“疼!”尉影晰捂着额头,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都肿了。”
“是吗?我看看……”
沐汀落挑眉,正想抬手触摸尉影晰额头时,戏精猫大爷忽地露出一张欠揍的笑脸,并把耳朵凑到他胸口处,软下声音道:“你只要告诉我,那天你许的第三个愿望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疼了。”
沐汀落一听,收回手揉着自己眉心,轻叹一声:“你好奇心还真是一百年都不变。”
“汀落,你就告诉我吧!”尉影晰拿脑门在沐汀落胸口蹭了蹭,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抿唇笑笑,并攀着沐汀落肩膀,在其耳畔低声道,“要是在这不方便说,那我们现在找间客房,躲被窝里悄悄说,怎么样?”
沐汀落原是为了带尉影晰散心才大晚上的陪他站在花树下,可现下被耳边温热的气息一撩,沐汀落恍然觉得自愈能力升天的猫大爷根本不需要这种约会式的疗愈法子,或许尉影晰就喜欢被他直接简单粗暴地掳回窝里好好稀罕一顿,还省得大半夜地跟个“色猫”似的黏在他身上膈应大众。
“这么想知道?”无语不久,沐汀落妥协地笑了笑,然后抬手覆在花树上,望着满树盛放的冰花,满怀期待地道,“但愿那时许下的三愿,皆可如愿。”
话音刚落,这供妖娱乐的冰树竟颇给妖尊面子的落下一朵冰花,待这冰花幻化成一朵红硕的攀枝花并旋在尉影晰眼前时,对往事念念不忘的他终于看清了百年前沐汀落许下的第三个愿望。
而当时的话语也仿若随着这朵落下的攀枝花一并回溯在他耳边,使他不由自主地随之念道:“一愿妖界无澜,二愿妖民安然……”
汀落,我知道你身为妖尊,理应心系天下,但是,最后一个愿望,你能不能别除了妖界就是妖民,能不能为自己想想,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三愿……
“三愿……如他所愿……”
如他所愿。
“如我所愿……”尉影晰看着这朵载着沐汀落两世夙愿的攀枝花凝成的种子,转瞬红了眼睛。
他不敢伸手接住这粒微末的花种,他害怕这种子会和着那些此消彼长的心事在他心底生根抽芽,他知道等种子长成开满红花的大树,他肯定承受不住这满树炽烈的情意。
或许这两辈子他仗着猫族与生俱来的滑头,从未欠下什么倾家荡产的债务,可他却亏欠了一份任何东西都无法相抵的情债,虽然他并未从荼蘼幻境中得知沐汀落是如何让他重生的,但一想到沐汀落最后满身是血的消散在他眼前,他便自知无论沐汀落为了换回他付出过什么代价,都是他还不起的,他还不起。
一旁的沐汀落从尉影晰怅惘的神色中很快悟透了其心思,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擦拭挂在尉影晰眼眶的泪滴,可这时,心口却仿若随着他蹙起的眉头骤然被什么拧了下,以至于他手指轻微一颤,那滴映着一幕幕过往的热泪便沿着他的指腹,堪堪留恋在他掌心。
两人就这样默然不语地对视了须臾,直到尉影晰瞪着俩发红的猫眼突然摊开手,带着微重的鼻音问沐汀落:“我的荷包呢?”
沐汀落一愣,旋即唯夫命是从般从袖袋中掏出酒老给老猫家曾孙的压岁荷包,一子不差地放在尉影晰手心里。
“不是这个……”尉影晰说着掂了掂重量,接着毫不客气地将荷包挂在自己腰间,又伸出手对沐汀落道,“是那年在攀枝花林,你送给人家的定情荷包。”
沐汀落:“……”
本妖尊何时说过那荷包是定情用的,那分明是怕你懒成棒槌,特地用来助你修炼的!
尉影晰才不管那晴山色荷包是因何而来,他将荷包里的一个骰子还给沐汀落,自己则留下另一个,然后又仔细地将这粒花种放入荷包内,并把荷包安安稳稳地收放在胸口处,继而大言不惭地许诺道:“汀落,我要把这种子留着,等有一日,我要在妖界找一块风水宝地,给你种一棵独一无二的花树,我要把这树养得比天还高,这样的话,即使天塌下来也有这树帮你顶着,你就可以陪猫爷我浪迹……千夜!”
沐汀落正绕有兴致地听尉影晰给他比划猫生刨坑种树的大饼蓝图,现下听尉影晰还未蹦出口的“天涯”二字转而被一霎的惊诧封锁在唇齿间,他侧眸探过身后动静,转身的同时已下意识将尉影晰护在身后,然后摆出一副不可靠近的敌对架势,戒备地盯着忽然造访的人。
尉影晰没有忘记在车上时沐汀落对他的提醒,但此刻他眼见着千夜因妖尊拒人千里的冷峻气势不由地收回了欲走近的步子,心头竟生出一丝说不出口的苦涩,毕竟重活于世,他曾因追究所谓的孰对孰错失去过太多东西,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不想在凭着莫须有的猜忌伤了他一直相信的人。
于是他垂眸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手臂,随即不由分说地拐着来不及反应的沐汀落,朝着千夜摆摆手笑道:“千夜,好久不见呀。”
许是没想到能在啸林城见到传闻中闭关百年的“妖尊”,千夜难掩欢喜地恭敬行礼道:“尉兄,汀落师兄,别来无恙。”
尉影晰由衷地展颜笑了笑,同时还不忘抓紧试图逃脱他禁锢的妖尊,寒暄问道:“千夜你怎么会在这?”
“这话该我问尉兄吧,”千夜含笑应声,“我方带妖卫自白虎山归来,便见有民众从祈愿台惶惶而逃,不成想,原是有贵人在此,也难怪这满树的冰花会在今夜一并盛放,这可是百年来难得的盛景。”
尉影晰没有心情欣赏身后百年难遇的老冰树开花,他觑过沐汀落越发阴沉的脸色,嘴角一抽,竟苦笑着挠了挠沐汀落腰窝。
他本想借此缓和沐汀落秋霜般的冷颜,求妖尊浅浅一笑,结果却惹得妖尊一惊,差点当着外人的面发出一声要命的暧昧低吟。
“是,确实好看!”尉影晰一边不知所措地安抚沐汀落,一边随口搪塞一句,“要不然我也不会舍得空着肚子在这里赏玩。”
千夜一听,诚邀道:“尉兄若是不嫌弃,可否同汀落师兄随我浅酌小聚?”
“好呀!”尉影晰眸眼放光地点头应着,接着咧嘴嬉笑的同时,飘忽着眼神对沐汀落腹语道,“有些事急不来,咱俩现在好歹还是师徒关系,在外先听我的,等回家猫爷我任你处置……”
沐汀落听到尉影晰这句有商有量的话,果然收敛起剑拔弩张的气焰,不过他不仅是因为顾及尉影晰的心绪,还因为千夜刚提到带妖卫去过白虎山,也许他正好可以借小聚的由头同这位少城主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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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猫大爷喝多了
尝笑居的门面似是重新修葺过,晃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新开张的一家酒楼,如果不是祖传的门匾上那几道皲裂的痕纹,妖民想是不会在如此繁闹的街市里寻到百年前雪劫留下的沧桑。
又是这家“余味生财”的酒楼,尉影晰刚踏入这条街时便已经闻到店内飘散的鱼香,可奇怪的是,当他进入酒楼后,舌尖上回荡起的水煮青菜的滋味倒是将这沁鼻的香气冲淡了不少。
于是顿顿需要鱼妃作陪的猫大爷竟又如之前一样,要了一碗清心寡欲的白菜萝卜汤。
临近万花节,酒楼茶馆里鲜有空置的桌位,所幸仗着千夜的身份,他们还能享有楼上的隔间。
只是尉影晰的位置恰好与楼下凭窗相望,是时各类吆喝声此起彼伏,惹得他一颗心一直静不下来,所以他二话不说,索性端起碗津津有味地喝着他独一份的清汤,时不时地瞟一眼他身旁的妖尊,也算是荤素均衡搭配。
而沐汀落则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酒盅,直到盅里的清酒再漾不起縠皱,他才寒暄样地随口道:“这百年间师尊虽闭关,但也知道啸林城各妖族和衷共济,即使斩断子市也没有挑起祸端,可见少城主确实担得起城主之责。”
只顾着大快朵颐的尉影晰听到从不乐于奉承的妖尊竟说了两句格外入心的吹捧言辞,不由地从端起的碗沿边偷偷觑过沐汀落的神色。
等他确定妖尊连微醺的程度都不算时,便不管妖尊说什么,更不在意妖尊提及的“师尊”与他有猫关系,只揣着不安的心绪继续埋头干饭,反正只要沐汀落不醉得耍酒疯,就肯定不会殃及鱼猫。
不过尉影晰表面上事不关己,倒是有心留意楼下那些酒余饭饱后的闲语,尤其是听到有妖众提到白虎山鬼影的事,他纳闷妖界怎么会闹鬼的同时,无意间捕捉到了“血眼”二字,不由得记起当时双眸淌血的雪风绝。
可他还来不及思索太多,那几个谈论白虎山的妖犹如触及什么大忌一样,皆惶惶地止住这一话茬,很快便结账离开。
酒楼内人声嘈杂,尉影晰能听辨楼下的声音实属不易,所以他并不清楚沐汀落有没有听到这件蹊跷事,但看妖尊镇定自若的模样,八成对有些事早就见怪不怪,想必来啸林城之前就已经派灵鸟留意白虎山的事了。
“啸林城虽无恙百年,但……”沐汀落一顿,瞧了眼把头埋在碗里的尉影晰,指尖轻轻啄打着酒瓶,假意漫不经心地试探道,“如今各妖族皆聚啸林城,难保不会混入有野心的恶妖,为了妖民安危,师尊特地出关来此,并且在此之前已经叮嘱过辰微垣和火熙阁,望各大妖族合力警惕些,可是……这妖物若是随意披上一副人样,守城的妖卫难免倏忽,少城主觉得,这啸林城该如何严加防范呢?”
听到沐汀落这句话,从不挑食的尉影晰终于舍得放下碗筷,心神不定地饮了口酒水,生怕沐汀落下一句就该让千夜猜猜,这个披着人皮的妖物有可能是谁。
一直招呼酒楼老板多加两盘红烧鱼的千夜眸色兀自如冰封的深潭般沉寂,他先心细地把尉影晰瞥过几眼的菜尽量凑近他,然后才微微扬起唇角,谦逊地应道:“汀落师兄所言极是,叔父也有此担忧,毕竟啸林城可经受不住再一次如百年前那般的浩劫,所以这段日子叔父一直嘱咐我遣妖卫仔细巡查,可不敢漏掉一个狭僻小巷,以免给贼人可乘之机,再者护城的结界会由叔父连同城中各族长老在封典前启用,即使有贼人混入城中,也断然不会有机会离城。”
沐汀落不置可否,只师慈徒孝地为尉影晰挑拣鱼肉,同时意有所指地道:“百年前浩劫皆是因镜润而起,不过当时如果没有与其里应外合的外族,白虎山岂是那么容易便被破的,否则的话,这万年来护守一族先魂的陵冢岂不成了随意可惊扰的闲杂之地。”
尉影晰一听沐汀落谈到白虎山,不等千夜应声,反应颇快地问了句:“千夜,你方才说带妖卫去过白虎山,难不成这几日白虎山附近不太平?”
问完这句话,尉影晰察觉到千夜眉锋几不可见地一沉,但开口后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自百年前大劫,叔父已下令封锁白虎山,并让妖卫日夜巡护,或许是因为白虎山妖气溃散,多生雾瘴,所以之前时有鸟族的人经过白虎山时再无音信,不过已与凤皇商议过,这些年行往的灵鸟也会避开白虎山附近,可这段日子,除了又有灵鸟离奇失踪,有民众竟声称在附近看到过鬼影,只是这妖界哪有鬼神一说,想是有作乱的妖众以讹传讹,所以这几天我便带人前去查探,但尚未发现可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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