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菱无言以对。论江山之重,无人比他更为明白,这是金爰君的江山,亦是他此生倾力维护的江山。
眼前的赵孞刚过弱冠之年,短短时日,理政之职已将他萃上了权臣高位者的颜色,他声音朗朗面色平和,眼眸微阖,娓娓所述的是有关千万人性命的——权谋。
赵孞承诺道,“良辰之毒,既然霓盛阳已经说出了来源,我会派人去漠狄荒漠寻求线索。”
言下之意,霓盛阳做出让步,金以恒身中良辰的解药与他已经无关,继续开罪于高渝也无必要了。
金以恒一人与黎明黔首千万人,如何能做选择?
尔朱菱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不知怎样面对赵孞,明明是这位昭王要对他行礼,装作求得他支持的模样,然而反对的话他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能,任何借口都被堵得死死的,因为他是玄尊政权最坚定的捍卫之臣。
“属下明白了。”
赵孞将尔朱菱的无声哽咽看在眼里,尔朱菱对新的玄尊,对自己能向对父亲金爰君一样吗,赵孞或有答案,“多谢尔朱庄主。”
碧波烟云庄的陈设并不如其他门派堂皇考究,一桌一案,一窗一帘素静简约,两人各自的桌案上只有白瓷杯,盛的茶水早已凉透。
“尔朱庄主?”赵孞唤道。
“昭王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尔朱菱今日词穷,说不出衷心的话。
正殿之外,环绕了一弯清泉,流水潺潺,再远处白沙汀渚,烟雨如画。
赵孞离了座位,踱步在庄内,如同行走在丹青水墨间,“碧波烟云庄真是不错。阿恒在这里,我很放心。”
尔朱菱在赵孞身后,时移世易,昭王的每一句话,也需揣度含义了。
赵孞只随意走走,并未逗留,临走时,他将腰间的佩剑取下,递给尔朱菱,“尔朱庄主,这是父亲的佩剑,生前与名章印信一同保存于珠匣中,此剑烦请转交给阿恒,还请督促他好好修炼。”
赵孞此举寓意太深,尔朱菱犹豫着。
赵孞又说道,“他是我的弟弟。这把剑和他很配。”
兄友弟恭,孝悌深情,或许这一世再也不会享有,一腔情意唯有这长剑承载。
尔朱菱双手接过了长剑,他看着剑鞘花纹,拂过剑穗。
时光倒流,记忆回溯,当时年少,赵氏与尔朱氏两家为门派翘楚,两家继承人相识在春季梨花树下,互相赠剑聊表知己寸心。
赵孞带来平江的长剑就是当年尔朱菱赠送给金爰君赵怀殷的剑。
终此一生,金爰君都保存在身边。
尔朱菱捧着剑,低头注视,他没有抬头也看不清神情,只回答一个字,“好。”
此后经年,金以恒得尔朱菱教授,每日修炼,刻苦卓绝。
又是一年中秋,唯恐金以恒须得经历抽骨敲髓之痛方能熬过,月圆之夜尔朱菱陪在他身边,“师父,今年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那是因为阿恒变厉害了,灵力变强了。”尔朱菱不吝夸赞道。
“还是比不过师父。”金以恒不满足得嘟着嘴。
尔朱菱正在整理原先门派林立时,各家的修炼之法擅长招数,他将百家所长编辑成册,一卷卷码放在书架上,回头对着金以恒鼓励道,“你日后一定比师父厉害。”
“会吗?”金以恒知道师父从来不骗他。
“会的。”
“那我要去告诉师兄,免得他老是说我不用功。”金以恒帮着尔朱菱一起整理书架,书房中以油灯点亮照明,墙壁上投下师徒两人影子。
“师父,”金以恒将手中的书卷都放好后,对着尔朱菱笑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尔朱菱关切地看着他,确认没有被良辰侵扰。
“就在庄里,师父快答应我。”尔朱菱带着护腕不穿广袖,金以恒只得拉着他的玉佩,“我们这就去。”
尔朱菱闻言跟着出了书房,金以恒用练得熟练的步伐,乘风掠影来到了庄内一角,“师父,师父,这棵梨树开得最多,最好看了,我找遍了庄里才发现的。”金以恒指着绽放枝头的无数纯白花朵,“我带你来赏花。”
尔朱菱跟着金以恒来到了树下,庄内种了多少梨树,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天下繁花都为了兑现承诺。
花朵纷繁,花瓣无染,清风曳曳,落英蹁跹。尔朱菱抬头看了许久,心绪飘远,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金以恒已经从树上落下,手中摘了一朵花,呵护着捧到眼前,“师父,送给你。梨花配仙人一般的师父,最好看了。”金以恒说着踮起脚,想要把花别在尔朱菱胸前衣襟处。
尔朱菱配合得蹲下身来,让金以恒帮他戴花。尔朱菱看着胸口一朵弱小的花朵,仿佛在看绝世稀有的宝石,不仅点缀了他的衣衫,也有温婉了他的心。
“师父,你怎么两鬓里有白头发了?”金以恒望着尔朱菱。
“师父年纪大了嘛。”尔朱菱学着金以恒的口气。
“师父才不会老,师父就像仙人一样长生不老。”小徒弟惯会让尔朱菱开心得笑。
“你会长大,师父也会老,万物法则罢了。”尔朱菱随手一拂,几朵梨花从枝头落下,飘到他掌中,他帮金以恒把花佩戴在胸前,“等阿恒长大了,可以去看遍世间繁花。”
“我要去洛阳看牡丹花,去高渝看杜若花,去燕齐看明霞花,还有去漠狄看火焰兰。”金以恒将心中所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好好好,都去。”尔朱菱附和道。
金以恒低头闻了闻梨花的味道,在憧憬日后盛景,“到时候我把牡丹花,杜若花,明霞花都戴在胸前。”
尔朱菱但笑不语,心中祝愿阿恒心意实现。
三年已过,良辰毒虽未解,却没有致命。
得知赵孞无恙,自觉被骗的霓盛阳大怒,他在高渝自立为王。于是乾佑五年,赵孞以玄尊名义再削高渝锦绣门众,霓盛阳不从,自此与中原彻底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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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过往3
乾佑九年,燕齐明霞之主刘海通病死,门派之主空缺。彼时扶风漱玉教人数壮大,在中原北部疆域建立完整的防守屏障,漠狄旖兰虽有攻势,但对中原暂无致命威胁。为了平衡各派势力,复立玄尊权威,将四方治权逐步缓归逍遥京,玄尊召金以恒回都城。
金以恒腰配长剑,面覆薄纱,御风千里之后,在逍遥京上空自云端一跃而下直落地面。都城戍卫见此异状阻拦无能,尽数从城墙上跳下聚拢到金以恒身侧,将他围困阵中。
“什么人胆敢擅闯逍遥京结界?!”百幅横槊勾戢横陈在前。
金以恒一袭白衣澜肩飞袖,潇洒遒劲,一望便知是出自平江乘龙碧波烟云庄。他无畏一笑,眼里尽是少年人的轻狂,还带了一点不可一世的蔑视意味,“应邀而来,怎会是擅闯?”他根本没有把锋利的长戢放在眼里,朝着尖端走了几步,然后徒手抓住了锋刃,捏成了两段,把断裂的锋刃随手一扔,拍了拍毫发无伤的手掌,抽出了袖中折扇一摇。
那扇子纯金为骨,朱红为面,每一根扇骨上都垂落了细链流苏,在他手中如同灿花,衬得他肆意明艳。
戍卫清巢出动惊动了城门外无数的行人,引得人人探头张望。金以恒好整以暇得打量着戍卫们担忧的脸色,“你们不知我来,是传令人的疏忽呢,还是你们渎职?若是传令人的疏忽,昭王严刑峻法出名,他会怎么处置呢?”他说得抑扬顿挫,旁人都听出了其中得意。
“你就是昭王殿下的客人?金以恒?”城墙之上,一声疑问贯彻了灵力传来,如同在耳。
以金以恒为首,众人齐齐看向城楼,他哼笑了一声,“是又如何?”
“既然是了,随我来。”那人从城头飞跃而下,来到了面前,“昭王殿下嘱咐我前来接你。”那人年龄和金以恒相仿,长发束起,只系了一跟简单发带,一身雷霆卫的装束穿着英气,正是吕风林。
金以恒吹了吹面纱,算是默认。
吕风林将戍卫们驱散,安排他们各司其职,继续值守,带着金以恒进了逍遥京。
都城中央大道直通华盖宫,两旁皆是高大华美的建筑屋舍,吕风林在前,金以恒跟在身后几步距离,进了一处五层高楼——十里徘徊。
楼中莺歌燕语,美人众多,吕风林直接无视。美女们见了他也不意外,自觉让出了上楼的台阶让他们两人通过。
来到十里徘徊顶楼,吕风林敲了敲雅室雕花木门,得了一声许可后才推门而入。
精巧室中,独自案前品茶的正是赵孞。
“参见昭王殿下。”吕风林恭敬行礼。
金以恒只是站立,并不开口。
赵孞朝着吕风林一挥袖,其人立刻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赵孞已经按茶礼,将稀有名贵的茶叶煮了好茶,专门等候金以恒。
不在华盖宫中,只在漱玉教的据点。
赵孞目光从茶杯移到了金以恒身上,随意一瞥,似是无意更甚有意的笑道,“阿恒来了。”他边说边离了座位,来到面前,双手轻按在金以恒双肩,欣慰道,“快来,茶都为你烹好了。”
金以恒回了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昭王客气了。”
两人分别落座,金以恒捧起了茶杯喝了见底,赵孞帮他多倒了一杯,“阿恒,多年不见了。”
“还好还好,日子不难熬。”金以恒扯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好看的脸,只眼下一道疤痕显得突兀,他手中折扇不离,看着窗外繁华街景。
“阿恒,从明日起就要称呼你金城主了。”赵孞将茶杯递到了他手中。
金以恒想过赵孞召自己来的种种原因,却参不透这句话的用意。
昭王抬了抬手,示意茶杯。金以恒接了过来放置在桌案上,看着心思难测一派长者风度之人,傲气不由得收敛些许,“昭王殿下,此话何意?还请告知。”
赵孞说话的口气始终是平和无波澜的,他品了品手中温度恰好的茶,“刘海通去世了,玄尊有令,他的燕齐明霞门主之位由你继承。”
金以恒吃了一惊,又反应迅速得将折扇收拢,对着赵孞,紧紧盯着他眼睛,问道,“呵,是玄尊有令?还是昭王有令?”
赵孞的脸色陡然阴沉,“阿恒!”
这声音虽然不高,倒蕴含了绝对的威吓,叫金以恒内心一紧。
“不得无礼!不得藐视尊上!”赵孞回视道,眼神能够洞穿一切。
金以恒不再看他,低头默想。
“诏书三日后昭告天下,发往燕齐。我在都城为你另修了一处府邸,就在朱门街上,府中都是以前服侍霓夫人的故人。”赵孞语气恢复,“从此你就是玄尊亲封的明霞派之主,统领燕齐,戍卫东北,奉令斩杀一切私立门派之人。”赵孞指了指桌案上的牙雕珠匣,那里面放置了一门之主的印绶。
金以恒明白昭王用君臣之礼把自己束缚,绊住在政权之下,其余的他无瑕多想。
赵孞取出了匣中的玺印,放在桌上,“金城主,这几日你就留在逍遥京,看一看你的府邸,三日后,动身去燕齐。”
金以恒独自晃荡在逍遥京街头,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当年离开这里不由自己,如今到来也是如此。
入逍遥京的玄尊命令送达碧波烟云庄,是尔朱菱亲自把诏书递给了金以恒,“阿恒……”,只一声称呼后,便没有多言。
金以恒看着师父,尔朱菱他是开疆功臣,门派之主,雷霆卫统帅,唯独不做自己,金以恒知道师父最大的希冀就是四方安定,这一瞬间,他只想做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我去逍遥京。”
尔朱菱将长剑交到金以恒手中,“阿恒,来去由你。”所有羁绊大可斩断,“这把剑没有取名,送给你,就由你取吧。”
来去由我?金以恒品味着师父的话,接过了剑。
来去由我么?金以恒自嘲得想着,街头人群欢笑,簇拥着赶往十里徘徊,更显得他逆行突兀。
庆花大节,全城欢庆,十里徘徊的歌舞是逍遥京一绝。
烟花升空,流光溢彩。
金以恒是城中唯有的未抬头欣赏烟花的人,他逆着人流如流浪者踽踽独行。前日中秋,明明头已经不疼了,指尖还是会渗出鲜血,他专注得摆弄手指,对街景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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