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二爷是个万事心生七窍唯独情根堵塞不通的人,他半夜找上小公子,那必定是因为自己先前的提醒让他意识到小公子情绪异常,想必只是趁着夜里无人,好去单独与对方说些软话罢了。二爷是最在乎他这个弟弟的。
那怎么就说到床上去了?二爷是从不通晓床上之事的。
若说只为哄孩子,倒有可能脑子一短,突发奇想拿这法子哄小公子开心。可二爷不懂,小公子也不懂吗?瞧着小公子不像不懂的人啊。
那问题就在小公子这边。
难不成是小公子故意引诱自家掌柜与他厮混?
不不不,那是贺兰哀才干得出来的事。小公子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绝不会容许自己对如父如兄的哥哥生出这般悖理心思。
容珲觉得是自己的错。
若不是他前一晚多嘴说小公子气上了头,掌柜的这个睁眼瞎就意识不到;掌柜的既意识不到,也不会半夜还牵挂着对方;掌柜的不牵挂,两个人就不会糊里糊涂做出有违人伦的事。归根结底,还是他容珲一句话惹的祸。
若他不多话,也犯不着这俩人今早想出这般拙劣借口敷衍他,想来他二人也为此懊悔不已,说不定在无人的角落,各自心里已决定生死不见。
容珲觉得,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更该好好替他二爷和小公子把守住这桩阴差阳错的乌龙,再者,为了避免他二人生出心结,还要对他们旁敲侧击、多多开导才是。
如此一想,容珲豁然开朗。
他松开皱了一早上的眉毛,甫一抬眼,被凑到他眼前的祝神吓了一跳。
“二、二爷!”容珲直愣愣的,“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出来半天了。”祝神道,“见你脸色变幻莫测的,以为是有蚂蚁打架,就没打扰你。”
祝神看看他脚下:“战况很激烈吗?”
容珲:“……”
容珲往屋里看了一眼,见房门紧闭,便扶了祝神往院子外走:“同她谈过了?”
“嗯。”祝神神色不自觉凝重起来,“只要沐得问过了小鱼,贺兰哀那支沾洲叹,不日就会送到我手里。”
容珲说:“估摸着时间,小公子这会儿应该已经跟沐得见过了。”
祝神眼中却并未有喜色:“可是小鱼那支沾洲叹,十二年前失窃了。”
“什么?”容珲大愕,“这东西不是只有守护人的血才能开启封印?难道是小公子——”
祝神摇头,于无声中打断容珲:“十二年前那支沾洲叹失窃时,小鱼就在贺兰明棋身边。若非如此,只怕这么些年他早被猜忌过无数次。”
贺兰家三支沾洲叹虽在一处,可存香之地的守香兽会辨认来人的气息,即便十二年前盗香的人取了贺兰破的血,不是贺兰氏三姐弟中的任何一人,都绝对拿不到沾洲叹。
彼时贺兰哀不过九岁,没那个能耐,贺兰明棋更没理由——一来她对那香向来不屑一顾,二来今日也不必欺骗祝神这一层。
“怎么可能呢……”容珲想出了神,“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小公子……”
祝神忽顿住脚:“你说什么?”
容珲猛一回神,叹气笑道:“我昏了头了,胡说呢。”
祝神不语。
一时又问:“小鱼还在演武场?”
“应该在。”容珲道,“旁边是屠究法师的园子。她既没回来,便是还在与小公子比试。”
思及此,他赶忙道:“二爷去看看?”
“屠究么……”祝神仍在原地没有迈步,“我本来有事想问她的,不过今天算了吧。”
容珲心想完蛋了,掌柜的已在避嫌了。
“可是……”容珲脑子里转了八百个弯,“小公子赢了屠究,想必刀法精彩绝伦,您就不想去看看?”
“不想。”
容珲心想又完了,掌柜的开始口是心非了。
祝神说:“小鱼这一场下来,怕是能把真相猜到六七分。趁他还没回来,咱们先走吧。”
容珲心中绝望,掌柜的果真要死生不见了。
“您当真不等他下了场?”容珲问,“不看他一眼再走?”
“你怎么回事?”祝神一头雾水,“前些日子不是还说他太粘着我了?”
容珲低头不语。
“走吧。”祝神催促,“免得他回来找我发火,这回我可承受不起。”
“那您跟他……”
“过些日子等他气儿消了再说吧。”
那边贺兰破在演武场外与沿路打听着找来的沐得一行人有片刻的交涉。
屠究在场上看着他回来,问道:“问你什么?”
贺兰破在架子前选兵器,他想试试不用雪掖,能否也赢一次屠究:“匕首和佛珠。”
屠究垂下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问:“贺兰哀的?”
贺兰破点头。
“他们问你了?”
“问了。”
“你怎么说?”
“我说是。”
这倒是很符合他的性子。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屠究摇头一笑:“那贺兰哀要完蛋咯。”
贺兰破问:“他会死吗?”
“不会。意图杀妻,但没杀成,终归没闹出人命,顶多跟着天听教流放几年。”屠究不知想到什么,又留了点白,“不过也不一定。”
她眼珠子转到贺兰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你希望他死吗?”
贺兰破选了一把青光剑,跟雪掖比起来又短又轻:“与我无关。”
他把剑拿在手里,指向屠究:“这次用这把。”
屠究说:“好。”
“不过我有条件。”
“哦?”屠究挑起一边眉毛,笑骂道,“臭小子,以前你找我,我可没提过条件。”
“你如果说了,我就会答应。”
贺兰破与她分别退到各自的位置。
刀枪剑戟棍他向来换着练,这几年雪掖随身,才慢慢放下其他几样,此时拿起,不过片刻手生,很快贺兰破便适应。
“我赢你一次,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屠究对他的问题很感兴趣:“好!”
说罢开始,屠究手持法杖,催动念力,耳边响起尖锐的气鸣,她一瞬闪到场内东侧,正念着第一回合躲过了贺兰破的出招,下一刻剑刃却从后方挨上了她的侧颈。
无论念力还是武力,顶尖的过招只在片刻,比的仅仅一个“快”字。
屠究笑道:“你果真样样都很快了。”
“我只有比武时很快。”贺兰破的剑还放在她肩上,“第一个问题,贺兰哀那晚究竟为何发狂?”
“他喝了酒。”
“只有酒吗?”
“这是第二个问题。”
屠究说完,闪身一让,转眼已在另一个方位。
贺兰破凝神盯着他,却不动。
屠究冲他眨眼:“想好我要往哪去了吗?”
话音一落,那位置只剩一道转瞬即逝的残影。
屠究的法杖从贺兰破左侧袭来,似乎在她动身前一刹,贺兰破已预见,于是法杖没来得及挨上他身体,已被自右手竖替向上的剑脊挡了回去。
贺兰破原地回身翻过大半圈,与屠究面对面并肩而战时,已倒拿着剑,将剑柄抵在屠究腹中。
“此时你已穿肠了。”贺兰破说,“第二个问题,除酒之外,还有什么——一起说完。”
屠究认栽举起双手:“还有桂花与佛珠。”
贺兰破愣了愣。
他想到了桂花,但并未想到佛珠。
他以为这东西不过是机缘巧合下能证明贺兰哀害人的证据罢了。
屠究趁他这一愣,扬起手中法杖,朝他后背横打过去:“侍罗佛珠,有养身静气之效,贴身放着一日,堪比食过一支鹿茸,但更温和。”
贺兰破飞身朝前,拉开一段距离后定住,转身又听屠究说:“可这东西原料特殊,取的是玉蝉山独有的醉香木——有醉有木又有香,别看名字好听,凑在一起,就能要人的命。”
贺兰破问:“缺一不可吗?”
“这是第三个问题!”
两个人正面交锋,如同两道闪电飞快地移动,贺兰破的剑一寸寸刮过屠究的法杖,当他剑尖指着屠究眉心时,剑已卷了刃。
“缺一不可吗?”他再次问。
屠究看着法杖上长长的划痕,心痛地耸了耸肩:“缺一不可。”
贺兰破扔下剑,转身回了九皋园。
祝神已经离开。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而向枕霄阁走去。
得到的消息却是贺兰明棋也不在。
-
贺兰明棋去了关押贺兰哀的地方。
天听教居无定所,教徒的栖身之地也不过是荒郊废弃的农舍。
贺兰哀被关在看不出是狗窝还是鸡圈的栅栏里,四肢拴着锁链。这锁链看起来也是路边随便捡的,不过该有些年头了,天听教兴许经常做这样关押人的活计。
贺兰明棋赶到这里时已是天黑。
天听教拦住她,不让她往后院去。
她当着他们的面解下盔甲与长刀,说:“我只是去看我的弟弟。”
沐得坐在由枯草堆成的床上,闭着眼,如老僧入定:“让她进去。”
贺兰明棋没了阻拦,风一般地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贺兰哀!”
贺兰哀蜷在那一圈栅栏的角落里,团作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听见自己的名字,也只是麻木地扭头,似是认不出贺兰明棋了。
“阿仔!”贺兰明棋蹲在栅栏外,几乎含泪喊出他的小名。
贺兰哀浑身一僵,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对着她定定呆了片刻,猛地扑过去,嘶喊着哭叫道:“阿姐!”
贺兰明棋这才闻到他一身的屎尿混着血液的气味。
“阿仔,”贺兰明棋用几近崩溃的声音质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阿姐救我!”贺兰哀一下一下抓着栅栏不断摇动,已无暇诉说过去多日吃的苦头,“他们说、他们说贺兰破已经指证我了,这就是证据,这就是证据吗?他们明天就要带我起身,要我跟他们流亡十五年!阿姐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不是!”
贺兰明棋只低头哽咽,却一言不发。
“阿姐你救我啊!救我!”贺兰哀涕泗横流,在那张满是泥污的脸上洗出两行灰白的泪痕,终于撕心裂肺道,“我不要跟他们走!我不要!十五年!十五年啊阿姐!你不是说了会救我的吗?你不是说了吗!”
“我不这样说……”贺兰明棋顿了顿,“你怎么跟他们走呢?”
贺兰哀张大了嘴,眼里的泪正流到口中,听见这话反应不过,痴呆呆地止住哭声:“什、什么?”
贺兰明棋抬起脸,眼中似是包着眼泪,但终究没有要落下的姿态:“阿姐说,我不这么骗你,你怎么肯跟他们走?”
贺兰哀仍然不懂她这是何意,动了动嘴唇:“那……那现在……”
“现在,”贺兰明棋打断他,左手穿过栅栏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阿姐自然不会让你十五年以后再回家。”
贺兰哀短暂地悲痛后忽而展现出一种疯狂的喜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姐你会救我的!你怎么会舍不得救我呢?我是你的弟弟,是阿娘的孩子!你一定会救我的!”
“是啊,你是娘亲的孩子。”贺兰明棋慢慢帮他拿去头上横七竖八的杂草,语调平淡下来,脸上是一种平静的神态,“娘亲临走时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嘱咐我,要照顾你,要让你成为贺兰氏的家主,扶持你,看着你坐上家主的位置——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死了。”
贺兰哀的泪还挂在眼角,巴巴望着她。
贺兰明棋接着说:“所以阿姐花了二十年,把你养得满脑肥肠,养成个只会花天酒地的废物。再哄着你娶了步二,让你险些杀了她,然后遇上他们——”
她头也不回地往身后指了指,不远处站着守门的天听教徒,背影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贺兰明棋一只手的掌心叠在贺兰哀的手背上:“又哄着你安心住在这狗笼子里,那么多天,为你四处奔波,堵住悠悠众口——免得日后有人起疑,说我没为你尽心。”
“怎么会呢阿姐,”贺兰哀全然不知贺兰明棋话外之意,几乎把脸凑在栅栏的夹缝里,只为看着贺兰明棋,两眼因为挂着泪更显得亮了些,“阿姐最疼我的,谁会这么说?不会的!只要你把我救出去——”
“阿姐不怕别人说。谁乱说,杀了就是。”
贺兰明棋的手不知不觉来到贺兰哀的后颈,将他强行按在栅栏上,另一手却摸向自己的长靴,靴子里有薄薄的隔层,用以装她的贴身匕首。
“唯独你,比别人难杀些。”
贺兰哀的笑尚未消退,眼中忽现一股迷茫与震惊:”什——”
话音未落,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插入他的胸膛。
“阿姐今天就送你回家。”
这是贺兰哀今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张了张嘴,目光望向不远处那两个一动不动的看守者,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除了腥热的鲜红液体从嘴里冒出,再也没半点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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