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未曾想到梁孟惠不惜如此冒险派人杀了皇后的人,将他拦截过来,只问了这样轻飘飘的几个问题就放他离去了。
甚至堪称周到地差人护送他回崇王府邸。
距离他离开崇王府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现下崇王府到底状况如何。
从梁孟惠的营地离开时,天色已然大亮,这日是个好晴天。
远处迷雾散开,小九心头却未得敞亮,思绪万千地骑上一匹马,离开之时,未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营帐里,有一双与他极其相似的浅浅眼眸,注视着他不断远去的背影。
“温将军,主帅命您前去。”
闻杰儒的目光收回,转身而朝梁孟惠那处走去。
梁孟惠昨日冒险命人前去劫人回来,只怕也是担心行踪会暴露,今日应该是要转移阵地。
小九再次回到崇王府,却发现府里头人少了许多,除了门口两名护卫,府里只余留几位下人。
今日难得是个好晴天,小九到底是改不了做无骨刃的习惯,从墙头轻轻巧巧翻过,太阳晒在他身上,他此时不禁觉得困乏。
于是打了个哈欠,悠悠闲闲走进了他的后宅主卧。
小九躺回床上,翻了个身,闭着眼摸索回来那嵌在床里侧的锁链,将一只手塞进去之后,便任由自己被疲惫倦意扯拽着,进入了梦乡。
小九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这件事,是被不靠谱的裴卓率先发现的。
将此消息传给已经奔波在外带着一干人马找寻找小九踪迹的崇王之后,纵使萧崇叙马不停蹄,也是在天刚擦黑时,才赶了回来。
萧崇叙从他骑着的马身上下来时,那匹马都骤然跪倒在了地上。
萧崇叙此时却无暇顾及,他一路风尘仆仆,衣袍袖口里还兜着细小的风沙。
一把将门推开后,萧崇叙一眼扫过屋内,直奔向被层层纱帐遮掩的床榻。
床帐被掀开,露出来里头陷进被子里薄薄的一片人。
像是因为回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小九带着倦容的脸,睡得极沉。
那床里的锁链松松垮垮地在他细腕子上扣着,简直像是他从来没有被人从这里带走,消失过一样。
从一开始,萧崇叙就应该意识到,给一把无骨刃带上锁链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他们变换自如的身骨,能逃脱任何形状的枷锁。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萧崇叙的目光太沉重,睡了一个下午的小九眼睫毛微微颤动,缓缓转醒了过来,然而身形还未动弹,余光便率先扫过了床榻前站着的一高大漆黑的身影。
小九颤了两下的睫毛瞬间不颤了,他紧闭起来双眼,肩背放松,又做出来一副熟睡的模样。
可是如此到底在萧崇叙面前糊弄不过。
萧崇叙像被小九逃避的举动惹到,伸手便将小九创床榻里侧拉拽了出来。
一时间锁链叮当响,萧崇叙将人抓住还不罢休,手伸向小九身上腰腹处还有四肢,动作有几分急躁,便显得有些粗鲁。
小九看根本躲不过他,于是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样睁开眼,心虚地推搡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啧,好了,好了,没伤着,别检查了。”
饶是如此,萧崇叙还是不予理睬地将他上下检查了个遍才收回手。
看小九身上却无大碍,萧崇叙原本冷极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几分。
这下对上面,小九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萧崇叙脸上薄红未散的巴掌印。
整个大瀛能对萧崇叙扇耳光,而且又能扇成功的人屈指可数。
几乎是不做他想,小九便询问出了声:“你母后打你了?”
萧崇叙却并未回答,只兴师问罪一样继续问小九:“你那日挣脱锁链是要去何处?你还未放弃逃离的心思?”
萧崇叙是个直性子,在小九如此触及底线的行为上更是执拗的要问出个一二。
与季后不欢而散之后,萧宸景似乎也是听闻到了萧崇叙深夜闯进坤宁宫,并且激得他们的母后直接动手的消息。
了解了原委后,萧宸景难得愿意出来做了次和事佬。
与他母后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又去将取来遗诏的时间宽限了几日,并命人将那日随行闯入崇王府的人员都压到了崇王面前。
在崇王问及是否有因那锁链而伤及小九右手之时,余下的随行人员纷纷解释道,并未见小九身上有任何镣铐锁链。
这才叫萧崇叙得知,恐怕那日小九早有逃去的准备,不过刚巧被皇后撞上。
而此时见小九身上没什么伤,只脸色似乎因奔波而差了几分,萧崇叙抓住小九肩头的手也不由收紧了几分。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你离从牢狱里半死不活地出来才过了几日?你现在这身子骨出去还能做些什么,不用旁人出手,只怕风吹两下就把你吹倒了,你却不自知得紧,怕不是这满脑袋的聪明劲都用到了耍弄我上头!?”
看萧崇叙脸色差极,小九也知这回是叫他挂心得紧了,这不由让小九心头涌现出来几分微妙的感觉,一直以来虽然崇王身形高大,可小九本身年龄就年长他五六岁之多,加之萧崇叙刚下山时那副样子,更是叫小九只拿他当小十一小十二他们一般的大小。
虽是心头对他多般喜爱,也不免夹杂许多哄骗和轻易的糊弄在里面。
此时听着萧崇叙这样的厉斥,仿若两人年岁颠倒,小九才像是个不懂事,总爱鲁莽闯祸的人一样。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真没去哪,我被梁孟惠的人劫走了,要不是我早回来了,那日也不过是想偷偷透口气而已,想着没等你发现我就回来了,结果我也没料到不是。”
莫名地,小九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便急声道:“还说我现在这副样子,这还是不是拜你所赐!殿下怎么能趁我不备,对我的身体做这样的手脚!?”
萧崇叙不由问:“我做了什么手脚了?”
“殿下为何要封我的内力?”
小九脱口而出之时,确实是带了几分恼意的,一把无骨刃,失了内力,变成了一把钝刀。
原以为萧崇叙把自己锁在床上不过是因为气不顺,等发泄一通,消了气那边也就好了,谁承想竟然出手做了这样的事,难不成还真想把他弄成废人,只留在他这崇王府里头,做些床上用处。
萧崇叙与小九的因为怒意而变得有几分灼人的目光对上一瞬后,小九原本以为他会做一番解释。
却没有想到下一瞬,萧崇叙将目光错开,下颌骨紧绷着,有几分颇不讲理地说道:“小九既是我的阶下囚,那么我想对小九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如此,小九也只自己如今失了内力,在这样的关口,还是要与我好好,寸步不离的好。”萧崇叙此时说话的语气尤为认真,下巴却微微抬起,叫人莫名嗅出了几分倨傲的意思。
第66章
“殿下,你……”小九被萧崇叙这样回答堵到气结,他眼睛都忍不住瞪圆了几分,看着萧崇叙那张俊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好似头一回领会到崇王殿下的蛮不讲理。
“殿下,这事又不是儿戏,此前的事就算是我对你不住,这段时间也没少任由你撒气吧,你何必……”小九知晓硬碰硬和萧崇叙是讲不通的,因此又强按住恼意,苦口婆心地劝起来。
萧崇叙这回却不买账的厉害,听小九对此事不死心,连话也不接了,装没听到一样打断道:“时候已晚,睡觉!”
萧崇叙将外袍脱掉,躬身钻上床。
这床榻并不算窄,可远比寻常成年男子显得更伟岸的崇王殿下一上来,便使得帐内的空间显出来几分逼仄了。
小九骤然被挤到了床里侧,原本被打断的那点不悦刚要冒出,就看见萧崇叙直溜溜躺下来之后,闭上双眼,下眼睑处一片淡淡的青痕。
盯了半晌儿,小九那些原本就到舌尖的话,又悻悻咽了回去。
屋外头亮着一盏烛火,在层层纱帐的遮掩下,屋内光线十分昏暗。
“那便有劳殿下把我看护紧了。”小九语气无奈,又夹杂着一丝不甘。
原本闭目不言的萧崇叙低低:“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看萧崇叙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小九也只得将想让他帮自己恢复内力的事搁后再议,只是他心里头装着事,又加上萧崇叙回来之前他已经睡过不短的一觉,这会儿头脑清明,半点儿困倦的意思都没有。
夜色静谧,寒风呼啸着卷过窗边,使得桌案上的烛火摇晃了一下。
小九翻来覆去了一阵,寂静的屋内只听得到随着小九身形翻动响起来的细碎的锁链撞击的声响。
在他身侧平躺着的萧崇叙却表现出一副丝毫没有被吵到的模样,不为所动。
小九侧着身,眼珠子从房梁打量到床柱子,最终还是落到身侧那人的脸上。
那巴掌印痕迹已经很轻浅了,可是落在萧崇叙那张脸上,还是触目惊心地让人觉得刺眼。
这样夺目出色的一张脸,不知道那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下得去的手。
萧崇叙在小九那恍若实质的视线的惊扰下,一直没能入眠。
耳旁那锁链的声响也停下,小九呼吸也逐渐放平缓,就在萧崇叙以为他终于安分下来休息时,便听到小九声音好似漫不经心又像是真带着几分认真一样问道:“殿下,下山来这么久,回到宫里,你又身为皇子,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没有。”
萧崇叙果然没睡着,小九像是来了兴致。
“一刻也没有吗?你拼死拼活在外奔走,甚至抢夺遗诏也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明明一母同胞,怎么偏偏要你做个不争不抢的吉祥物,要你那亲哥哥登高位?你想要什么还要,却处处还要对方准许时,也没有想过吗?你母亲处处偏袒你哥哥时,掌箍你时,你也都没有想过吗?”
“没有。”萧崇叙再一次回答,他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望向看起来一点困意都没有的小九,问道:“怎么?小九是想要做皇后了?”
“做皇帝有什么好?要将自己终身囿于那紫禁城里,没日没夜处理不完的朝堂政务,折子高得能将人淹没,岂能与在渡空山悠闲自在的日子作比?”
他乌黑眼眸微动,望了小九一眼:“师傅说以后渡空山会交与我,深宫后宅的皇后没什么好做,以后做个山主夫人也很威风吧。”
话是这样讲,可是二人心知肚明。
渡空山与世隔绝,若是离了萧崇叙,小九便会上山下不来,下山上不去。
纵使小九在这尘世里受过诸多搓磨,可也是毫无疑问的,他喜爱这热闹的人间。
萧崇叙非是能为一己之私而狭隘至此的人,只是……
时间回至一年半以前,渡空山上。
身中罗莲丹毒的小九面色发青,气若游丝躺在床榻之上。
萧崇叙在外,对着刚走到树下的太青大师一拱手:“师父,如您所言,无骨刃寿数短,到底是短至几何?”
太青大师凝眸片刻,答道:“听闻无骨刃命数皆是难逾四十,随着易骨换形的次数越多,命便越短,更有甚者不至于三十便陨了。”
萧崇叙听完太青此言,骤然色变,沉声问道:“可有法解,增长无骨刃寿数?”
太青大师看徒儿神色至此,也收起了戏弄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渡空山乃是汇集天地灵气的地方,寻常人等步入不得,连花鸟鱼虫都要比山下的那些机灵活得久,更何况人?”
渡空山万木长青又不是什么障眼法,萧崇叙望着自己师父,自他初见起就如此模样的脸,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他师父青丝犹在,面颊上窥不出半点儿时间走过的痕迹。
“只是……”
萧崇叙问道:“只是如何?”
“只是你那屋里头那位,眼瞧着是位心系俗尘之事的人,这渡空山虽好,可他在山下凡尘俗世里热闹惯了,怕是难忍这深山清冷了。”
小九听闻萧崇叙如此孩子气的形容,脸上不由露出一个浅盈盈的笑来,好似真被萧崇叙口中封威风凛凛的山主夫人的封号所打动了一样。
小九说:“殿下,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呢,他语气里带着那点说不出意味的笑,又缓缓闭上了眼,那未说完的话也没再续上,像是又生生吞咽回去了什么。
小九终于在此时又迷迷蒙蒙间起了倦意。
萧崇叙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小九的回答,对自己口中的提议是赞许还是怎样。
再转头去看,却看见小九又阖上眼了。
萧崇叙虽然为找寻小九在外奔波许久,可他向来精力旺盛非常人能比,此时又因为心里头搁着事,越想越是头脑清明。
无骨刃所修习功法内力与那一身的换形移骨的功夫相辅相成,皆是阴损非常,无骨刃寿数短也是因此法对身体的损毁严重。
若是一位不求上进的无骨刃,动用这身本领的次数少一些,大概也能活得更长久些。
而小九显然并不在此列,只是落到梁昱衍手里那几年转修了几年剑法,使得小九的身骨损伤减缓了些,只是他实在是个奔波命。
在这样的关口,哪怕萧崇叙对他再不信任,也不见得会出手做出来封他内力,断他羽翼的事情。
无骨刃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旁的寻常人等也闻不到。
可是,自那日萧崇叙将小九从地牢里带出来,就已经闻到小九身上强烈于之前许多的沉木香。
萧崇叙一颗心像是被什么吊着,眼闭了半晌儿,还是复又睁开。
他侧过来,看到面目苍白的小九已经又睡过去。
平心而论这是跟英俊貌美毫无干系的一张面目。
小九此刻回到崇王府里,回到萧崇叙身边,大抵是因为放松得很,身体也恢复原样,四肢放松而舒展地躺在绸被上。
这样看起来,小九原本的身量并不高,至多寻常男子的身高,在过分茁壮成长的萧崇叙面前甚至能显出来几分说不出来的娇小起来。
可是平日里,小九一袭暗纹青衣,人虽清瘦却姿态挺拔,在那一群无骨刃中,气势凌然,叫人恍惚生出他很高大似的错觉。
许是常年受过不少罪,中过毒又用过许多药,他肤色也是那种不是很康健的白,像某种质地细腻的但是不透光的白玉石,总的来说不是很有活气儿。
加之小九的呼吸实在是浅得过分,那样轻飘飘的一片身子,加上萦绕在周围的沉木香,使得萧崇叙陡然生出来一种非常不合时宜的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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