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尉影晰虽妖岁不大,但也知道酒老所说的重生,对普通妖民来说不过就是这一辈子至死未生都有人日日惦念着,有人一直絮叨着,绝不是此刻要以万千妖民性命为代价换得的重生。
沐汀落见千夜疯癫失神,当即将掌心撩火的鱼雕向其掷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另一手掬起的火风刃已骤然击打在围困尉影晰的隔界上。
电光火石之间,尉影晰只听得耳边留下一句“自己当心”,接着便看到沐汀落毫不姑息地用弯刃逼退直冲尉影晰而来的面色狰狞的千夜。
尉影晰趁两人不分伯仲过招之际,忙不迭地逮着机会,一手捞过昏昏沉沉即将醒来的晴天,接着不怕费鸟命似的全力将晴天向着逃生的地方投掷了出去,免得刀剑无眼,祸及碍事的傻鸟。
晴天:“……”我谢谢你大爷!
而尉影晰自己则没有急着奔向那处结界薄弱的缺口,或是已经无力逃脱,他强忍着抽筋剔骨的疼痛,维持着尚在的清明,试图用妖术压制那枚吞噬妖魂的蛇印。
此时,被沐汀落划伤侧脸的千夜被迫掠身退后几步,随即扬起淌过血痕的嘴角,睥睨众生相地盯着蛇印,笑道:“妖尊当真以为,凭凤族的火术能够破了我设下的护城结界吗?”
他故意将“护城”二字加重了音调,颇享受地望过啸林城的方向。
沐汀落从他挑衅的神色中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当着尉影晰的面竟露出了无措的模样。
千夜既然敢用当年在地囚谷封印妖族的结印困住众妖族,摄取万千妖魂,那他肯定料到凤族火术可解他这冰界,可现下他却丝毫不慌不惧,如果凤族真的破了结界,恐怕……
“怎么?看样子,妖尊应该知道破了这护城结界会怎样,到时城中妖民会得救,但若是结界中摄取的妖魂被四象印力牵引至此,到时候,城外的万千妖民可要遭殃了……而且以凤族的火术,这城中妖民怕也救不了多少,除非……”
奚落的话音未落,尉影晰依着沐汀落惊慌的神色转眸盯向乍然火光四射的天穹,甚至连火翊鸟都被这冲天的火光逼得坠入了云海,只留下与那些火光相衬的血染霞光,向世人昭示着凤凰涅槃的决绝。
“这老凤凰竟然真敢……”千夜一边避开沐汀落突然击来的火刃,一边近乎痴狂地笑道,“就算救了城中妖民又怎样,你们救不了所有,所有人都会看着妖界的封印被破,看着另一世道的灾劫降世!你们阻挡不住的!”
尉影晰炽红着湿润的眸子看着漫天的霞辉,他知道那个妄想让他当乖外孙的人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当真是无憾了……
摄取妖魂的结界已破,那枚被妖魂滋养的蛇印忽地腾冲万里长空,整个浣溪谷结界随之被破开一道几近崩裂的罅隙。
那蛇印脱离浣溪谷结界后,贪婪地吞噬着滔天泼来的万千妖魂,而是时尉影晰惊觉有什么力量正生生拉扯着他那半个快被撕裂的妖魂,并从他妖魂内涌入上方的蛇印,以至于上一刻还挑挑拣拣放过一些妖魂的蛇印,此刻却犹如乍然张开了饕餮血口,无所挑剔地吸纳所有被迫闯入的无辜妖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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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猫大爷的幸福生活
随着越来越多的妖魂生祭蛇印,猩红蛇印映照的那方天际渐渐裂开了一道口子,不过紧接着又速地阖上,然后再反反复复地开合,就好像有双躲在天幕之上的手,不住地撕裂并缝补着这块殷红的天幕,唯恐让天幕下的人瞧见什么。
不过躺在天幕下的尉影晰还是看到了里面被遮掩的黑暗,那裂口犹如一个凝着墨色的大口袋,若是打开,定然能吞噬掉所有的光亮。
“封印被打开了!”
身上挂着血痕的千夜狂喜地大喊一声,然而不等他看清自己为众人劈开的世道,谷周草木霎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消散,大地也如被焰火炙烤一样,骤时皲裂开一道道挣扎攀爬的痕迹。
紧接着,刺耳的哀嚎涤荡在满山遍野,那些看着自己亲人朋友犹如岩浆灌体般溃散的妖民,还未声嘶力竭地哭喊几声,便也如他们一样惨死在无情的浑浊天幕下,而他们的妖魂残渣则飘飘荡荡地进了上空的裂缝,继而湮灭在无尽的墨色之中。
“怎么会……”千夜眼睁睁地看着渐渐被吞灭的妖界,怅然若失地回想着自己走过的一步一步,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只是想看着万千妖民在不堪的世道中如他那时一般挣扎堕落,而不是如此不堪地一死了之,然后再荒唐地轮回重生。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不是他荒唐一世换来的结果!
“尉影晰!”
沐汀落见尉影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禁不住唤了他一声。但他手里的弯刃并没有因忧心而停下,反而更愈发狠地掷向对方。
而千夜只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根本没想要躲开,所以这弯刃便硬生生割入他胸腹,在他胸前留下一道致命的血口。
可他似是察觉不到疼痛,只茫然地低头看着淌血的伤口,然后伸出僵冷的手指触碰了下自己尚还带着一丝暖意的心口,接着讷讷地转过身,向着浣溪谷外走去。
他还记得浣溪谷外有一清澈见底的溪流,他在里面捉过一条让一个小猫孩为之羡慕的大鱼,之后那小猫孩牵着他的手,一路欢喜地告诉他,自己阿爹会做多么好吃的红烧鱼,让他一定要去尝一尝。
那或许是他听过得最清澈的声音,也是他触碰过得最暖的手,只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曾向幻想自己称王的镜润提过想要浣溪谷,不是为达目的地想要,而只是纯粹地想要这方愿意容纳他的极净之地……
“尉影晰!小晰!……”
尉影晰听着耳边朦胧的焦急唤声,终于舍得睁了睁眼。他虚弱地转头看了看为他竭力撑起一方结界的沐汀落,转而盯向浣溪谷结界的裂口,以及上空那个愈撕愈大的口子。
他知道这摇摇欲坠的谷内结界护不了他们多久,外面那些手无寸铁的妖民也撑不了多久,他总需要做些什么,而不是躺在这里半死不活地等着所谓的重生。
况且现下还有人为他挡住了几欲吞噬掉他妖魂的四象印力,他也该为了这人再放肆地争一次破晓天光。
仅愣了须臾,尉影晰从怀里掏出了他的荷包,然后翻过身将里面唯一的那颗花种放在了天幕下。
以虬游凤翔之势霍然蹿起的花树是沐汀落始料未及的,等他察觉的时候,这棵被尉影晰用妖神之力浇灌的花木已与穹顶的深渊傲然对峙,那些极尽所有绽开的满树的硕红虽被四象印力不住地鞭挞,但一片片花瓣削落后自会有新的槎丫抽出,自会有不惧一切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怎奈尉影晰只有半个蛇魂,已经是不要命的想让这花树封住裂口,可被迫蠖曲的枝干越接近天幕,越很难再冲破那枚蛇印的禁锢。
而有另一半蛇魂的沐汀落怎么会不清楚尉影晰此时的处境,他更自知如今他即使离开这浣溪谷结界,也能凭着半魂不会立即被四象印吞噬,如此一来,或许他还能为这棵花木赢得与天相争的机会。
想到此处,沐汀落对着尉影晰的背影似喜含悲的笑了笑,笑涡里有说不尽的情话,也有他两辈子安藏的爱意。而这笑容若是被尉影晰瞧见,别说俘获他一颗芳心,就算让他以身殉情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他不愿更不许沐汀落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当看着那一袭红衣踏着飞旋的花瓣纵身直逼花木顶冠时,尉影晰瞳仁倏地放大,他来不及喊回这个凛然无畏的人,于是完全不加思量地唤出了红雪剑,紧接着试图将自己所有的妖神之力倾覆殆尽的同时,已将红雪剑对准了自己胸口。
然而就在他甘愿再为了沐汀落以死护住这妖界时,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张开双翅的晴天蓦地撞在了他身上,不堪一击的他瞬间便被这股鸟力撞翻在地。
不过他也顾不得顺缓胸口的窒闷,只慌促地爬起来,如火灼心般寻着冠顶的那抹红色,以至于忽视了另一个竭力冲向蛇印的身影。
可惜沐汀落早已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血红中,他寻不到也看不到,只能任由焚心的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然后看着冠顶漾出层层叠叠的火光,而那棵花木瞬间犹如扑火的飞蛾,铺天盖地地飏落千千万万的妖艳花瓣,并用骤然逢春的枝干封住了那一方吞噬万魂的天渊。
天幕的裂口终于被封住了,但尉影晰顿觉自己心上的裂痕却再也无法愈合,四面的冷风就这样无情地在他心口上吹打,每一下都是痛入肺腑的提醒,提醒他,那个他放在心上的人以后便只能放在心上,再也触碰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漫天泼洒的红色,那一滴滴划下的泪水随风偏落在花瓣上,晕染成哀莫心死的模样。谷周的哀嚎消减了些,可他开口唤出的名字却兀自像被他耳边嘈杂的铮鸣掩盖了一样,听起来是那样的沙哑破碎。
“汀落……”
“我在。”
尉影晰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迷濛地看着花团锦簇下落入凡尘的红衣身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年的攀枝花林,当真是花开万里都不及翩翩鲜衣……
妖界的这场浩劫死伤无数,各妖族都不想再争抢什么四象印,只想安安稳稳的休养生息。不过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封印妖界吞噬妖魂的四象印,只有一棵载着妖尊两辈子的夙愿,可护佑妖界万年长安的攀枝花木罢了。
尉影晰与沐汀落离开啸林城前,见到了留在城内的南歌。一场人祸酿成的天劫毁了啸林城,也毁了一场喜庆的联姻,但尉影晰听南歌的意思,倒是并不在乎这些虚设,因为他是真的想娶雪风若,毕竟他俩的缘分可不是从猫村的阡陌开始的,而是从啸林城开始的。
雪风若儿时溜到街上时曾被城内几个贵族妖孩欺负,抢了她一方手帕,而她当时害怕地只顾着哭,没有看清为她打抱不平的那个少年的样子,等那少年被那几个妖孩带家仆追打时,同样在啸林城逛荡的尉影晰恰好凑热闹地来到雪风若面前,而雪风若只看过他一眼,便记住了猫大爷小时候那对清澈的猫眼,以至于误将尉影晰当成了自己的盖世英雄。
幸而南歌一直留着为雪风若抢回的手帕,这些年除了用这手帕擦过十五的鼻涕,倒是没舍得用过,这才托这帕媒成全了两人。
不过南歌是虫族的人,本能带着雪风若回地囚谷故族,可现下啸林城已无城主和少城主,总要有一个熟悉啸林城且能安顿妖民的人主持大局,而自小游逛在城内又知妖民疾苦的南歌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况且雪银顾虽死,但那些妖卫还是听雪风若调遣的,尉影晰觉得有这对佳偶在,或许再过百年,他便又能在万花节上还今年许下的愿。
但这次倒不是什么贪得无厌的鱼愿,而是“日日有妖尊,月月有妖尊,年年有妖尊”的痴愿而已。
“汀落,我们现在去哪儿?”
出城后,尉影晰看着四方纵横交错的道路,一时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你想去哪儿?”沐汀落反问他。
尉影晰颇认真地想了想:“如今不少妖民流离失所,我想尽力去帮他们,之后我想去给阿爹和阿娘种满山的凤凰木,还想……回火熙阁看看……”
见尉影晰突然沉默,沐汀落猜出他心中所想,抬手抚平他眉心的皱痕,安抚道:“与妖魂生祭朱雀台不同,凤皇宿桀只是涅槃,你难道没听说过凤凰涅槃重生的故事吗?我问过晴天,短则百年,长则千年,凤皇一定会回来的。”
听到这番话,尉影晰眉间的阴翳倏地褪去,他欢喜地拉着沐汀落的手,继续说着今后的打算:“然后我们去猫村,妖界出了这么大事,酒爷爷肯定吓坏了,而且我怕咱竹屋里的佳酿全被酒老搬没了,咱俩总得回去瞧瞧,还有我们要去蛇族,我们该去祭拜狼叔的,毕竟……”
毕竟如果没有满昭色,与蛇印同归于尽地必定是沐汀落……
蛇族荼蘼花树下,竹青尘趺坐在一块新铸的石碑前,精雕细琢地修刻着碑文,他原只在碑上雕刻了两个字,“云安”,可愣了一会儿不知又记起来什么,动手在上面又刻下了三个字,“满昭色”。
尉影晰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竹青尘竟是满昭色的师叔。
原来万年前满昭色是上一妖尊云安的徒弟,而竹青尘则是云安的师弟。奈何满昭色当年也是如猫大爷一般是个“大侠”人物,惹了不少祸端,后来甚至失了妖魂,而云安为了救满昭色,不惜将一半蛇魂渡给了他,结果自己却失了长久的妖寿。
自此之后,对云安有意的竹青尘一直怪云安痴傻,怪他为了一人葬送了自己,同样,他也怨恨甚至嫉妒满昭色,所以这万年间他不许蛇族的人接触满昭色,更不许满昭色还债一样收养妖尊沐汀落,他不想在沐汀落与满昭色来往中念起之前故人的影子。
可天劫那日,逃出浣溪谷搬救兵的晴天在啸林城外遇到了竹青尘他们,满昭色一听谷内情形,当即动身随晴天赶往浣溪谷,并叮嘱竹青尘他们留在城外以救扶妖民,而满昭色离开之际或许已打算好自己的结局,于是,在竹青尘诧异的神色下,他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而后百年,除了一些闹事的妖族,妖界再无灭族祸端,不过这几个作乱的妖族也很快被一个叫“无敌黑猫”的人教训了一顿,自此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论老少皆知妖界有两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但从未见过他们的模样,只知是一黑衣一红衣的双侠而已。
而此时,这对黑红双侠正从火熙阁西方的山上牵手走下。
尉影晰看了眼满山的凤凰木,忽地想起猫村山头的攀枝花林,于是转眸流转着粼粼眼波,软下声音对沐汀落道:“汀落,谢谢你为我种下了满山的花木,我很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沐汀落瞧他真诚地瞪大眼睛,满眼满心都好似透着“喜欢”二字,难得忍不住打趣道:“我为你种的可不是花木。”
尉影晰一愣,任由沐汀落牵着他缓缓往山下走,呆呆地问:“不是花木?那是啥?”
沐汀落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是情书,一棵花木就是一封情书,我想着,每一封都足够你看四季轮回,所以为了留住你,我便种了满山。”
听到这甜到心坎的言辞,反应过来的尉影晰粲然一笑,快步走到沐汀落面前,后退着步子,看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人:“那你可要多种一些,因为我想看一辈子,妖的一辈子可是很长很长的。”
“那我呢?我若把自己种在花林,够你看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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