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妈妈的双肩骤然坍塌,她缓缓看向楼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言恩探出床边的一只脚。
出国的时候,那只小脚丫还一手就能握住,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不知道恩恩穿多大的鞋码,三八?三九?
十几年没见,见到女儿第一眼确实感到了震惊。
也确实对这张不断成长的脸产生了一丝陌生。
只是觉得她很漂亮,出落的像百合花。
然后才后知后觉,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么想着,自责和愧疚齐齐上涌,言妈妈只觉得心都揪紧了。
温绛和任一宇很给面子,不停夸奖言妈妈手艺精湛,连最简单的土豆丝都炒的如人间珍馐。
言妈妈点着头,视线却频频看向楼上。
看不到那探出床边的脚,心中涌上丝丝失落。
餐桌上,言妈妈始终是心不在焉,一根土豆丝吃了七八口,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她不断诉说悔恨与自责,她回忆着女儿从前的往事,却发现自己也只知道她八岁以前的事。
她说言恩小时候很可爱,也很黏她,看到好玩的事都要分享给她。
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却厌倦了这种喋喋不休,在国外时看到言恩给她发来的搞笑视频,她也只会说“好好读书少看手机”。
言妈妈自知自己说太多,忙转移话题,问道任一宇:“一宇你父母最近身体还好吧,等我找个时间上门拜访他们可以么。”
任一宇淡然一笑:“我妈妈在我很小时就过世了,是我爸爸抚养我长大的,他一个人,当爹又当妈。”
言妈妈脸色微微一白,低下头:“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任一宇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没关系,就算没有妈妈,其实我也不觉得自己成长的道路上少了什么,我爸爸是很好的爸爸。”
言妈妈垂了眼睛,餐桌上的饭菜渐渐模糊。
自此,餐桌的气氛变得沉默。
三个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餐,言妈妈要忙着收拾碗筷。
温绛却忽然叫住她,悄声道:“言妈妈,十二点的时候,劳您帮我们热热饭菜,拍节目体力消耗大,一顿饭吃不饱。”
言妈妈连连点头。
十二点,阒寂的黑夜落针可闻。
言恩听着自己肚子传来的咕噜声,翻来覆去,最后决定像第一晚那样下去偷吃点剩菜填饱肚子。
客厅里不知谁忘记关灯,留了一盏昏黄小吊灯,在餐桌上方轻轻晃悠着。
她环伺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蹑手蹑脚迂到厨房,一开门——
锅子在燃气灶上冒出充满食欲的暖色烟雾;
微波炉里黄色的小灯将白色的瓷碗染上了淡淡橘色。
穿着碧色套裙的女人站在电锅前,举着锅铲不太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菜。
一切都很模糊,像是老旧的柔光滤镜,朦胧了暖色的厨房,显得不太真实。
像是十几年前的场景,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言妈妈听到声音,还以为是温绛他们下来吃饭,一回头,微怔片刻后,双眼不断睁大,漂亮的嘴角扬起了柔和的弧度。
“恩恩?你饿了么?妈妈准备了宵夜,吃完再睡吧。”她的语气满是乞求。
言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洗手,然后和这个女人一起坐在餐桌前。
她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
即便,和从前一样难吃。
见她饭碗空了,言妈妈忙起身:“我再给你盛一碗。”
言恩按住饭碗,眼神虚虚看向一边:“这么多年手艺还是没一点长进,你不会以为自己做饭很好吃吧。”
虽然语气依然生硬,但至少她肯主动说话了。
言妈妈固执拿过饭碗,笑着:“我知道,妈妈除了会做生意,其它的都做得一团糟,但是,现在学,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试探着问道,潜台词就是问言恩愿不愿意原谅她,让她弥补以前的过错。
言恩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
即便到现在,还是觉得这个场景很不真实。
言恩始终沉默,言妈妈等了许久,叹了口气,拿过饭碗进了厨房。
米饭堆得像小山一样,碗底还有些烫手。
她除了厨房,下意识看向餐桌的位置,脚步倏然顿住。
她看到那个不知什么长大的背影,孤独地坐在吊灯下,双手捂着眼睛,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细微的哭声隐隐传来,不断啜泣着。
这个世界上哪有小孩不喜欢自己的父母。
可有些父母真的没太有责任心,丢下自己的孩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了他们一年又一年。
八岁那年拍的全家福,被这个孩子一直带在身边。
感受不到爱,就拼命去寻找爱,一次次撞上南墙,遍体鳞伤。
言妈妈端着碗的手不断收紧,烫的手指边缘一片晕红。
良久,她走到言恩对面坐下,将饭碗递给她。
言恩猛地擦了把眼睛,看向一边。
言妈妈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好似心思都放在了擦拭餐桌上。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打着旋的羽毛:
“妈妈这次回国就不走了,这几天可能会很忙,有些手续要办,你就在这里安心拍节目,等结束后你爸爸也差不多回来了,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们做给你,好不好。”
稀松平常的对话,就像是她从未离开过。
在等待言恩的回答时,她的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擦拭桌子的手也越来越快。
就像是从白垩纪一直沉默到二十一世纪,言恩缓缓出了声:
“嗯。”
言妈妈做了个深呼吸,把眼泪憋回去,给女儿夹了大半碗菜,堆出了一个塔尖:“多吃点,你太瘦了,小时候就不长肉,现在还是这样。”
楼上,温绛和任一宇二人是相同的姿势——单手托腮靠在扶手上。
俩人默默看着楼下这温馨的画面,思想瞬间同步,均是发出释然的松气声。
刚回来时,温绛不是没看到言妈妈对他发出的求助信号,但他选择了无视。
毕竟有些事,外人就算说出花也始终是外人,和解,是两颗心毫无城府地碰撞。
他知道言恩每晚十二点固定下去觅食,已经成了生物钟,所以借口让言妈妈给他们做宵夜。
这样两人才有机会撕开那层薄纱,坦诚相对。
如果真是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温绛劝离不劝合。
但却是言恩自己做出了选择。
其实从她带着全家福上节目的那一刻,她心中就有了答案。
温绛只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莫过于此刻。
这档节目带给他的意义,也已了然于心。
怎么去陪伴孩子,在他成长的旅途中需要教会他什么。
他摸摸小腹,感受到小宝宝似乎睡醒了,懒洋洋地伸展着懒腰,小脚丫轻轻触碰着他。
无比期待,他的到来。
另一边,某咖啡厅。
霍卿章的母亲喝着咖啡,看到一男人匆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节目快结束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霍母吹着咖啡,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男人抿了抿唇,压低声音:“这几天都没有机会和温绛接触,明天吧,明天好像有集体活动。”
霍母冷哧一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明天吧’这三个字,不要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你知道的,你丈夫的明天,握在我手上。”
男人脸色一愠,忙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霍母拍下两张纸币,拎包离开。
座位上的尤琦看着霍母上车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节目开拍前霍母就找到了他,扔给他一沓他老公的财务记录,字字珠玑,全是蹲大牢的铁证。
霍母说,让他在节目上使绊子,千万别让温绛好过。
温绛不好过,她就开心了。
尤琦大概能猜出来霍母看不上温绛这个未来儿媳,所以想办法整他,但自己和温绛无冤无仇,对他印象也不错,说实话也实在下不了手。
但很无奈,谁让他老公让人抓住了小辫子。
如果不照做,结局就是家破人散。
他老公利用掌握的内幕信息进行证券、期货交易等活动,构成非法盈利,涉及金额较大,足够判个三年五载。
翌日,清晨。
随着节目组的敲门声,嘉宾们满脸困倦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平时一个个就是早起困难户,寒冷的冬天和温暖的被窝更是成了扰乱意志的手,把嘉宾们反复推起来又拉回去。
一个小时后,嘉宾们才终于在节目组的主公寓集合。
节目组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主动为嘉宾们准备了早餐,丰盛珍馐,还有切成好看造型的水果拼盘,说让大家先美美吃顿早饭。
一张椭圆长桌横穿公寓客厅,十二位嘉宾刚好坐下。
这几天天干物燥,言恩又睡得不太好,鼻翼两侧冒出薄薄一层干皮。
她的保湿护肤品已经被节目组全部没收,只能用温绛的蒸馏水湿敷缓解。
她抱着双腿坐没坐相,脸上还贴了两片湿漉漉的化妆棉,睁着微肿的眼睛望着丰盛早餐,但没什么胃口。
对面坐着尤琦一组的嘉宾,他带的两位小嘉宾一直都是节目录制以来表现优秀的佼佼者,其中也有个女孩,和言恩就读同一院校,在校时就一直是老师同学心目中的优等生,她叫西西。
西西优雅地咬着面包,抬眼看向对面始终在发呆的言恩。
“你都不扎头发么。”她问道。
言恩抬了抬眼,直言不讳:“我不会。”
西西又问:“你爸妈没教你么,坐在椅子上要放下双脚,你这样很不礼貌。”
言恩取下化妆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是啊,没人教我,这个回答你满意了?”
一旁的温绛是看出来了,有些女孩面对面时总会有意无意攀比,西西这番话听起来是好意,如果她脸上的嘲讽意图没这么明显。
工作人员是真怕她俩吵起来,赶紧岔开话题:
“三天的生活体验也结束了,我想各位嘉宾也在这难忘的体验中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感悟,大家可以聊聊,在这期间都学到了什么,有了怎样的成长。”
有孩子说:“捡瓶子太辛苦了,希望市政能在各处多放一些垃圾桶,不要让环卫工人这么辛苦。”
西西跟着道:“我在服装店打了三天工,只能说幸好我本身对于服装搭配这一块比较有经验,销量也不错,大概是天赋型吧,换做别人碰到那些难缠的客人,估计要把店给砸了。”
她说着,还有意无意笑着看了言恩一眼。
言恩:内涵谁呢。
因为这档综艺是直播形式,最终剪辑要等节目结束,所以很多嘉宾在没有提前交流的前提下并不知道他人这次的生活体验完成情况如何。
“说起来……”西西打量着言恩,“我觉得你这套衣服搭配得就很奇怪,上衣是深水蓝色的毛衣,搭配一条古红色的短裤,黑色及膝袜,冷暖不协调而且太花哨,你不觉得么。”
言恩翻了个白眼:“咋的,服装搭配经你举手表决立法了?不按照你的审美来一律拖出去宰了是吧。”
西西冷哧一声,暗骂她不识好歹。
言恩前期太作导致对她有意见的人也很多:
【人家不是为了你好么?这身搭配就是难看还不过脑子,言恩不光没脑子还没教养。[鄙视]】
【这小姑娘真是不识好歹,别理她了。】
言恩本就没胃口,经她这么一挤兑更是心烦,拿着叉子对着煎蛋乱戳一气。
温绛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随手解下系在领口处的丝巾,旁若无人给言恩系上,还系了个可爱的兔耳结。
那是一条白底红菱格的丝巾,四角处绣有古铜色的铁橛兰。
本是平平无奇的举动,但言恩多了这条丝巾后,在场人不禁眼睛一亮。
主持人都忍不住称赞:“搭配这条丝巾简直是神来之笔,与红色的裤子相得益彰,太可爱了!”
嘉宾安颜也附和道:“很有旧式港风那味儿了,妹妹,我还有顶白色的针织贝雷帽借给你戴,再提个白色小包包,今天你就是整条街最靓的妹儿!”
言恩眉眼一挑,得意的笑容爬上了脸。
对面的西西“切”了声,移开了视线。
不知是不是有对温绛的滤镜加持,观众竟也觉得言恩这身是真亮眼,大胆又热情,再加上她本来底子就好,可以直接拉出去拍杂志封面了。
主持人不想得罪言恩,也不想惹了西西不快,见她耷拉着脸,赶紧岔开话题:
“我相信这次生活体验对各位来说将是人生中非常宝贵的财富,虽然前期也遭遇过不解和质疑,但我在这里只想告诉大家。”
“让大家体验生活并不是所谓的挫折教育,更不是什么苦难磨炼意志,相反的,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被歌颂,它也带不来成功。节目组只是希望大家用自己的眼睛去体会这个世界,去反思从前的自己,反思,真的很重要。”
一席话,令所有人陷入沉思。
从前的任一宇提起景琛,对他的印象只有“高傲”,可后来才发现,这个看似出生起就站在人生高处的人比他想的要承受了更大的压力,一直到二十多岁才终于鼓起勇气跳脱这种束缚,而世界上,也不是只有自己可怜。
言恩想到了亲切的工人们,默默承受她的发疯,只因为他们热爱这份事业,热爱那座老旧的工厂,努力且热烈地活着。
从前的她一心只想做女主角,想体验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到头来才发现,平凡的岗位也可以闪闪发光,重要的是,从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她默默扎起一块橙子送进嘴里。
海浪般的甜味用来,而后是微酸。
“橙子好吃么?”主持人笑眯眯问她。
言恩一愣,随后点点头:“挺甜的。”
如果不是果农默默坚守自己的岗位,或许她也尝不到这么美味的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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