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才知道世子满怀心事、想独自待着,便说了声“诺”,示意墨痕与自己在能看得见世子一举一动的距离内默默行守护之责。
山谷中微凉的夜风卷着远方的水汽拂面而来,云暮雪深吸一口气,胸臆中胶着粘结的焦虑和牵挂似乎得以浸润而不似先前那般的郁结。十数日以来,他不曾有心情观赏沿路的山景风光,此时月朗云淡,抬眼间便可将远山尽收眼底。
这一趟行程的目的地孤山,千峰仞立,葱蔚烟润。云暮雪不好烟霞野情,此时却也有一番感喟在心中涌动。
“男儿大丈夫当是该披霞枕石、拾月猎日,逐劲风于高岗、戏倩鲛于碧海。奈何囿于深宫妇人之手、又怎能陷入权佞彀中?悲哉、悲哉呀!”
兴到浓处,他大喊一声,“图南,拿过我的酒壶来、陪你家世子永夜痛饮!”
然而,回应云暮雪的除了风声便只有虫鸣。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图南,还没有回来。
连常侍闻声而至,双手捧上盛酒的皮囊,云暮雪却怔楞着并没有接。
“世子?世子……”
“图南她,”云暮雪缓缓开口,竟有一丝哽咽在喉间,“唯有图南能与我对饮而不知醉。”
连才会心一笑,“那还不是因为图南有幸被君侯带回来、打小养在身边陪着世子您玩耍解闷儿。”
“是啊,”经他这样提起,云暮雪才意识到除了太子云兰成,他身边唯一可亲近的同龄人便只是图南,“十几年间,我们还不曾分别过这么久。伴伴你说,那丫头带着父亲留下的缦银鞭一定会无往而不利吧?”
“这是自然。有王爷的武魂护体,怎么会不顺遂?不只是她,世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君侯一定会时时事事保佑您的。”连才言罢,不禁红了眼眶。
“我听伴伴的,安下一颗心便是。图南不在,不若伴伴与我对饮、方不负这星辉山影……”
连常侍急忙用袍袖擦擦眼角的泪痕,恭敬地重又将酒器呈上。
哪知就在云暮雪伸手去接之时,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枚羽箭径直将酒囊射穿,美酒霎时在空中划出一道水线流逝殆尽。
连才暗叫不好,闪去外面的长衣露出一身短打、手持金钢拂尘护住云暮雪。
“有刺客!快快布阵!”
但是他主仆二人虽能听到隐隐的操戈金甲之声却不见府兵的身影,就连墨痕也迟迟不来救主。
连才情急之下想带云暮雪跑向马车的所在之处,却不料,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从天而降,挡住他二人的去路。
“哎呀呀,”来者声音娇嫩,似是一名女子,“宜男这一箭太没有准头了,也不知是可惜了醉流霞还是可惜了奴家的燕尾鈚。不过也好在没有准头,这么漂亮的一幅皮囊若是来个窟窿眼儿,奴家我还怎么穿呢?”
这人说着,摘去白色的幂篱。借着月光,云暮雪看到的竟是一张毫无生气的少年郎的面庞。这张脸,比之木偶略有生气、但较之活人却透着十分的不自然。夜幕之下煞是诡异骇人,云暮雪和连才双双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何人?怕不是山贼路匪来劫掠我家公子?”
“劫掠?公子?得了吧,别装了。实话告诉你们,奴家兄弟姐妹几人拿了他人钱财,取的就是云寅国武安君世子的性命。”
“妍皮你个小骚货,磨蹭什么?砍下他二人的头快快了事,老子今晚还要睡你呢。”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瘦削男子,身后背着一人高的一张大弓。
“哼,自己手艺不行一箭连个屁都没射着,偏叫奴家出这蛮力。”
“老子在床上行呀,难道弄得你不舒服吗?”名叫宜男的男子一把将妍皮搂过来,伸手就在她股间和胸前乱摸起来,全然不避讳云暮雪主仆二人。
妍皮娇喘着,抬起一只手,两道白练朝连才而去。
连才挥舞金钢拂尘奋力格挡,却根本不是对手。只十几个汇合便被束住手脚制服在地,而这两个怪人还在原地狎亵亲昵。妍皮手中的白练就像是有意识的活物一般,又朝云暮雪的脖颈而去。
蓦然间白练在半空中断裂、进而破碎若片片白刃,在一股劲风之下转而朝宜男和妍皮飞去。这二人尽管躲闪的极快,身上、脸上却还是被击中多处。妍皮的脸皮被刺破脱落好几片,却不见有血流出,只是又露出一层淡灰色的面皮来。
“如此看来,传言是真的喽。”
空中传来悠扬悦耳的说话声。云暮雪闻之长舒了一口气,他认出了这声音是谁,不再惧怕,转而去查看连才的情形。但是妍皮和宜男不识庐山真面目,感受到此人功力了得,不由得严正起来,纷纷拉开架势警戒。
“都道不家七魔,个个非人非妖、个个邪淫鬼诈,小生今夜还真是长了见识。”
“嚯,真是要了奴家的命了,”不妍皮看清来人的面貌后,被这一书生打扮的俊美男子惊艳得顾不得危险了,“运气来了还真是挡都挡不住。两个都是这么俊,还各有各的滋味,奴家好喜欢。看在好皮囊的份上,奴家就让你死得痛快点儿,看招!”
不妍皮脚步如奔雷冲向那人,同时再次激出白练,意在一击即中。那人面对气势汹汹的袭击,不躲也不闪,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忽得将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东西直直地砸向不妍皮,力道之大,宛若一枚钢钉一般直接将不妍皮嵌进了泥土里。
不妍皮口吐鲜血,手忙脚乱挣扎着将那“暗器”举到眼前观瞧,“啊!痴骨!你杀了痴骨?宜男,这小白脸儿杀了痴骨弟弟。”
“哦,原来这个傻子叫痴骨,怪不得。研皮痴骨,该是你这妖物的孪生弟弟。那还等什么?小生这就送你去与他团聚。”
书生装扮的男子一挥手,一枚细长且泛着红光的钢针没入妍皮的左眼之中,霎时便要了她的命。
“原来,你就是千机门的玄狐堂堂主玄除非。好一手堕影针法。”不宜男晃荡着薄如纸片的身躯,语气和神情之中丝毫不见悲伤之色。
“你倒是有些见识。”
玄除非扬起一对凌云笔格挡住不宜男手中的大弓,一旋身绕到不宜男背后,用笔去点他的后心;不宜男一哈腰躲过这一击,两人都不再多言只是打斗在一处。
比之已经死得透透的不妍皮,不宜男内息更加扎实、招数的快准狠也数上乘,因此在百十回合后才被玄除非用笔刺穿左胸、飞出去老远正好落在云暮雪脚边。
“世子,昆吾!”
云暮雪即刻会意,火速抽出腰间的宝刀斩下了不宜男的头颅。
玄除非满意地点点头,跑至云暮雪近前,关切地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问道:“怎么样?吓到了吗?身上有没有沾染血污?”
云暮雪摇头否认,“我没事,堂主放心便是。”
“那就好~”玄除非长舒一口气,“你那些府兵也没事,让他们来处理尸体就行。小生背世子下山……”
云暮雪略带羞赧得避开玄除非想要搀扶他的手,无奈道:“本世子没那么娇气,我自己能下山。”
玄除非了然一笑,打趣他道:“知道知道,世子哪里是不能走,是不能碰。但是小生明明看到过……哦,也不是不能碰,是非宗布梅洛不行……”
“玄堂主,你好歹自诩为读书人,还是位大侠来着……我去看看伴伴的伤势,你自己先下山吧!”
马车之中。云暮雪和玄除非更换了衣衫、抵膝对坐。
“原来堂主你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毕竟是答应了阿洛。我与他自幼在师祖,就是阿洛的祖父身边长大,受他老人家教诲,唯一奉行的宗旨就是要信守承诺,哪怕是需要豁出自己的命去。”
“所以说是梅洛他、宗布少主他叮嘱堂主你要护我周全?”
“正是。”
“原来如此。亏得他……还有堂主你,费心了。”
“可不是嘛,真是太费心了……”玄除非说着,满含笑意的眼神飘向了簟上的昆吾割玉刀。
云暮雪又是一阵耳热,慌忙问道:“凭堂主的手段,为何不留下活口,也好问问到底何人想要刺杀与我?”
玄除非摇摇头,正色说道:“时机不对。”
若能活捉不家七魔,玄除非自信他们是抵不住自己的堕影针的。但因为云暮雪在场,自己又是以一敌多,他不敢冒险。
“不家七魔不常行走江湖,又加之他们的性情和手段匪夷所思,有机会取其性命便是最好的选择。”
云暮雪点点头。回想起适才检查那三人尸首时的所见,仍不禁心悸。听玄除非讲,不宜男乃是坤域头一号的采花□□,先奸后杀、先杀后奸都是他一贯的作法,只要是他看上眼的女子必定难逃厄运。而那不妍皮也很邪性,虽然自己长得颇为俊秀,但就是对长相艳丽之人的皮肤痴迷不已,喜欢剥皮后像衣裳一样穿在自己身上。适才兵士焚尸时竟发现她身上穿有三层人皮。可想而知,这二人、还有最先偷袭府兵不成反而被玄除非击杀的不痴骨都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之辈,杀了就是为民除害。
“小生已经知会千机门门下的紫燕堂去查不家兄妹受何人指使。不过就世子你的家世声望而言,五墟宫余孽作祟的可能性还是最大的。”
“这所谓五墟宫后人的执念之深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竟全然不顾云寅圣虎的威名,非要置我于死地。”
“希望阿洛探查五墟宫能有所斩获,又或者是婵娟刀尽快出关干预,如此此一桩牵扯三家的陈年佞事方可了结。世子你接下去的路程依旧危机重重,不若知会万用屋一声?”
“哦?堂主的意思是?”
“不家七魔,乃是亲兄弟姐妹七人。你我今夜斩杀的三人比起其余四人,恐怕连根毫毛都不如。”
“不妍皮的确说过他们兄弟姐妹收受钱财来杀我的话,想来全数出动的可能性确实极大。”云暮雪自嘲的苦笑连连,“杀一个毫无功夫在身的我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也是忌惮万用屋吧。”
玄除非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云暮雪往后的行程中不得离开他寸步。
随后的十多日内,却也太平无事,并没有发生玄除非担心的袭击。眼看云暮雪的车队已然进入孤山山脉,也就是蹈焰族领地境内,连才和府兵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世子,今晨蹈焰族的使者前来请安并奉上族长火空冷的亲笔信。族长敬启道,请世子往水心庐暂歇,五日后他当以最高仪礼亲自迎世子进寨。”
“一切依族长安排便是。赏使者雪魄花十枚、珍珠百颗,着他头前带路。”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蹈焰族特为云暮雪修筑的别苑而去。哪知到了水心庐正门前的广场上,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
水心庐华丽高耸的门楼上有二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这三人全都身穿白衣,在一具硕大的红色棺材上或站或躺或坐。
“呦,终于来了。”三人中的年轻女子看到云暮雪的车队,先开了腔。
只见她伸了个懒腰,一副慵懒无所谓的样子,站起身来扛起一把□□自门楼之上飘落身形。
“哪个杀了我家哥哥和姐姐?赶紧出来受死!”
玄除非在马车之中,透过窗缝观瞧,心中不禁一凛。他与不家这班邪祟没打过交道,但通过情报描述,这一使□□的小丫头应该是不家的老七不惜恩,另外两名男子当是老二不幽恨和老三不青春。以自己之力对抗这三人尚有余力,但若是不家长女不寂灭也来了,恐怕就不会有自己什么好处了。不过即便如此,玄除非还是递给云暮雪一个抚慰的眼神,款步来见不惜恩。
“头发不是白色的?你是什么人?”不惜恩蛾眉一挑,挥舞□□指向玄除非。
强劲的刀风将玄除非头上的公子巾吹得翩翩凌空,更显得他凛然无畏。
“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呢?悠哉上路不好吗?小生看你们连棺材都准备好了……”玄除非说着便单手一挥,数十枚红色的钢针直直嵌进不惜恩的刀刃中,另一只手则擎住凌云笔点向她的瞳仁。
不惜恩没想到对方会先行动手,不禁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狠命一甩头躲过了玄除非的第一招;但是玄除非已经绕到她的身后,在她背心处重重一掌,震得她单膝跪地口吐鲜血,等她回身想要还击时,玄除非离门楼已不过三步之遥。
“好快的身法!”不惜恩心中暗道,起身想追时,却被自家二哥断喝制止。
“老七,你去摘瓢。这小白脸儿交给哥哥们对付。”
不惜恩冷笑一声,也不纠结,转而朝马车飞去。
连才和墨痕那会容她靠近自家世子,一个晃动金钢拂尘、一个抽出秋水剑将她拦住。云暮雪让蹈焰族的使者们躲进马车中,转身出去指挥府兵架起银盾长戈和弓箭进行助攻。
玄除非不愧是玄狐堂堂主、宗布紫陌的高足。一人力战双魔,三百多个回合后,不青春被他双笔贯穿耳膜而死,不幽恨则被他一掌将脑壳击碎。
但是,连才和墨痕那边就不乐观了。他二人拼尽全力还是双双挂了彩,外围防守的府兵也有数人伤亡。
玄除非抬眼去看,云暮雪竟然挥舞昆吾就立在不惜恩大刀的攻击范围内,急忙回身去救。却不曾察觉,那口血红色的棺材无声无息地在他身后立了起来。就在他惊觉脑后恶风不善之时,后背已经被棺材盖重重拍了上来。这一击的力道之大,直接将玄除非从空中拍落地面。他跌撞出去几步,好一番调息才稳住胸内翻涌的气血。
“虽说人终有一死,本姑娘也的确不喜欢这几个蠢东西。但是,死在别人手里,本姑娘还是不怎么高兴的。嗯……是很不高兴!”
玄除非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下意识想要躲闪的同时感到小腹一阵钝痛。低头一看,一枚七星镖钉在脐下已经没进去一半。更糟糕的是,镖上淬了毒。玄除非强忍着目眩将泠香丸、水精灵一股脑儿地吞入口中。再抬眼时,对上了不寂灭灰白无神的双眸。
“呵,居然是个瞽女。”
“那又如何?照样让你横死不得寂灭!”不寂灭挥动“鸳鸯钺”,上取玄除非的哽嗓、下刺他的膝阳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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