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以恒蓦地想起,有一年他跟随着尔朱菱去平江,也是在天地浩淼间穿行,他伏靠在尔朱菱的后背上,疲惫得下一刻就会睡去,却死命得忍住困意,因为幼时的他害怕一觉醒来,至亲分离,身边又是空无一人。
他清晰记得尔朱菱在平江乘龙碧波烟云庄前,对他说过的谆诚话语,“阿恒,你一定会找到的。”
师父……金以恒回忆故人。
“公子,伤口如何?”凤华尹在旁看着金以恒出神,神情似有感伤,这才问道。
“有点疼……”金以恒吸了一口气,咽下了心中久久没有过的哀伤,指指自己肋骨。
凤华尹知道,伤痛绝不会被金以恒挂在嘴边,他说的疼是心中隐痛,这一刻,他仿佛能感知到金以恒心中所想,“公子,谢谢你,你杀了霓盛阳为师父报仇。”
漱玉教前任教主青含嘉揭露了霓盛阳的反心,死于其手中,凤华尹自小就受青含嘉悉心教导,授业恩师之死也是他心中至痛,如今敌人生死,终于可以告慰逝去的人。
“何必说谢谢,太生分了。”两人并肩而坐,金以恒能闻见凤华尹衣服上的淡香,这是漱玉教的琼花香味,年幼时他在华盖宫中第一次见过凤华尹,就闻见了这个味道,“这个小人人怎么这么香啊,一定是小美女。”金以恒那时也不过四岁,指着同样年岁粉妆玉砌的凤华尹。
“啊,呸!”凤华尹小脸一皱,出手就是一拳,没把金以恒推倒,又大力补了一脚,吓得前来拜见霓夫人的青含嘉连忙拉开了他们的距离,赔礼请罪,霓夫人并不动怒,反而欣然得将一对玉琢般的孩童一并搂过,“让他们在宫中做伴吧,日后中原任他们驰骋。”
“逍遥京尊上和昭王面前……”凤华尹已经能看见远处天地交界处显出的城池。
“在外,你我只是同僚。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至亲手足。”金以恒说得郑重。
两人对视,风扬衣袂,眼中倒映彼此坚定之意。
“哦对了,”金以恒朝着凤华尹笑道,“你在扶风大战高渝的战绩,我还没听你好好说呢,什么时候去十里徘徊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说?”
“扶风各地都有战事,最后一战在两地边界大战三天三夜,高渝大军几乎全部折损。”凤华尹仿佛在说他人事,三言两语一并带过。
金以恒眨眼,“没了?就这样?”
“不错。”凤华尹默念了一句口诀,“一日千里”飞得更快,凤凰云间翱翔,直冲逍遥京。
“慢点,我伤没好,我头晕。”金以恒抗议道,“凤教主,你那么急着回逍遥京?!”
都城繁盛依旧,人流摩肩接踵,远方战乱涂炭在这里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会在意无亲无故死去的陌路人。
金以恒跟着凤华尹进了十里徘徊落脚,漱玉教的美人们纷纷前来拜会两人,凤华尹把一番诸事吩咐,金以恒找到了缘忆,重描眼下花钿又挑了新织的料子裁剪新衣服。
“凤教主,喝一杯?”金以恒在回廊尽头的水榭中品酒,他听见了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对着身后薄纱帷幔的人影说道。
十里徘徊是回字型修筑,中央留空,可见天幕,水榭修建在中央,阳光洒在金以恒肩头,衬得肩上刺绣流金夺目。
“凤教主在哪里?”一道人影跨入了白玉雕栏中,挑开了帷幔,问金以恒。
金以恒听见了声音,偏头所见即是故人,他朝着来人嘴角一扬,“我倒想问问,你怎么来了,尔朱庄主。”
“呵,”来人正是平江乘龙一派之主尔朱颀,他一袭深色华服衬得本就翩然的气质更显倜傥风流,尔朱颀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坐着的金以恒,然后隔着圆桌在金以恒对面坐下,“你金城主能来,我当然也能来,我不仅能来,还要凤教主把这十里徘徊送给我。”
“送给你?”金以恒忍住了嗤笑,点头佯装附和,“那你住这里,天天美人相伴,碧波烟云庄就送给我了。”
尔朱颀再度哼笑,坐姿豪横,风流更显,“我和凤教主之间的事,他人是参与不进的。”
“哦,凤教主!”金以恒朝着踏入连通水榭九曲回廊上的人喊道,“这里有人扬言要占了十里徘徊。”
凤华尹看见了尔朱颀,一计转身,又远离了水榭。
“凤教主,”尔朱颀几个掠步,连金以恒都没有看清他的步履,瞬间已穿过回廊挡在了凤华尹面前,“千里不遥远,共赏一株花,很久未见,扶风的琼花也开得一定很好。”
凤华尹道,“尔朱庄主自便。”
“那是,跟凤教主不需见外。”尔朱颀笑意不深不浅,点头道。
凤华尹撇了他一眼,并没有回应。
尔朱颀视线不移,扶风漱玉教各色美人,都不及这位掌门人,他心中赞叹着,“凤教主,昭王有命,明日卯时,华盖宫前觐见。”
“还有谁同去?”凤华尹终于理会面前人。
尔朱颀背靠墙壁,另一手指指远处水榭中的金以恒,“金城主也要去。凤教主风姿傲人,期待明日华盖宫再见。”
明日华盖宫前,三大门派之主共见玄尊与昭王。
“不用看我那师弟了,”尔朱颀移了两步,挡住了凤华尹的视线,“他伤势没有痊愈,动作不利索,转不了身。”尔朱颀微微弯下腰,凑得凤华尹更近,深吸了一口气,悄声说,“我们说话他听不见。”
“凤教主,尔朱庄主说要占了十里徘徊,天天和你下属美人喝酒。”金以恒已经站在了几步开外,手持酒壶背靠着回廊的栏杆。
凤华尹脸色还未有变化,尔朱颀已经加深了笑意,“扶风与高渝对战,凤教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风姿在我眼中无人能敌。”
扶风与高渝大战,平江乘龙的人马从大江以南千里驰援,方有最后胜利。尔朱颀如今奉昭王命令到达逍遥京,门派之主时隔多年,又齐聚在了都城。
“所以尔朱庄主是向凤教主讨要大战时支援扶风的谢礼?”金以恒摆出和尔朱颀一样的神态,老神在在,“尔朱庄主被奉为中原第一高手,这点举手之劳不在话下,不要这么小气啊。”
尔朱颀瞥了一眼金以恒,“本门规矩,回去抄百遍。”
“一遍都没看过,不抄!”金以恒理直气壮拒绝。
凤华尹退后了一步,拉开了尔朱颀的距离,“尔朱庄主,昭王还有其他命令吗?”
“凤教主,”尔朱颀每一声称呼语气各不相同,而脸上都是笑盈不减,“我前来十里徘徊自有见面礼,你想不想看看?”
“好。”凤华尹应道。
这个直爽的回答出乎尔朱颀意料,他大笑出声,指了指水榭。
三人在薄纱帷幔之中坐了,尔朱颀品了一口酒,“凤教主猜的没错,我已到过华盖宫见了昭王,明日即是尊上和昭王对你们两位此战的表彰奖赏。”他自得能看出凤华尹心中所想。
金以恒听闻后放下了酒杯,不再喝酒。
“还有一事,霓承岳没死,雷霆卫打探到了他在高渝的踪迹。”尔朱颀正色道,恢复了平江乘龙执掌人的威严气魄。
“这是昭王告诉你的?”金以恒问道。
“不是,他没有对我说。”尔朱颀拂袖为两人斟满杯中酒,“雷霆卫掌握的事,我还是能知道的。”
尔朱菱是雷霆卫的创建者和统领,尔朱颀师从于他,自然有办法知晓这些。
“高渝,并没有全灭。而且,此战中有一方没有任何动静,绝非表面一般相安无事。”尔朱颀将酒一饮而尽,点破了如今的时局迷雾。
漠狄旖兰,绝不会在中原大战中袖手旁观,然而漠狄之主野利氏确实没有派出人马抢夺高渝之地,他们的谋划,中原无从知晓。
门派之主无故不得私下见面,尔朱颀在都城掩去了行踪,来赴齐聚此地之约。
容貌非凡,各有气质的三人,围绕圆桌,“那我就去妙京,打探一番。”金以恒重新端起酒杯满饮。
次日华盖宫正殿广场前,群臣分列,雷霆卫护卫四周,玄尊赵元旭的宝座安置在五重珠玉流苏的伞盖下。
清早便有马车在府邸前等候,金以恒踏入车厢,车轮辚辚载着他去往宫中。离得宫禁近了,便能看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他挑开车帘,默默看着愈来愈近的华美宫殿。
曾经出生成长过的地方,他从不回忆,今日又重回。
磅礴巍峨的宫门前,早有侍从等待多时,他们在前引路,金以恒一步步走向权力中枢之地。
宫中礼乐齐奏,妆点隆重。尔朱颀和凤华尹已立在宝座台阶之下,一人青雀色华服,一人淡色霓裳,加上浅金衣衫红色披氅的金以恒,三大门派之主一同并列在群臣之首。
黄钟大吕之后,赵元旭自大殿中走出,他已十余岁,穿着玄尊独有的绣满天地江山纹样的衣袍,坐在宝座之上,隐约留有少年稚气,却已然是中原之主多年,众人唱诵着祝词,依礼跪倒在阶下。
金以恒只是行礼,并没有开口祝颂,眼中只有玄尊的宝座,父亲曾坐在那个位置,把自己抱在膝上,受万人朝拜,“小念心,以后……”
父亲的话,自己什么都没有记住。
群臣之上未见昭王,他立在宫殿北面的高台上,远眺那些臣子。赵元旭身边的侍从展开了布帛,对得胜归来的金以恒和凤华尹念诵表彰之词,所有人俯首聆听,屏息凝神。
赵孞默然得看着那三人。
“……燕齐明霞之主金以恒,举大军远征,剿灭叛臣霓盛阳,大胜而归,功绩甚高。平江乘龙,扶风漱玉,燕齐明霞三派同盟,护卫社稷永固,特封金以恒为中原门派之首,其余两派受其协领……”
这赏赐是昭王的意思,金以恒与凤华尹是挚友,与尔朱颀师从同一人,他联结了另外两派之主。
金以恒封为同盟之主,从今以后,中原都要敬称他为金盟主。
金以恒双手接过了侍从捧来的帛书,千百人在他背后注目,他嘴角一扬然后才道,“谢尊上。”
他正视赵元旭,赵元旭也在看他,这位金盟主令几万人身死沙场,原来并不是一个青面獠牙的粗汉,而是明眸飞扬,灿若晖霞,赵元旭从未见过任何人红色在身能这般如火艳丽,他离开了宝座,走下玉阶,来到了金以恒身前,他身量不高,只够到了金以恒的肩膀,遂抬起头来,“金盟主,你的伤好点了吗?”
“我……属下,”金以恒身后是无数双眼睛,他退无可退,“谢尊上关心,已经无碍了。”
“哦,”赵元旭点头,解下了自己的外袍,“金盟主为江山社稷立不世奇功,谢谢你。”说完他把外袍递给了金以恒,外袍衣料考究天下独有,袖口下摆皆是天地江山的精锈,寓意坐拥天下执掌乾坤。
金以恒不曾料到赵元旭会亲自到他面前,更不曾料想会赠以衣衫,玄尊之物当世无双,若赐予下臣,便是无上荣恩。他看着衣袍,无言无动。
“金盟主是觉得热吗?”赵元旭笑而露齿,“那我帮你把红色披风脱了。”
尔朱颀和凤华尹在两人左右,旁观不语。
“多谢尊上。”金以恒退了半步,他解开了领口的穗结,脱了披风,有侍从上前几步接了过来,金以恒又接下了赵元旭的外袍,两人身量有差,赵元旭并非要金以恒穿着在身,而是单纯赠送以表谢意,意为江山有赖与他才得稳固。他初见金以恒,不知道怎样表达心中所感,如果金盟主能一直留在宫中就好了。
“不必谢我,名为君臣,实为同袍。”赵元旭开怀道,效法书籍上记述的袍泽之情。
“尊上。”
赵元旭听见了这声称呼立刻止住了笑意,朝着金以恒挤眼。凤华尹见了赵孞现身,略松了一口气,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尔朱颀看在眼中。
“叔父。”赵元旭应道。
“金盟主伤势没有痊愈,今日就到这里吧。”赵孞语气淡淡,整个人也是琢磨不透的。
“好。”赵元旭应了,转而朝向尔朱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被群臣听见,“师父难得来,这次要教我什么?”
尔朱颀密音回了一句,“不让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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