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君抱着双臂轻笑:“浮黎仙域一旦回到上清,那藏匿的法器效用就大打折扣了。上清神域的修道士可能会找来,新的邪魔也许还会诞生,我要留在这里,守住这最后一片净土,等着他们成功归来。”
颜丹渥迟疑了一会儿,不由得低声问:“真的能够成功吗?”
鸾君想到了帛书上的血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用力一点头:“可以!”
飞宫上清光浮动,矗立的塔阁交错,宛如一座移动的山门。数息之后,塔阁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虽然看不见了,可他们知道,天宇同周飞宫,在前冲!
塔阁里,不周弟子围坐,四边一片死寂。
被战事紧紧拉扯的心脏得了片刻的松懈,可紧接着奔涌而来的是灭顶的悲痛。
那被延迟的悲伤和痛苦夹杂着往日温馨的回忆成倍地席卷而来,来势汹汹,不可遏制。
谢知潮一刻不停地灌着酒,直到冉秀云扼住了她的手腕,她才猛地扭过头,看着眸中噙着清泪的冉秀云问:“没有回来的,都不在了,是吗?”
冉秀云合眼,一点头。
这是一条用无穷尽的鲜血开出的路,他们的身上担着责任。
卫云疏没跟不周诸弟子一起。
自踏入塔阁的那一刻起,她就紧紧地尾随着洛泠风,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她。
洛泠风抱着双臂,倚靠在了柱子上,睨了卫云疏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信任我?怕我又动什么手脚吗?”她的衣袖无风自动,宛如一片淋漓的血光挥洒而出。
卫云疏艰涩地开口:“天地混同至今没有动用。”
“所以你是来质问我的?想责备我没在斗战时尽心力?还是说怪我没有让你去死?”洛泠风一下子站直了,她一边逼问一边走向了卫云疏,看着她仓皇而又狼狈地后退,心中冷意更甚。她一伸手拽住了卫云疏,身
一转将她按在了墙壁上,笑了起来,“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能怎么样呢?”
搭在了手腕上的指腹微凉,唇角勾起的笑容更是凉薄。
“卫云疏,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圣人心归位,我也当不成圣人?”说到了最后,声音里忽然间充满了哀愁和伤怀。
那只按住了自己的手渐渐有了温度,可卫云疏一下子感到了很冷,心中是那针扎似的痛楚。在这点痛意的催动下,那过往被死死压制着的情绪又沸腾了起来,将卫云疏的心思彻底地弄乱了。“把天地混同给我,你不要胡来。”卫云疏挤出了一句话,听着一点也不像自己。
“这就是你说的相忘于江湖吗?”洛泠风盯着卫云疏笑,抬起手指抚着她的面颊,“真是可怜,真是悲哀,你说是不是?你怎么就遇到了我呢?我的世界黑暗、粘稠而森冷,你没有办法将我从中拉拽出了。”
“你不想做云中君了,也不想要过去了,那就让我来帮你一把。”
在这句话落入耳中时,卫云疏先是茫然,紧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满脸不可置信。她试图挣脱洛泠风的手掌,可反倒被她用更强的力道按住。眉心的金色水滴纹上忽然间绽放出一道刺眼灼目的光芒,那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劲的束缚朝着神魂压下,如洪流冲击着卫云疏的识念,将丝丝缕缕的过往剥离镇压。
“你的挣扎是徒劳的。”
洛泠风凑到了卫云疏的耳畔,她的声音很轻,语调很温柔,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幻梦。她垂着眼睫,幽邃的眼眸中沉着浓郁的晦暗,她说,“你现在还有几分清醒,就听我说最后一句话吧。恭喜你,卫云疏,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声音不见了,痛苦不见了,寒冷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穷尽的幽暗,意识在过去的时间中落啊落,落在了那年的大雨时的腐臭沟渠里,落在了那辨不清面庞的坤道脸上,她听见有人说:“可怜见的,怎么将这么点大的孩子扔在此。跟我走吧,日后你就是我不周的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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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宫中的灵机震荡惊动了众弟子。
冉秀云还以为是穿渡裂隙时被发现了,第一时间从塔阁中掠出来。她一眼便瞧见了缓步走出的洛泠风,朝着她行了一礼道:“洛真人。”顿了
顿,又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洛泠风淡淡一笑道:“我出去看看。”
冉秀云不疑有他,抿唇说了句:“真人小心。”
洛泠风“嗯”了一声,掩住了眸中的异光。她的神情格外平静,将周身气息一敛,便到了飞宫外。已经到了极天,在那罡风烈火中隐约可窥见一条璀璨的光带,一些道人们坐在光河中,纷纷掐诀施展着术法。若是此刻有飞升修士,定能发现外头世界早已经与过往不同。洛泠风久久未动,直到一声轰隆爆响传出,她也不再犹豫,掠出了飞宫,直接断去自身与飞宫的符印联系。眼见着道人们一个个从长河上站起,她将天宪道章一祭,高喝了一声:“镇!”
宏大的道音从天穹落下,气光落照,那条长河上的人影猛地一顿。可对方怎么都是超越洞天的修为,不到一息便回返过来。一道道夺目的光虹生出,铺洒向了四面八方。
洛泠风当然没指望靠着天宪道章制住那些道人,在那一个间隙,在斗战时始终未曾动用的寰瀛真形图被她祭了出来,她的洞天法相洋洋洒洒地向外散开,无数气流漩涡在溟漠无涯的法相中升起,好似要扭曲一切存在。此刻,东洲、南洲、无尘海,三大灵穴中的杳然灵机被寰瀛真形图牵引,冲霄而起,一路扶摇直上,撞破了罡风烈焰,撞破了气旋虹光,一气涌到了极天之上,与洛泠风那道纵横捭阖、洋洋洒洒、沛然莫测的法相相呼应!浮黎仙域除了北洲之外的所有洲陆应声破裂,海水倒涌,如脱缰的野马,滚滚荡荡。
最先抵达浮黎仙域的秋至恒虽不明白洛泠风要做什么,可还是从中察觉到了几分威胁,眼神一凝,朝着洛泠风一掌压去。
洛泠风哂笑了一声,袖中“天地混同”飞出,上头禁制一抹,顿时庞然的灵机连带着她的洞天法相一道爆闪!东洲、南洲以及无尘海灵穴的气机都被收入寰瀛真形图中,她借着真器一举引爆三地灵穴,在祭出“天地混同”,其中威能拔升,可不是寻常道人能够应对的。当然,她的目的也不是杀了上清来的不速之客,而是要将自身那混沌无涯的法相引爆,从而化作浮黎仙域上方的一个巨大的吞灭一切的玄洞。就算是回归了上清,他们也休想再以浮黎仙域为“归墟”!她虽然应承了卫云疏,与不周一道对敌,但是这一战若露败相,她就只依自己之念而战。
那气机汇合如狂潮,清气泼洒中,一丝丝的赤丝也飘逸到其中,顿时将浮黎仙域演化成了一片绝地。而极天之上,出现了一团混沌云雾,别说是秋至恒那一掌,连整道熠熠光河都被混沌一点点地吞没,尚未立稳的道人虚影瞬间被吞去。这团混沌越张越大,有无数霹雳惊电在其中爆闪,盖在上穹。
飞宫里。
冉秀云在洛泠风踏出去的时候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神色骤然一变,正待做些什么,恍惚间见到了一道白发身影。那人朝着天宇同周飞宫轻轻一推,便将其推过了雷霆爆闪的云雾,进入了彼方。而后那道虚影低头看着脚下破碎的无边山河,大笑道:“拂断修罗琴上弦,山巅垂手弄云烟。无心难证通天法,已堕幽冥不向仙!”随即化影顿时崩解,可声音在天地间徘徊,久久不散。!
第九十五章
浮黎仙域大陆灵穴暴散,地气翻涌滚荡,无数涛涛水潮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只余下西洲这一片被剑气穹顶笼罩着的孤岛。抬起头看,破开地壳荡起的气流冉冉升向了天穹,会合成一股涛涛滚滚的气浪,直奔涌到那弥漫着一股混沌云气的玄洞中。其中雷霆游走,霹雳惊电跳跃,笼盖了万万里。
“那是怎么回事?”师无方在不周山中,正催动灵力将法器一一落下,从而将整个西洲拽入迷雾中。可如此庞大的灵力暴动,使得天地气脉骤然一改,那被引动的灵机彻底混乱,法器上灵光一暗,纷纷从半空中跌落。师无方将法器笼如袖中,又惊又惧地看着前方的景象。“三洲灵穴暴动,灵机纷涌应其势,荡荡水潮覆地陆,是、是洛真人的法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鸾君同样被那异象惊动,她仰首看着遍布混沌云雾和玄洞的天穹,怆然大笑,“我等不必畏惧上清神域的人过来了,虽然仙域被拉了回去,可四方地界全部毁于‘天地混同’中了。”
“你知道她要做什么?”颜丹渥扭头,愕然望着鸾君。
鸾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拂去眼角笑出的泪意,她对上了颜丹渥的视线,说:“我以为她要撬动四方灵穴,将整个浮黎仙域都摧毁,没想到她还给不周留下了一片净土。”
“除了等待,我们不能做什么了。”鸾君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北洲。
在师无方一行人离去后,雍和没有半点追逐的打算。上清神域的人即将到来,虽然有契约在,可只剩下她一个人,内心深处实在是不安稳。不周那些人留给神域的人自己料理,她要将朝灵、计君那些人给唤回来。可就在她以灵力磨灭封镇的法符时,那股搅动乾坤的磅礴力量猛然间灌下。在听到了一片爆响后,视野中出现的只有那浩浩汤汤的水泽。其中雷霆游走,藏有磨灭一切的恐怖力量。雍和面上愕然,只一个呼吸间,便被那水泽淹没,意识顿然一消。在短时间之内,五尊原初邪魔想要复原回来,怕是不容易了。
恐怖的声势吞没东洲、南洲、北洲以及无尘海,在灭绝万物的声威下,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存身。
极天之上。
在光芒耀耀的虚空长河被混
沌云雾吞没的刹那,天宇同周飞宫也借着某种推力,从玄洞中度了出去,彻底地穿过了那道界限,进入了上清神域。冉秀云并没有放开飞宫上的禁制,先前的那一幕让她极为的恐慌,再看同样冲出来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真人做了什么?回不来了吗?”池风潮涩然开口。
“卫真人呢?”姜九霄跟着问。
两人的话音才落下,便见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了廊道上,并缓步朝着他们走来。她的襟口沾染着斑驳的血迹,面容虽苍白无血色,可神色平静从容,一双眼睛更是明明若星辰。她也没有问,而是让视线落向了外头,轻声道:“我们到了上清神域了吗?”
“薄道友?”谢知潮看着卫云疏,神色惊疑不定。
“谢师妹,怎么了?”卫云疏对上了谢知潮的视线,温声询问道。
谢知潮直觉不对劲,要知道卫云疏从来没有叫过她“师妹”。她和冉秀云对视了一眼,无声地交流了一阵,好一会儿才问:“薄道友知道洛真人是什么情况吗?她做了什么?会过来吗?我们要不要在这里等她?”
卫云疏眉头一蹙,面上浮起了发自内心的困惑:“哪个洛真人?”
谢知潮:“……”怎么回事?为什么薄道友一点都不记得了?内心泛起了的惊涛骇浪几乎将他整个人砸晕了,一只无形的手正牢牢地攫住她的心。她暗暗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蹙眉看着卫云疏,改口说,“薄师姐,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
“当然记得。”卫云疏有些好笑,理所当然道,“无方师妹她们还在等我们回去呢。”她也没有纠结先前的事情,而是一脸谨慎,“我们已经抵达了上清神域,此间与仙域不同了,得先找个僻静的小地方落脚,再去打探些消息。”
谢知潮搭垂着眼帘,心中一点都不轻松。她固然希望薄道友能够抛开一切,真正地得到痛快自在,可这样的“忘”跟释怀不同。等到那日记忆重新回转,恐怕是无穷尽的痛苦。再者,先前一直是薄道友跟洛泠风在一块,也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要告诉她吗?谢知潮又抬头看眉目舒朗、眼神澄明的卫云疏,忽地生出几分不忍。
可谢知潮不说,也有别的人会说。此刻的姜九霄
便凝视着卫云疏,问:“真人,你忘了我的姐姐了吗?”
卫云疏困惑道:“你姐姐是谁?”
姜九霄快言快语:“你那死去的道侣。”
卫云疏蹙着眉思忖了一会儿,还真从零碎的记忆残片中找到了“道侣”的痕迹,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没有问,也不想去问。她笑了一声,认真说:“眼下我们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寻找出一线生机。”
姜九霄仔细地观察卫云疏的神色,想要从她的脸上分辨出真假情绪。她一张嘴,眼见着就要吐出那二个字,池风潮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了下去。在电光石火间,谢知潮、冉秀云她们也做出了决定,就让往事随风过。
失去记忆的人固然可怜,但清醒的人承受的痛苦更是不少。云中城那场截杀发生后,薄道友纵然弃绝了一切,可心中的负担哪有真正的减轻过?也许洛真人在最后一刻做了手脚,也许是她不愿意再记得。那就忘记吧,抛开那些让她肝肠寸断的往事,抛开理不出头绪的爱恨情仇,去与那短暂的快乐相拥。
谢知潮这样想着,可内心深处总有种莫名的悲伤。她伸手抚了抚腰间的酒葫芦,快乐的时候想痛饮,痛苦的时候同样想痛饮。可酒到底能带来什么呢?已经没有故乡的酒了。
卫云疏看着谢知潮变化莫测的神色,估摸着她的酒瘾犯了,便道:“谢师妹,要喝一杯吗?”
谢知潮摇了摇头,她的面容忽地严肃了起来。明与暗在她的脸上交错,好似暴风和漩涡交汇。她伸手摘下了酒葫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赌咒似的说:“我从今日起戒酒,一日不解浮黎之困,我便一起不饮酒!”
卫云疏听得心中戚戚,她慢慢地说:“好。等到回不周,我给师妹找全天下最好的酒。”
冉秀云无声叹息。先前的一幕还在她的眼前回放。洛真人的爱与恨都那样深,一切的情绪混杂在了一起,像是烈火与风暴交融,掀起极端的动荡。可就算是这样浓烈的情,那样浓墨重彩的一个人,也轻飘飘地没了。被忘记的往事,就好似一拂便落的、渺无踪迹的尘埃。
虽然抵达了上清神域,可人生地不熟,接下来到底要如何做,还是得细细商量出一个章程。
别说以
后如何了,目前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横亘在了众人的面前,那就是斩诸我之道。如果她们想真正融入各方势力里,“斩诸我”便是一道跨不过的坎,一次次“斩诸我”下来,那最后剩下的早就不是最初的“我”了,焉能记得自身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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