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珠串哗啦作响,贺兰哀冲到祝神跟前,贺兰破还在亭外,往旁边扫了一眼,一众看直了眼的世家子弟便自顾接着往前走了。
待贺兰破折回去时,祝神正抬头笑吟吟应对贺兰哀的寒暄,刚要抬手从贺兰哀那里接过拆藤散,便被贺兰破一把夺走。
祝神还没反应过来,贺兰破已握住他双肩,将他往后一转,背对贺兰哀,随后又坐上另一个石凳,抓起祝神双脚放到怀里,拔出瓶塞,一言不发往祝神脚腕撒药。
贺兰哀此刻无心计较,厚着脸皮跟着转到祝神身侧,指着贺兰破手里的药对祝神解释:“这拆藤散啊,其实就是绞藤的尸体碾磨成粉。那东西一闻见自己尸体的气味儿,自然就散开了。”
祝神对着他弯眼笑道:“竟是这样。”
果然,一转眼,祝神脚腕的绞藤便松开落到地上。
贺兰哀被这一笑蛊得五迷三道,忙不迭说:“美……公子这脚伤得不轻,不如去我房里,用专门的膏药,治藤伤有奇效,涂上几次,不日便能痊愈了。”
祝神尚未说话,贺兰破冷不丁道:“不必了。”
他抬眼道:“你房中为何会有专门的膏药,不清楚吗?”
——连罪魁祸首绞藤都是你种的。
贺兰哀被这话一塞,脸上过意不去:“绞藤伤了贵客是我大意,可你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吗!既请了人家来此,为何不好生护着!哪怕出言提醒一句!反到怪起我来了!”
贺兰破沉脸盯着他,盯得贺兰哀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正僵持着,下人送了点心和温水来。
祝神接过贺兰破递来的温水,听他吩咐完拿药,方对贺兰哀安抚道:“怪只怪我自己不小心,冒犯了这园中草木。”
贺兰哀摆摆手,刚要客套,又见祝神从袖中掏出一串香木佛珠,对他说道:“若不是大公子来得及时,只怕我这双脚今天就废了。正巧明日又是公子结亲大喜,便再送公子一份薄礼,是我几年前机缘巧合下从医圣那儿得来的,一直贴身放着,起个安神的作用。公子若不嫌弃,将就收下,好让我聊表谢意。”
贺兰哀起先见这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心里已生出轻蔑之意,一听是祝神贴身放了几年的东西,便急伸手接了:“既是如此,若我不要,反倒是我失礼了。”
还没碰到,祝神又拿开:“只是一串寻常佛珠,未免随意了些。不知公子身上可带了刻刀,我刻上几个字,虽是献丑,总归心诚。”
刻刀没有,却有短刃,贺兰氏三姐弟一人一把,都是自小随身带的。
贺兰破暗暗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匕首。
眼下他的这把上头尽是血污与绞藤的藤汁,沾泥带水,脏得拿不出手,便按下了给祝神的心思,只垂着双眼,无声给祝神擦拭伤口。
贺兰哀殷殷献出匕首,祝神拿着,在佛珠上细细刻下“喜荣华祝神贺府中哀公子结亲之喜”几个小字。
刻完又来回欣赏了一遍贺兰哀的佩刀,才连同佛珠一并归还。
贺兰哀看过,喜道:“您便是喜荣华的祝老板?!”
祝神笑着说是。
“久仰祝老板大名!”
久仰是假,借机套近乎是真。
贺兰哀得寸进尺,一步上前就要去牵祝神的手,做出一副叙旧模样,结果连指甲都没摸上——祝神不动声色把手缩进袖子里,与此同时,贺兰破猝不及防把人打横抱起,转身出了亭子,往来时的路上走。
贺兰哀来不及发作,只管遥遥对着离他远去的祝神招手:“祝老板!有机会一起喝几杯!”
祝神往后一仰,正要侧过头对贺兰哀回应,贺兰破不知怎的,抱着他的双手突然一颠,祝神一瞬身体落空,下一刻又稳稳回到贺兰破手中。
等他稳住心神,再要望向贺兰哀时,贺兰哀已远到看不见了。
祝神抬头,贺兰破一张脸冷得能结出冰来。
他心里盘算着,贺兰哀与小鱼多年不和,自己今日迫于无奈要跟对方周旋,做足了面子功夫,小鱼不知情,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那个……”祝神试探着开口,没话找话,“贺兰公子派人去拿的水,真是好喝。”
“贺兰公子?”
贺兰破目不斜视,抱着祝神健步如飞,却一眼不肯往下看:“哪个贺兰公子?你送佛珠的那个?”
“……”
祝神温声笑道:“自然是贺兰破小公子。”
“哦?”贺兰破面无波澜,走回绿蜡斋,一脚踹开祝神房门,踹得砰的一声,灰尘飞舞,“祝老板竟知道有个贺兰破?我都不知道谁是贺兰破。”
祝神被他抱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被放到床上,贺兰破翻箱倒柜取了药膏,单膝跪在窗前,又一言不发夺过他的腿自顾低头上药。
祝神慢慢撑着床板坐起来,仍想法子哄道:“那给我上药这位公子,姓甚名谁?”
他听见贺兰破头也不抬地冷笑:“祝老板还想得起上药的公子?我以为您只知送药的大公子,不认识上药的小人物。”
祝神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贺兰破给自己两只脚上完药,眼疾手快弯腰抓住贺兰破的手:“我看看你的伤。”
贺兰破倒是没说话,阴着脸任祝神扒拉自己受伤的掌心检查。
检查完,祝神取了锦帕给他擦伤,又拿过药给贺兰破涂上。
他已许久没有给谁上过药。
小时候贺兰破受了伤,祝神去乡间给他摘草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照着赤脚大夫画的图,长得像的草都给摘了,拿回家洗洗,放到嘴里嚼烂,等自己嚼过没出事儿以后,再跑去给贺兰破上药。
那时他怕贺兰破喊疼,总一边上药一边吹,吹了还要问:“疼不疼?”
贺兰破一次也没喊过疼。
祝神指尖挖了膏药,点在贺兰破的手上,一时想出了神,便吹了吹,又问道:“疼不疼?”
贺兰破淡淡开口:“总不会比被刻字的佛珠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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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老婆阴阳怪气了吗
阴了
第21章 21
祝神扶着他的手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坐一立,窗台外的斜阳倾洒在贺兰破的侧肩与后背,衬得他衣上暗纹隐隐反光。
好一会儿,他指尖动了动,垂下眼望着祝神:“明日三十,祝老板今天就要回去。是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才跟我道别?”
贺兰破一直都心知肚明。
祝神是不会留到喝喜酒的时候的。朱砂剑尾每半月归来一次,他必须要回喜荣华了。
“这不就道了。”祝神收手,低下眼笑,“贺兰小公子机敏聪慧,何须我说。连道别都替我省下麻烦。”
又要走了。
贺兰破看了看自己掌心,又无声吐了口气,扭头看向飞絮阑珊的房门处:“若是能把门关上……”
一辈子都叫他走不出去就好了。
祝神没听清,只问:“小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贺兰破收敛视线,上了药的伤口开始传来灼烧的痛感,他手指蜷了蜷,“那我就不送祝老板了。”
祝神还没说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多时,却有几个小厮送来一身新衣,一双新鞋,连颜色都与祝神惯爱穿的无二,说是二公子打发来的。
祝神换好,容珲也来了,见到祝神的伤只问上了药没有,祝神无意多说,他便也收拾了东西等祝神吩咐离开。
两个人去西角门出府,贺兰破从家里抽调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容珲在上车前回头看了看旁边的朱漆大门,问:“小公子又同您闹脾气了?”
要走了也不来送。
祝神莫名其妙:“我哄好了啊。”
便说便由容珲扶着登上马车:“不过是看我与旁人多说几句话,他不喜欢,我便哄哄。他虽不爱说话,但最没心眼,又能发多大脾气。”
进了车间又笑眯眯道:“小鱼很乖的。”
容珲一针见血:“那他怎么不来送你?”
贺兰府的马车宽大,里头设了软榻小几,还有些许高点茶水,不知是否有人吩咐过,榻上额外垫了两层狐皮毯子,甚至熏了一小炉山空。
“孩子嘛,玩儿心大,娶亲这样的热闹总爱去凑的,跟我一个病秧子整天待一块儿多无趣。再说了,”祝神坐进软榻,闭眼假寐,“府里事多,他岂能时时围着我转。”
话音刚落,马车轻晃,是启程了。
东角门后,贺兰破乌衣墨冠,长身挺立,目送渐渐远去的马车在视野尽头消失不见,又在原地垂眸站了会儿,才慢慢往回走。
车夫行驶得很慢,一路没有颠簸,竟叫祝神安稳睡着了。再停下时,正好于日落之前抵达喜荣华。
祝神给了赏金,慢慢下车走进客栈。
陆穿原坐在大堂中间,面前摆着一盘黑芝麻、一盘生瓜子还有一壶茶。
吃一口黑芝麻,嚼两粒生瓜子,再喝一口茶。陆穿原似是等候多时。
祝神一进门,他立时冷笑:“这是哪家贵客来了?”
祝神眼睛弯弯,挨着他坐下,极尽恭维道:“自然是陆大夫家的。”
“我家?”陆穿远拔高语气,往身后账台处的十三幺瞧一眼,伸出指头点点祝神,“听听!还有人把这儿当家呢!”
十三幺呲了呲牙,不敢附和。容珲埋头憋笑,趁祝神挨训的当儿赶紧提了包袱溜上楼,免得被殃及池鱼。
“咱们这儿不是客栈吗?”陆穿原扭头对着十三幺,指桑骂槐,“又没谁的老子娘!人家无牵无挂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呼也不打,回来还说这是家!什么家?四海为家?”
周边几桌吃饭的客人看了过来。
十三幺提了茶壶跑来给他顺气:“掌柜的消消气儿,二爷他出去总归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一面说,一面给祝神挤眼睛,示意祝神快点上去。
“别的不谈,就他那张脸!一出山,能给咱们喜荣华招揽多少客人!”
“招客人?我要他给我招客人?稀得他挣那两个臭钱?!再折腾两下还不知他几时把命给折腾在外面!那钱给谁花?给阎王花?”陆穿原骂着,忽一转身,指着刚绕到西南边楼梯处、正提着衣摆猫腰溜上去的祝神,“给我回来!”
祝神脊背一僵,才踏上楼板的脚又放下去,叹了口气,毕恭毕敬走回来。
陆穿原对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正还要骂,忽瞥见祝神脚腕的靴子上晕出的血迹。
他神色微凝,片刻后别开头“哼”了一声:“还晓得抵着坎儿回来!上楼收拾收拾,准备去暗室。”
“好嘞。”
祝神应了,调头欲走,衣袖带起一阵轻风,隐含几缕花香。
陆穿原蹙眉道:“你去看桂花了?”
祝神答得含糊:“经过了一片花园,有几枝桂树。”
陆穿原起身跟上去:“不是跟你说过,戴着侍罗佛珠最好离桂花远些?”
“怕什么。”祝神一步一步踏上楼,侧头用眼尾扫向陆穿原,含笑道,“我又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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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哀的婚终究是没成。
新娘子跑了。
被贺兰哀一刀捅跑的。
三十那天,贺兰破去步家接了人,一路护送来,陪同观礼、守席——不管私下里跟贺兰哀怎么闹,府中大事上还是要做够体面的。
那贺兰哀虽不喜这门婚事,可到底最爱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平日把贺兰氏辖下的几十城踏遍,睡尽勾栏花巷,今日自己又成了主人公,更把热闹又添一层,自是灌了数不清的黄汤进肚。
等醉得不省人事闯入婚房时,步二还规规矩矩坐在床上等他掀盖头。
临窗花瓶里盛着一株巨大的桂花,是贺兰明棋每日都遣人去花园摘了,分别往几间主屋插上的。贺兰破房中也有。
夜风袭入,勾得桂花香气在房中暗自浮动。
贺兰哀跌跌撞撞走近床尾,看步二泰然安坐,听他来了也无动于衷,只觉这是个不懂风情、呆木死板的女人。
念头一起,先前两三个时辰里喝出来的欢喜骤熄,如在心头被浇了一盆冷水,登时凉下去三分。
他堂堂贺兰哀,凭什么这辈子就娶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娘们儿?若论富贵,谁比得上贺兰氏荣华通天?单就贺兰家兵力、财力,只要他说一声,哪个世家不会削尖了脑袋把自己女儿送进来?
凭什么阿姐就给他安排小小步家庶女!凭什么!
这等货色,也就配勉强扔给贺兰破那个狼窝里的野种罢了!
贺兰哀将盖头泄愤般的一扯,没有见到意料之中一张怯懦沉默的脸。
后来酒醒时的他已记不清新婚妻子的容貌,他只想得起步二的眼神。那双眼所呈现出的神态比他更冷漠,更疏离,如一枚钉子,只要展开眉睫就能透过他这副花团锦簇的皮相洞穿他懦弱腐烂的内里。
即便已是酩酊大醉,贺兰哀也在那一瞬通灵似的明白,阿姐为何非要迎娶这个女人不可。
她们是同一种人。
沾洲有一个贺兰明棋,可以撑起强大庞杂的贺兰氏;若两个贺兰明棋联手,则整片洲土悉数在望。
可那时被酒色所迷的贺兰哀已是晕头转向,平日他虽阴晴不定,到底还能分清场合学着自控,今夜不知怎么,心头如火中烧,在愈发浓郁的桂花香里狂躁不安。
步二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他惹怒:她不应该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吗?
她本应该做小伏低、求着我娶她才对!
贺兰哀挠抓着自己胸口,忽摸到一团硬物。
那是昨日祝老板送他的佛珠,因祝老板说自己一直贴身带着,贺兰哀得了以后,思眷美人,也日夜贴身放着。
想到祝老板,贺兰哀自身前掏出侍罗佛珠,凑到掌中痴迷地闻了闻,脑中便不自觉浮现那人昨日一举一动,是何等温声软语、绵绵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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