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碰了一鼻子灰,贺兰破甚至不愿意出来见一面。容珲面色不霁,顾及在别人府里,便也没说无理,只按祝神吩咐坐下吃茶。
当事人倒是压根不放在心上。
祝神笑着问侍奉的小厮:“小公子就在自己房里?”
小厮低着脑袋,被祝神这一笑看得满脸通红:“是、是在房里。公子让您自己去找他。”
祝神作势要去,刘云起身,当即要跟。
祝神回眼一扫,刘云又坐回去。
穿庭过院,走进内宅,小厮领着祝神敲响贺兰破房门便退了下去。
祝神站在门外,先轻喊:“贺兰小公子。”
“进来。”
贺兰破果真在里面,应了祝神,但听语气似乎带着一丝古怪。
祝神推门进去。
屋子里燃了熏香,是祝神最喜欢的山空。
屏风半掩,贺兰破站在浴桶前,赤裸上身,只看得见右侧肩胛骨,和半截瘦挺的腰身。他正背对祝神,拿干巾擦拭身上的水珠,似是才沐浴规整,还没穿戴完毕。
听见祝神进门的动静,贺兰破侧过半张脸,迟疑片刻,才徐徐转身。
房中雾气朦胧,屏风遮住贺兰破右侧,刚好露出他左边几乎占据了整个半身的雕青。
那是一只奇怪的异兽,头顶遍布龙的鳞甲,赤青交杂,铁锈红的身体后是泛黑的长尾,样貌似鱼,两侧肋中长着一对壮阔的羽翼。青羽飘飘如腾云,赤鳞振振似翻海。
这刺青神态凶恶,颜色繁复瑰丽,纹在贺兰破强壮而劲瘦的上身,形态相当诡谲。
一条凶神恶煞、长着翅膀的鱼。
从左胸肋下,一直绕到后背,这片宽大的文身盖住了他原本的皮肤,头尾两处刚好遮住他前胸后背两处箭伤留下的疤。
那时候他伤口刚刚结痂,夏天炎热,祝神好不容易等到他能碰水,便带他去清水河沟里洗澡。
两个人一大一小站在浅水中央,祝神一边给自己洗,一边还要防着贺兰破被冲走,干脆抱着贺兰破一起洗。
那会儿才八岁,贺兰破就知道怕羞。小孩子别扭,一会儿不肯脱裤子,一会儿不让祝神面对面给他洗。祝神烦了,一时生气,扳着贺兰破肩膀转过来,不但非要给人洗,还要奚落他身上的两处箭伤。
一面捧了水浇在贺兰破身上,一面冲伤口说:“丑死了。”
还说:“别的小朋友看见了,都不愿意和你一起洗。”
说完半晌没听见人出声,祝神抬头一看,贺兰破瘪着嘴,不大的脸上鼻子一张一合,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祝神眨眨眼,怔忡过后,赶紧拍着人哄:“哥哥错了哥哥错了!不丑不丑,一点都不丑。”
可贺兰破还是生了好久的气。从此以后别说洗澡,连衣服都不愿意让祝神给他换。
一别十年,那两处丑陋的伤疤已经看不见,贺兰破用自己的方式弥补八岁时的缺憾。在一切祝神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缝缝补补,永远做着有朝一日往事重来的准备。
他对上祝神的视线,又垂眸错开,扔下干巾,抬手取了上衣,挡住那片文身:“不是让你吃了茶再来。”
他与屠究练完刀,一身沙土与汗水,怕呛着祝神,这才吩咐让人先在前厅吃茶,自己借机收整一下。
哪晓得衣服还没穿完,祝神就来了。
贺兰破板着脸,草草系好一层里衣,便往屏风外迈步,伸手去扶祝神。
甫一抓着祝神,手心就被塞了一个东西。
贺兰破下意识拿出来:“这是什么?”
说话间摊开掌心,手里静静躺着一根编制好的手绳。
这绳子由黑线与金线交织编造,手法简单,一目了然。中间还吊了个沉沉的小坠子,亦是由丝线一层层缠出来的,里头包了块金子,只粗浅看得出是一个鱼的形状。
总而言之,编得挺丑。
祝神的手工一向不怎么样。
或者说,祝神除了一个脑子稍微转得快些,身上其他所有的技能,几乎为零。
以前陆穿原茶余饭后点评这个人,说的是:“给祝神三头猪,就能叫他养死两头!”
别人就问:“还有一头呢?”
“还有一头贺兰破呗!”陆穿原说,“不知道怎么从祝神手里活下来的。”
他不免感慨:“那小子命硬,给祝神养了一年都没养死。”
其实也没有一年。
祝神在初夏捡到他,养了一个秋冬,第二天春天还没到,就把他还给了贺兰府。
前几天这绳子编好,祝神颇为满意,藏了一段日子,今天来的路上才拿出来,舍得给刘云和容珲看上两眼。
容珲看了,一言难尽。
祝神见状不满:“不好看?”
容珲不说话。
祝神拎着绳子伸到他眼前,抵着他眉心说:“好看。”
容珲默默别开脸。
祝神又把绳子递到刘云跟前,不容置喙:“好看。”
刘云也抿着嘴,宁可垂头,也不吭声。
祝神找不到共鸣,懒得跟他们计较,冷着脸把绳子揣回袖子里。
这会儿贺兰破看见,先是一愣,接着盯住这根绳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祝神更坚定了他编得很好的想法。
“送你的。”他点点绳子上那个吊坠,心情颇佳,“小鱼。”
贺兰破指尖微蜷,呼吸一滞。
他攥紧手绳,蓦地抬眼道:“你说什么?”
祝神说:“送你的。”
贺兰破:“还有呢?”
祝神想了想:“小鱼?”
他反应过来,含笑道:“贺兰小公子,以前不是叫这个名字?”
贺兰破定定看了他半晌,才收回手,绷着脸道:“我以为祝老板,只会叫小辛。”
“小辛固然好,贺兰小公子不喜欢,我便不叫了。”
贺兰破眼睫又是一颤。
便听祝神说:“我都叫他小归。”
“……”
贺兰破忽然不接话了。
祝神正琢磨是不是待得久了,该找话告辞,又听贺兰破问:“辛不归生气,你也这么哄他?”
祝神失笑:“他怎么会生气?”
“那……”
贺兰破还打算开口问一句什么,外头辛不归匆匆敲门:“公子,枕霄阁那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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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破,你是一头小猪
第25章 25
据说是步二在逃出去时机缘巧合遇到了天听教。
沾洲战火连天,自立门户的真假世家层出不穷,今日你依附我,明天我出卖你,抢的是地、是粮,在水生火热里挣扎的一条条人命最不值钱。百姓头顶的皇帝一天一换,礼法公规总不能也跟着上头一天一个样。
不知从几时起,沾洲出现了象征着公平与信仰的一杆秤——天听教。
传闻这教派的创始者是一个古老世家的贵公子,他在家族落败之初的某天成立了天听教,随后净身剃发,单衣光脚离家而去。
数月后,他带着一众教徒回家,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的父亲判以奸淫、暴虐诸多罪名,随后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
那个古老的世家自此分崩离析,天听教却在沾洲威名远扬。
它的教徒来自四面八方,入教前的他们可以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待字闺中的小姐、露宿街头的乞丐,入教后都是剃发脱衣,一身干净的使者。
他们不停奔忙在沾洲的土地上,一生解救黎民百姓,直到死前最后一刻。天听教像苦行僧一般,度化每一场自己遇见的苦难。教徒信奉世上每一份痛苦都是一把尖刀,只能转移,不可消灭。而他们所做的就是助人解脱,将痛苦最终转移到自己的肩上。当名为苦难的尖刀刺入他们的皮肉时,人间的疾苦就会上达天听。远离沾洲的天神才会收走那一份苦难。
最先反对天听教的是一部分世家。天听教在他们打完仗后掠夺米粮填充自己的军马时出现,又或是在他们的功臣良将利用一点小小的特权欺男霸女时出手。教徒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施舍公平与正义。总之天听教平等地触犯着上层的利益,即便那点利益对那些人而言只是微末,也引起了许多世家的不满。
乱世之中百姓发现只有天听教在试图扑灭每一场浇在他们头上的水火,世家忽略放任这个教会的那几年,短短千日,天听教的教徒或是信奉者已遍布整片洲土。
在统治者下令对他们关闭城门的时候,会有无数籍籍无名的人在黑夜想方设法为他们打开一条通道;在世家决定对来到自己辖区的教徒发兵制裁时,路途中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在阻挠兵刃的前行。
民心所向是最坚不可摧的胜利。天听教像沾洲异军突起的一场罡风,不求名、不求利,手无寸铁却无孔不入,面对所有世家的追杀都能兵不血刃地解决。
刘云按祝神吩咐,掐着天听教路过飞绝城的时间,将步二送去偶遇。祝神得到她已被天听教路过搭救的消息时,正在房中整理一部分许久未动的典籍。容珲和刘云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这个帮派,你一言我一语,便把天听教的起源发展说了个大概。
祝神拿着书慢悠悠坐回软垫上,随手翻开一本,边看边说:“天听教是有一些民间信徒不假,可本事强到所向披靡、一手遮天这种满是漏洞的话,谁信谁是大傻瓜。”
“……”
容珲和刘云面面相觑,又见他狡黠地从书本里抬起眼:“天下没有敲不开的蛋。如果有,迟早也会自己从里头裂出缝来。”
两个人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只有容珲忽扫见祝神捧在手里查阅的册子,愣了愣,指着道:“二爷,这书……”
祝神翻到书面看了一眼,神情无甚波澜,漫不经心道:“这是这些年有人记录整理下来,天听教所有处决过的与世家相关的案子,我随便看看。”
说着便翻开一页指道:“看这个。粱城袭家,八年前才自造族徽,独立出来的小世家。家中家主暴毙,膝下无子女,让唯一的侄儿继承主位。卯元323年,天听教路过粱城,袭家恰有下人逃命出府,状告那个侄儿为了家业毒死了自己的姑父姑母。天听教花了半个月时间查明真相,将袭家才继位的家主烧死在粱城西市,尸体至今还挂在城门。”
刘云默默听着,问:“那如今家主是谁?”
“如今没有家主了。”容珲接话,“这粱城袭家,以前原是依附贺兰氏的一小族,后来为贺兰氏出战攻打下六座城池,贺兰明棋念其有功,才让他们独立出去。不过一直到灭族之前,两族都仍有许多利益交互。袭家没了家主,按理粱城该归回贺兰氏辖下。可邦州顾氏不知哪里来的消息,第二天就趁乱占领了粱城。倒是白捡了个便宜。”
祝神笑道:“你瞧,天听教这么些年能为世家所容的原因,不就找出来一个?”
今日这家遭殃,明天那家就能乘虚而入。反正天听教又不争权夺利,就算是一把四面发力的冷剑,砍到每个世家头上也有轻重之分。谁都抱着“我下次能捡个大的”这般想法,天听教就能一直在这片洲土上行走下去。行走不说,还能得到公认的尊敬与权力。
祝神点评道:“殊不知这权力一旦让步,他们那些世家再想夺回来时,就没那么容易了。”
容珲不免感叹:“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祝神望向刘云:“贺兰府那边怎么样?”
刘云道:“听说已经有风声了。”
贺兰哀不是普通的纨绔,是一时兴起能抓起养了数年的猫狗甚至府中孩童丢进藤丛、抑或是觉得无聊了,就去贺兰府地牢剥几个囚犯的人皮来击鼓做乐的纨绔。
可就算是他这样草菅人命、贪婪纵欲的人,也听过天听教的名声。
天听教无意救下步二的消息一传进府里,他就吓得屁滚尿流闯入枕霄阁,跪伏在贺兰明棋膝下痛哭流涕:“阿姐救我!”
彼时贺兰明棋才挥手送走一批来服侍过的男男女女,正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着随意,神态慵然,似是心情颇佳。见贺兰哀这副窝囊样子,也只是把手放在他头顶顺了顺,闭着眼问:“又惹什么烂摊子了?”
贺兰哀抱着贺兰明棋的膝盖不撒手,鼻涕眼泪流了满地:“天听教!那个女人!她找天听教做帮手!他们要来抓我了阿姐!阿姐你救救我阿姐!”
贺兰明棋指尖刮着额头,闻言顿了顿,掀开眼皮,睨了一眼贺兰哀,一脚把人踹出两丈远。
身边一应丫头婆子见状全都低头退了出去。
贺兰哀正哭着,猝不及防被踹中上腹,靠着墙窝成一团,捂着肚子不住地干呕。
贺兰明棋光脚下地,几步过去,半刻钟前浑身充斥的欢愉几乎一扫而空。
她面中抽动一瞬,额头再次隐隐作痛。弯腰伸手,拎起贺兰哀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上半身似悬吊在她手下:“废物……废物!”
她不知哪来的火气,连眼角都泛起血色:“做事永远拖泥带水,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我辛辛苦苦找的人,不满意就杀!杀也罢了,连她都杀不干净,留下一身证据,如今还让她跑去了天听教!贺兰哀,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弟弟!”
说罢又提着领子,把贺兰哀往墙上一掼,转身走回榻边。
只听闷闷一声,贺兰哀如散架一般倒在地上,额角流下一注鲜血。
“阿姐……阿姐!”贺兰哀手脚并用,膝行着爬到贺兰明棋身后,抓住她的衣摆,“阿姐你这次要救救我!贺兰府那么多人,不会让我被抓走的对不对?天听教、天听教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对不对!”
“你说得容易!”贺兰明棋回身又是一脚,却没把他踹开,“你犯别的也就罢了!天听教的头子沐得,沐家嫡长子!当年就是亲眼目睹他父亲杀妻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真当他们是普度众生的真佛来了?谁身上都揣着恨,人多了,恨也多了,便众生平等了——不过也是为了私恨集结起来的一群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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