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贺兰破问:“祝老板的身体,一向如此不好?”
神思懒倦归懒倦,贺兰破一下套,祝神还是听得出来。
这话一问,若他答“是”,那便是明晃晃地骗人——贺兰破哪不知道十二年前他还不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可若说“不是”,未免抵不住贺兰破顺着往下问去。
祝神笑着反问:“我身体不好么?”
贺兰破指尖虚拿着勺柄,看着依稀见底的粥碗,说:“以前有人告诉我,雨生百谷,谷抵百病。人要是连饭也吃不进,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祝神目光微凝,仍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吃得比较慢。”
“可你吃得也不多。”贺兰破静静望着他,明知故问似的,“祝老板以前也吃这么少吗?”
自然不是。
祝神十七岁的时候,正是半大小子饿死老子的年纪,还带着个七岁小孩,整天一睁眼就在为一日三餐不够吃发愁,两个人终日只有吃不饱的,没有吃不下的。
有一回祝神走运,在大街上被酒楼老板拉住,说这几日酒楼为了吸引客源,每日午时让十个客人比赛吃饭,一桌荤素齐全的饭菜,吃得最多最快的客人不仅不收钱,还白送整整一个月的口粮。
祝神估摸是自己一副穷酸样让老板看出来,觉得他能卖力比赛才被拉进酒楼,于是欣然同意。
坐在饭桌前,祝神直咽口水。老板一声令下,他筷子也不拿,桌上鸡鸭饭菜直接上手塞进嘴里。起先还知道哪道菜是什么味儿,后边吃得太快太急,只剩嗓子眼难受的感觉。
可他一人吃饱了,家里还有个小鱼,还有只醉雕。祝神头也不抬,只心心念念赢了比赛后能拿到的一个月口粮,不要命地抓着菜往喉咙里塞。掌柜怕他吃太快会出事,几度出言提醒,祝神充耳不闻,最后一只鸡、一只鸭、两盘炒菜连同四碗米饭不到一盏茶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祝神两腮囊鼓鼓地抬头,才看见同餐的九桌客人全吃得不紧不慢,好像没有一个是为比赛而来。
他不觉得自己被人看了笑话,只心里高兴,念着这一个月口粮都有了着落。
等祝神借板车拉着几大袋肉米回去,坐下休息,肚子里才渐渐难受起来。
那时贺兰破还在祝神死乞白赖把他好不容易送进去的乡间私塾里念书,祝神独自坐在农舍小院,撑得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慢慢就晕了过去。
昏迷前那一瞬他险些以为自己这条小命就要交待在那儿了。
哪晓得一觉醒来,他靠在院子围墙边,衣领和袖子全是湿漉漉的,额前头发也被水泼湿过一般,醉雕趴在他身上拱他脑袋,试探他的死活。想来是自己求生欲太强,意识不清也能爬到围墙上伸出脖子痛痛快快吐了一顿,就着旁边水缸洗了把脸才躺下昏睡过去。
两眼一睁,肚子空空,算是又把这条命捡了回来。
寻常人兴许经此一遭至少三天不敢大口吃饭,可祝神收拾收拾,第二顿依旧四个馒头半只肥鸡,和小鱼一起吃得发撑才放下筷子。
那时的他受了太多顿饿,只想活、想吃,想一身矫健跑遍大江南北,快活安乐到长命百岁。
屋内又飘来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祝神垂眼看着盘子里剩的糖糕,伸手掰了半块放进嘴里,不知嚼了多久,才含笑对贺兰破道:“近些年吃得少些,总归还能吃,暂时死不了。”
“暂时?”贺兰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无波无澜地问,“一天也是暂时,十年也是暂时。祝老板这次,又想含糊多久?”
他终归长大了,小时候便已很聪明,不好糊弄,如今更是十分难缠。
祝神低头弯了弯眼睛,半真半假地摇头抱怨起喜荣华的厨子:“怨不得我。家里厨子手艺差,做出的菜总叫人吃不起兴。”
“祝老板喜欢吃什么,我叫贺兰府的厨子做。”贺兰破说,“不会的,他都能学。”
祝神并未作答,只寻着花香看向窗外,阳光照得他的眼眸像块琥珀色的玻璃。
他问:“贺兰府的花园,一年四季都这么香?”
贺兰破没说话,身后侍奉的小厮察言观色,适时出来解释:“以前多种牡丹海棠,也有月季,也有芙蓉。自打小公子来了,池边也会插些柳枝桃枝的,慢慢便又移栽了桂树梨树,一年到头有花气草气,也多有木气了。”
贺兰破顺着祝神目光往外瞧了一眼:“你想去看看吗?”
祝神嘴上问:“小公子今日不忙?”实则已经慢慢起身。
下人们见了要来扶,贺兰破先伸手,祝神便握着他胳膊起来。
身边一应伺候的都低下了头,眼风如波涛般在彼此间翻滚传递,两个眼珠子在眼眶里头快左右转出重影。
——十六声河的祝老板身上可能还没有孩子,但是一定有手段!
——能把小公子都变成端茶送水递胳膊的妻管严!
走出大门的两人对流言一无所知。
贺兰破回头示意他们不必再跟,扶着祝神来到檐下,边走边说:“明日三十,我陪同接亲。今日府内府外有辛不归和疏桐打理。”
“唔。”祝神点点头,漫不经心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小归是个好孩子。”
贺兰破脚步一顿:“谁?”
“小归啊。”祝神知道贺兰破不喜欢别人管辛不归叫小辛,才特地改口,温温笑道,“小归年纪虽小,却做事周全,很让人省心。”
贺兰破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不知不觉握成拳,握得紧了,又缓缓松开。
没松开片刻,又握成了拳。
他依旧淡淡看着祝神,分明神情没有波动,可祝神不自觉眨了眨眼,莫名觉得此刻两个人之间的寂静带着几分冷意。
“……”他嘴角一僵,心道小鱼真是越大性子越叫他摸不透了。
不明就里间,祝神试图说点什么缓解一下。
“那小归现在……”
“祝老板,”话没说完,贺兰破将他打断,“知道水里都有什么吗?”
祝神愣了愣:“……水里?”
贺兰破缓缓挪开目光看向前方,侧脸的轮廓挺拔而冷硬。
祝神等了会儿,才听见他不咸不淡地说:“有小龟。”
“……?”
祝神试图理解。
但理解失败。
他难得疑惑地皱了皱眉。
贺兰破又开口。
“还有小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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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板 你就叫叫他吧
第20章 20
纵使祝神七窍心思,到了贺兰破面前却总是碰壁。
八岁时贺兰破尚且不会隐藏情绪,高兴就臭着脸哼一声,不高兴就一声不吭。如今大了,总算会多说几个字,然而喜怒亦不形于色,说的话也模棱两可,叫人捉摸不透。
许是心思越重,想得就越多;想得越多,主意就越多,面对越简单的话就越举棋不定。
祝神沉默走了一路,竟也没琢磨明白贺兰破究竟是恼他还是别的意思。
旁边贺兰破的脸却越来越沉。
——祝神宁可不说话,也不肯叫他一声小鱼。
不远处飘来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祝神喉间干涩,停下脚:“有些渴了。”
绿蜡斋离园子并不近,两个人慢走也走了小半个时辰,贺兰破这才意识到祝神是累着了,不禁回头,果见祝神呼吸不匀,微带倦色。
他当即忘了赌气,只僵硬地问道:“想喝什么?”
“白水就好。”祝神眼珠子一转,念及容珲不在,又添一句,“若是镇凉的更好。”
镇凉是不可能镇凉的。如今快要秋冬交替,最怕有个头疼脑热。祝神一年四季被底下人盯着,入口的吃食是第一小心。眼下容珲一不在,他就起了馋嘴心思,想讨凉水来喝。
贺兰破看在眼里,嘴中应下,走到园子口,打发人去取温水点心,又叮嘱水要热,再在热水里化些蜂蜜。
待回来,却见祝神往东南角去,越走越远了。
贺兰破心下一凉,顾不得许多,只喊道:“祝神!”
却是晚了。
祝神闻声正要转头,惊觉脚下剧痛。
低眼看,原是脚腕被不知何处伸来的藤蔓缠了两圈,纸条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锋利尖刺,不过片刻,已经戳破他的靴子,刺入皮肉,一眨眼,血水弥漫,晕透了整个脚踝。
红花沼泽的红花、贺兰府的绞藤还有须弥河岸的吊骨树,并称沾洲三大杀人妖株。
其中绞藤威力最小。
这本是贺兰明棋十四岁外出练兵时偶然所得。她念这东西邪性,便请家中红杖法师镇压保管,岂知后来被贺兰哀发现盗走,种在这后花园中,十一二岁时便抓些小猫小狗来喂,再大些,贺兰哀竟私自抓了七八岁的孩童丢进去。绞藤被喂出活性,识得贺兰氏的人的气息,除此之外,旁人一旦靠近,轻则受伤,重则尸骨无存,成为绞藤的盘中餐食。
渐渐地,贺兰哀以此为乐,平日无聊,便逼着府里下人走进东南角,看他们被绞藤折磨得血肉模糊,哀啼求饶,最后奄奄一息,方才作罢。
转眼间,祝神另一只脚也被缠上。
贺兰破飞步过去,拔出腰间匕首,三两下割断与根茎牵连的藤蔓,将祝神就近抱到池边八角亭坐下。
祝神穿的软靴锦袜几乎都从脚腕处被绞成两截,那两圈藤蔓残体还死死嵌在他脚腕中,尖刺再深半寸,可入腕骨。
贺兰破眉头紧皱,蹲在祝神身前,将他脚放在自己膝上,盯着伤处,下手时极其稳重,只小心脱了祝神鞋袜,凝眉片刻,伸手便要去解开藤条。甫一碰上,手指就被密布的小刺扎得鲜血直流。
祝神轻轻“嘶”了一声,无论贺兰破使出什么法子,藤蔓都纹丝不动。
必须要贺兰哀的拆藤散才行。
此时晌午,按照贺兰哀的习性,是惯要来园中转上一圈,看看他亲手养出的藤蔓在这一日又捕了什么东西进去的。
果不其然,远远的,园子西侧传来嬉笑喧哗。
贺兰破侧首听着,脚步声近了,才放下祝神双脚,蓦地起身,走出亭子时还不忘放下珠帘,径直站在亭前,等贺兰哀摇着扇子装模作样与他擦肩而过时,才伸手拦住,一脸寒意道:“拆藤散。”
贺兰哀懒洋洋停住脚,微仰着头,只拿鼻孔朝下,掀开眼皮,往贺兰破满是血窟窿的掌心扫视一圈,冷冷一笑,像听不见似的侧耳:“你说什么——”
贺兰破眼底结霜一般,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捏得骨节咔咔作响,又重复一遍:“拆藤散,拿来。”
与贺兰哀结伴的几个世家子弟见这场面均是脸色微变。毕竟这贺兰破与贺兰哀不对付的许多年来,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一向是你来我往,今天你劈我的马,明天我就砍你的藤,就连住的屋子,都互相烧过几次。下人们不敢置喙,贺兰明棋又谁也不帮,许多年来,依旧是难分胜负,谁也压不到对方一头。
瞧今日这局势,是贺兰破被拿捏住一盘了。
这贺兰哀也承袭贺兰氏一贯的好皮相,生得浓眉俊眼,个子高挑,只是比起贺兰明棋与贺兰破二人,稍显得单薄羸弱,没几分精神,行为举止间略微轻浮,腿软眼飘,浑身上下一股懒惰的靡靡之气。华贵雍容的衣料裁剪好了,穿在贺兰破身上是人压衣裳,只会衬出他颈背挺峻,肩宽腿长;可同样的料子往贺兰哀身上一套,再怎么合身,瞧上去也是衣服压人,往贺兰破身边一站,总显得他畏畏缩缩,含胸驼背。这多是贺兰哀懒怠强身健体,不曾上过战场,只爱眠花宿柳的缘故。
此刻贺兰破满眼森然,冷然不语,更是威压逼人。贺兰哀心中不服,面上不屑,两个眼珠子往后头一瞟,瞥见亭中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一个碧蓝色身影。珠串摇曳,贺兰哀看不清人,目光凝到地面那一双窄瘦的脚上。
那双脚的脚背在午后的强光下被照得如白纸一般,连青筋也快看不见颜色,只有珠帘的光反射到脚上,玉影摇动,脚腕处的淋漓鲜血染红了碧蓝的衣衫下摆,缓慢地淌下来。
贺兰哀正看入了神,视线被一步横跨而来的贺兰破挡了个严实。
“原来是为美人折腰啊。”贺兰哀收回目光,笑得戏谑,“既已拜倒石榴裙,我说二弟求人,难道就这个态度?”
话说完,他往后看了看,拔高音调:“大家伙说,求人该是这个态度吗?!”
身后一众应和。
“那自然不该!”
“怎能如此!”
贺兰破不知为何,竟收敛了神色,挡着贺兰哀,似乎只想拿了药把人赶走,低声问:“那你要如何?”
贺兰哀扇子一开,不紧不慢摇着:“跪下来,求我。”
贺兰破低垂视线盯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贺兰哀拿扇子挡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笑眼:“二弟再迟些,只怕美人血要被吸干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珠帘撞击,叮咚作响。
贺兰破脸色一僵,却已挡不住贺兰哀越过他肩头往后看去。
一只苍白的手用细长五指撩开珠帘,祝神一对长眉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珠光晃动间若隐若现。
只听他站在帘后含笑道:“这位就是贺兰府大公子,贺兰哀少爷?”
贺兰哀窥见帘后第一眼,直是呼吸一滞,木然定在原地。就连手中折扇,也就这么举在胸前不摇了。
贺兰府大少爷,沉迷酒色,醉心床笫之事,专爱美人,男女不忌,也曾做下不少强取豪夺亦或为了勾栏公子一掷千金的风流事。
眼下见了祝神孔雀衣襟桃花面,已是双腿灌铅似的走不动道。
贺兰破眼角微缩,又不动声色往旁边一挪,断了贺兰哀的视线:“拿药。”
贺兰哀愣了愣,当即从腰间摸出药瓶,扬唇道:“药自然是要拿的。”
说着便直勾勾盯着亭子,抬步往珠帘而去。
贺兰破作势要拦,贺兰哀就像早有预料般往一侧躲,一脚踩进小道旁的花丛里也要进亭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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