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山中的雾瘴很快遮掩了他的视线,他不安地握了下自己的红鳞挂坠,准备凭着来时浅薄的印象先扪索一条路边走边看,反正即使他走丢了,沐汀落肯定也能依着红鳞找到他,若是这条路不通,他便再撤回来寻另一条试试。
然而就在他动身的刹那,阴影处突然传来一声:“尉兄怎么会来这儿?”
这霎掺着冰渣的声音和着冷飕飕的山风惹得尉影晰身子一颤,等看清来人他才如释重负地应道:“千夜是你啊,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回去的路呢,刚才有个小妖偷了我的荷包,那小妖道行不高跑得倒是挺快,就和你们雪豹一族……”
尉影晰一顿,随着他戛然而止的声音,他惊觉自己的气息变得沉促起来。
方才他只顾着追赶偷他荷包的小妖,竟忘了思忖这事有多荒唐。
酒老给他的装有妖币的荷包兀自挂在他腰间,可那小妖非要取他怀里的荷包,明摆着是故意引他来这儿的,可昨日知道他把荷包藏在怀里的,除了沐汀落,就只有突然来到花树下的……千夜……
“雪豹一族怎么了?”千夜见他倏地怔在原地,嗤笑一声道,“雪豹一族速度再快,怕也不及猫族的影术吧。”
尉影晰看着堪堪走近的人,恍然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何地。毕竟单看这弥漫的雾瘴,除了白虎山也没有别处了,只是现下这里并没有看守的妖卫,想是有人故意给刚才那小妖开路,借机引他前来。
“呀!瞧我这脑子,”尉影晰知道情形不妙,索性也不与千夜在这魂冢间深究什么,只装傻充愣地道,“今晚城主宴请众妖族,我得赶紧去赴宴,那个……那我先走了……”
“尉兄既然来了,何不见一面叔父再走?”
身后话音刚落,尉影晰蓦地滞住了步子。他攥起拳头,惶惶不安地盯着指在他眉心的冰箭,然后被迫转过身,随着千夜手指的方向,怔忪地盯着在魂冢里乱跑乱撞的“鬼影”。
雪银顾的双眸已被剜去,发疯似的又哭又笑,时而跪地求饶道一句,“别挖我眼睛!我错了……我不该挖你眼睛的……是我错了……”。
尉影晰听着这一阵阵被夜风撕裂的包含前尘旧恨的声音,尽量平稳着声色问:“是为了报仇吗?”
“报仇?”千夜将这耐人寻味的俩字琢磨须臾,忽地失笑道,“报什么仇?杀父之仇吗?”
尉影晰从来没有在千夜脸上看到如此阴鸷猖狂的神色,他掩了掩眼中油然而生的悲色,随之耻笑道:“是啊,若是为了报杀父之仇,又怎会让整个猫族陪葬。”
听到这句话,千夜褪去了脸上讽刺的笑意,露出一瞬惊诧:“你记起来了,你竟然记起来了,我原以为,那日的事会永远冰封着,你至死也不会记起来,看来是我低估你了,你早已不是那个叫我一声大哥哥的小猫孩。”
尉影晰有意提及猫族不过是想知道千夜背后是否还有指使的恶妖,因为他记得那带面甲的妖有张可怖的面容,因为他到现在还依然相信千夜绝不是毁了浣溪谷的恶妖。
可现下听到这句答复,他禁不住沁着眼眶里悲愤的泪水,发恨地怒视着眼前的人:“是你?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妖尊,你谋划了千年,骗了所有人,骗了我……”
两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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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猫大爷不后悔
沐汀落随着凤翎的指引来到地囚谷口时才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以往晴天见他的地方总会留几个放哨的落樱坞灵鸟,可现下这黑黢黢的夜幕下却寻不到任何灵鸟的踪迹,而这支翎羽又仿佛失了方位般,一直在谷口徘徊,如果不是因为晴天来过这里之后又立刻借星移镜去了别处,那么恐怕是有旁妖利用鸟族的法术故意让他来此,或是有意支开他,趁机……
尉影晰!
这一想法咣当一下砸下来后,沐汀落当即施法寻探尉影晰的下落,等他凭着红鳞挂坠得知尉影晰尚还在啸林城内时,他那颗揪着的心反而又悬起几寸,毕竟这妖连凤翎都可以操纵,更别提把带着红鳞挂坠的尉影晰掳到任意一处,却又能不让他寻知。
随后当他赶回啸林城时,天色已至熹微,火翊鸟即将破云而出,继而光耀整座欢庆不止的城池。沐汀落顾不得去参加什么城主封典和喜结良缘,也不必去女颜长老那儿领他家的猫灵,而是径直前往白虎山。
然而此时,白虎山附近的妖卫正一如既往地巡视,就好像昨晚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至于尉影晰走过的那条小路也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又或者本来就在,只不过一直被滋生的雾瘴遮掩着,这些妖卫从未发现过。
不过现下他们倒是发现了掠身而来的沐汀落,并用城主戒令规劝沐汀落离开。
沐汀落没有心思与他们纠缠,他能感觉到尉影晰确实来过这里,于是心急之下,他避开阻挠的妖卫,欲强行闯进魂冢查看。
可就在这时,一道横遮天穹的水纹结界忽地覆盖整个啸林城。
不久前在那场各怀心思的小聚上,千夜曾提及封典前夕护城结界的事,美名其曰是为啸林城安危着想,然则这结界到底是谁设下的,目的究竟是为了困住贼人还是困住众妖族,或许连催动结界的长老们都说不清,便一股脑地将其奉为安护妖民的护城符。
但现下沐汀落望着渐渐镀上一层冰霜的护城结界,惊觉这结界上波动的咒纹似曾相识,可他目前整颗心都因尉影晰焚烧着,一时根本记不起在何处见过这杂冗的妖术。
直到有妖卫发现天上居然有雪花飘下,并且惊奇地伸手想接住一片时,沐汀落睨过一旁乍然冰封的草木,惶然提醒道:“别碰!”
然而这些如银刀般骤降的飞雪根本不会留给人反应的机会,妖卫即使听到沐汀落惶恐的话音也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雪花飘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将其冻结成冰雕,紧接着被再次飏落的雪花压垮成稀碎的冰渣,而其妖魂则好像被什么指引着,堪堪融入了结界中。
目睹同伴身散的妖卫倏地大惊,霎时慌不择路地寻找躲身的地方。
奈何这突然袭来的白雪却犹如嗅到血肉的渡鸦,仓皇一瞬间便可砭骨噬魂,而那些正在街市上喜望许愿花的妖民更是被定格成了或是惊恐或是诧异,继而随着这些因冰霜萎落的许愿花,再也拾不起今年许下的夙愿。
在封典高台等待雪银顾的各妖族族长及长老见此情形,倒是反应极快地令族内弟子结印布阵抵抗,不过除了几个大族尚有余力遣弟子赶往城内护民,其他各族已是自顾不暇地逃蹿,并急慌慌寻找离开这冰寒“棺材”的出口。
而此时,浣溪谷中禁锢于同样法阵中的那枚蛇印似是察觉到了溃散的妖魂,愈加躁动不安地想去享一场饕餮盛宴。
“已经开始了。”
看着这个少城主对着啸林城方向会心一笑,尉影晰竟不敢放肆自己去思忖城中的情势,尤其是随着蛇印的震颤,他顿觉自个儿那半个蛇魂也有强行抽离的势头,使得他还未强迫自己稳下心神,腿脚便又稳不住了。
但为了不让千夜看出端倪,他假装镇定地扫过围困他的隔界,然后找到一个半埋土里的石头,接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低头瞧着脖子上挂着的红鳞坠子的同时,暗自调整有些紊乱的促息。
这红鳞挂坠本不应该作为暴露行踪的隐患挂在他身上,可他一直贴身带着的红鳞好歹是从沐汀落身上取下来的,妖尊如今就算被猫魂祸害地再不及当年,但给他的东西一定是顶好的护身符,旁妖想要触碰,那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余寿。
所以即便把他掳到浣溪谷的妖本事再大,也不敢小觑妖尊对他炽烈的情意,于是这红鳞只是被施法在其周围裹了一层厚实的坚冰,暂且让沐汀落找不到他而已。
如此一想,尉影晰顶着满额头冷汗居然扯动嘴角笑了笑,他一边暗自庆幸自己遇到这么好的良人,一边希望沐汀落千万不要寻来。
毕竟看如今这情形,他不用猫脑子思量也知道千夜想要的是四象印,如果最后没有他法,他这个已经死过两次的老猫恐怕会悲提第三次永垂不朽,可若是见到沐汀落,到时候他一定不忍心再留妖尊在猫村守活寡。
一直等他问言的千夜瞧他一副处事不惊的懒散相,不由地有些失落感,就仿若在他造就的景致面前少了一个对他吹捧或是因他怔忪的看客,对一个隐没千年的刽子手来说这便少了一丝悦己的趣味。
“怎么?尉兄难道不想知道啸林城今日的盛况吗?嗯?”
听到这句强势问语下掺杂的三分期待,尉影晰反而更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接着抬抬下巴示意对方看向一处,饶有兴致地问:“你把那鸟药傻了?”
千夜没有被他的顾左右而言他所迁怒,反而耐着性子瞥了眼被他用虫族妖术控制的晴天,蔑笑一声道:“妖尊手下跑腿的鸟主也不过如此,要不是看在他那魂器能送我们回谷的份上,那夜在白虎山我便能杀了他。”
“嗯,”尉影晰单手支颐,颇赞同地点点头,“确实,这霹雳鸟除了腿脚利索也没别的用处,难不成天崩地裂的时候还指望他去往一处好地儿?啧啧,这事堪忧啊。”
千夜的手原已经捏住了晴天的喉咙,但听到尉影晰这句调侃味的话,禁不住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
在他想来,四象印力不是他能估量的,万一会付出将浣溪谷毁于一旦的代价,他总需备好带走尉影晰的退路,所以晴天对于他们还是有用的。
见千夜犹豫地杵在星移镜前,尉影晰料到他暂且不会取那鸟命,于是便不再问道与眼皮耷拉的晴天有关的事,转而双臂后放,悠闲地支起身,望着浣溪谷的天空道:“有千年没回来了,没想到这结界还在,小时候我一直盼着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如今要是能回到那时候……”
尉影晰一顿,同样扫过天穹的千夜冷冷地问:“是后悔了吗?”
“哎,”尉影晰坐好低叹一声,笑道,“怎么会后悔呢,猫爷我活成了猫族该有的猫样,既不会像虫族那老毒物一样在阴沟里藏着还痴心妄想不会翻船,又不会像那些表面大义凛然实则阴狠狡诈的妖物一样活成了面目全非的可笑之态,猫爷我呢既有妖性也有人性,就算再活一辈子我也是这副你学不来的猫样。”
听出尉影晰话里的冷嘲热讽,千夜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兀自温雅地看着他,再开口时也是两辈子不变的随和:“不会后悔吗?那好,趁着啸林城的好戏还未落幕,我便试试能不能让尉兄后悔……尉兄应该还记得是你领我进的浣溪谷,否则以谷内这样亘古未消的结界,外族怎会有机会进去,所以我该多谢尉兄的,如今啸林城千万妖民即将以妖魂祭印,你的功劳当之无愧。”
尉影晰捏着指节,借指尖扎入掌心的痛楚维持着自己的清明,打消心头涌上的愧疚还有族人被杀的愤恨。
不需要千夜提醒,他自是知道浣溪谷灭族灾劫由他而起,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他记得猫族灭族的那日,他会活成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像摊烂泥一样窝在最阴冷的地方,谋划着怎样为族人报仇,甚至不惜代价毁了妖界,他会不会想把所有人踩在脚下,让他们俯首称臣,如果有朝一日他活成了连自己都厌恶的样子,沐汀落还会不会喜欢上他……
所幸他忘了,他只记得在他垂死挣扎的时候有人给过他久违的温暖,他只记得那句“猫无妖性便不是猫,我们猫族生来就是行侠仗义的”,他记得自己伤过,但也记得自己笑过,他虽然无法大度地原谅伤害过他的人,可他愿意宽容一次自己,若是他执意将自己置身深渊,岂不太对不起他娘亲留给他的翱翔九天的一对凤翼。
“我也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封存了我的记忆,我怕是真的要后悔了。”尉影晰付之一笑,旋即反问他,“那你呢,你可有后悔的时候?还是你一直活在悔恨中。”
千夜听罢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脩然的脸忽地如褪去一层皮,继而爬满了枯蔓状的泛红疤痕。
这些狰狞的疤痕一直蔓延至眼底,而随着这些疤痕不熄的火焰仿佛一直藏在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此时被尉影晰的话一激,便似有火光贲溅而出,要把不堪的世道焚为灰烬。
“夜有多黑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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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猫大爷大彻大悟
尉影晰盯着堪堪走向自己的人,登时觉得周遭犹如被万千黑夜吞噬了一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晦暗还有无穷无尽的阴冷。
他怎么会不知道夜有多黑,如果他不知道万千寒夜有多黑,就不会一遍遍把手伸出围笼外,渴求触碰子市那一盏若有若无的灯火。
可正是因为他知道夜有多黑,所以当那个温暖的人出现时,他才将这人安放在心坎里,珍惜地存了两辈子,他才会留恋这妖界的每一寸柔光。
千夜没有等他答复,继续带着讽刺的笑意讲述着那些进退维谷的悲苦:“尉兄可能不知,家母可是啸林城有名的歌伎,当时慕名而来的妖族子弟无一不是捧奉着一颗欢心,只为搏佳人一笑,可她偏偏想要嫁给当时的啸林城城主……哼,城主?”他冷笑着咂摸过这两个字,“说起城主,你可知雪豹一族世代相传的白虎山钥匙是什么吗?”
瞧尉影晰茫然地盯视他,他稍稍弯腰指了指自己眼睛,颇有兴致地解释道:“是历任城主的眼睛,当时那人带我去往白虎山,我没想到自己会是什么命定的城主,所以当那两尊白虎石像将白虎山的钥匙印在我眼里时,我是恐惧的,可就是因为我会是未来的城主,那人娶了她,却如弃了她,她至死都没有等来那人,也没有等来我……是不是很可笑,那人根本不想娶她的,如果我没得到白虎山的钥匙,那人或许会把我们送到不为人知的地方,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绝情,他便还是那个受妖民尊崇的啸林城,城主。”
“更可笑的是,他是城主,所以雪银顾为了得到白虎山钥匙,杀了他,他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上……其实他被杀的那晚,我是在的,我躲在一旁,看着他为了护住白虎山钥匙,自毁了一只眼睛,而雪银顾则剜了他另一只,之后雪银顾为了斩草除根,一把火烧了整座宫殿,想烧死与这位城主有关的一切,包括我……可惜让我逃了,我毁了一张脸,从密道里逃了出去,但我没想到外面照样是污秽不堪的世道……”
话音一顿,千夜打量过被他禁锢的这位默不作声的听客,稍稍凑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在啸林城待过,当时还是我把你带到啸林城的呢,可是你知道我为何不在谷内杀了你吗?因为你与我太像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好像得到一条鱼或是被施舍一簇火苗便能知足……可你看到了吗,每到夜里,啸林城灯火如昼,你明明置身万千灯火中,却仍然得不到一点光亮,你难道就没有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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