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永远定格在了那样复杂而混乱的神情下。
贺兰明棋慢条斯理拿出一个封口白玉瓶,拔出瓶塞,将他胸口的刀往上提了提,立时有一股鲜血顺着刀口流下来。
她接够了血,收回瓶子,隔着栅栏挨上贺兰哀的额头,摸摸他的发顶:“黄泉寂寞,你是娘亲最爱的孩子,去陪她吧。”
贺兰明棋说完,把手一放,将贺兰哀推倒下去,随后仰天痛哭,大放悲声:“阿仔!”
她的哭声过于惨痛,因此引来不少教徒的注意,等到沐得闻声赶来时,只看到一具畏罪自杀的贺兰哀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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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明棋趁夜回府时心情颇佳。
她让疏桐关了院门,对外放出消息:少主自戕,姑奶奶过于悲痛,昏厥半日艰难转醒,心中哀恸难平,暂时闭门谢客。
她进到枕霄阁,推开房门,便见贺兰破坐在大堂左侧的椅子里。
“几时进来的?也不叫人通传,愈发没规矩。”
她口头斥责了几句,将手中细长的铜盒放在桌上,绕过屏风,打下珠帘,就着架子上铜盆里的水仔细洗了脸洗了手,便脱下脏污的外衫扔在一边,另找一件换上,又束起了抹额。
随后便走出来,自个儿去堂上燃了一盒山空,边点边问:“有什么事?”
贺兰破只看着眼前地面:“贺兰哀是你们设计杀的。”
“我们?”贺兰明棋并未因此遮遮掩掩,或表现出一点惊讶,“你觉得还有谁?”
“步二。”贺兰破停顿了一瞬,“还有祝神。屠究也听你的调遣。”
“屠究是府里的人,自然听我的调遣。”贺兰明棋燃了山空,侧身靠着桌子,就这么站着休息,“至于步二,她不想有个糟心丈夫,情愿早些守寡,我给她提供个法子罢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贺兰明棋一眼斜在贺兰破的后脑勺,“几时你也会问这种蠢问题?”
过了会儿,贺兰破才说:“你要当贺兰氏的家主。”
她不置可否,抬手正了正自己的抹额,那一抹赤丹似乎在今晚更深了几分:“怎么,你也想做?”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贺兰明棋这会儿是真闲下来了,开始掸掸衣摆,理理袖子,并不正面回应贺兰破的话:“我原想着,若你当真要与我争这位置,原本是棘手的——但是祝神出现了。”
她看见贺兰破的背影呼吸顿了顿。
“他出现了,就好办了。”贺兰明棋慢悠悠站起,走到神龛前,取了三支香,“你要是敢反我,我就在你反我之前,先抓了他。”
这可比贺兰哀更好解决。
她点着香,抬眼一扫贺兰破:“你今天来,是为贺兰哀鸣不平,还是想说别的什么?”
贺兰破低下眼,不说话。
“心存侥幸,希望祝神没有参与?”贺兰明棋拜了战神,走到他跟前,“你以为他次次来府里都是陪着你玩,哄你开心?从婚礼那天,偶遇贺兰哀,到今日,撞见天听教,每一步都踩在贺兰哀的命门上。你次次都在局中。”
“真当祝狐狸是好拿捏的。”贺兰明棋坐进软榻,抬腿搭在脚凳上,眯眼睨着他,“早跟你说了,感情是软肋——他利用了你,怕你怪罪,现在逃之夭夭了,看不出来?”
贺兰破一言不发,眼珠子也没转一下,神色仍旧那样平平淡淡,没有波动。
“伤心了?”贺兰明棋有时同屠究一样,很爱去找贺兰破这样的人藏在面具后的那一点情绪,找到了,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就像给原就很不错的好心情锦上添花,“男人么,天下多得是。一个叫你伤了心,就换下一个——我房里有两个才送来的还不错,给你玩玩儿?”
她说到这里,像是自己也说不下去,笑出了声。
贺兰破玩什么男人女人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贺兰破终于起身,走到门口又被她叫住。
贺兰明棋好整以暇,生怕自己的好弟弟去十六声河兴师问罪时没个由头,赶忙递出援手,冲桌上那个长长的铜盒点点下巴:“这支沾洲叹,去替我送给祝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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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刀亲弟再假哭,我是棋姐你记住
第34章 34
贺兰破才出东角门,暗夜里门檐斗拱下挂着两个灯笼,远处急驰来一匹烈马,在他眼前停下。
容珲下马,急得礼也不行,直呼道:“小公子!”
贺兰破先往他身后一看,没有马车,也没有人。
“祝神呢?”他问。
容珲正为此而来,听他一问更慌得无措:“二爷不在你这?”
贺兰破正想说他怎么会在我这儿,对上容珲视线,心里便是一沉:“他不见了?”
祝神的失踪是宵娘发现的。
这日他因自知利用了贺兰破,心里有愧,但趁愧得还不多,便脚底抹油溜回了喜荣华。
连天奔波,祝神拢共睡了那么点觉,一回家就撑不住,嚷着要休息,这才躲过陆穿原一顿骂。
睡到半夜,外头起了大风,宵娘起来去宣阳房里关窗户,因着这风才起,她便注意了楼上动静——祝神起风天得人额外守着,一个人待不成的。
可她等了半晌,也不听容珲或是刘云开门过去。
宵娘怕他们睡太死,便自个儿去了四楼,敲响祝神房门,却不听应答。
“祝小二?”宵娘又连敲几下,“祝小二有没有事的啦?”
她晓得祝神一贯睡得轻,此刻即便没被风惊醒,也该被她喊醒了。
宵娘一脚踹开房门,屋里空空的,窗户大开,外头秋风把床上帷幔吹得呼呼作响,架子上的书卷还有摆件东倒西歪。
她原以为是祝神又拉着容珲或刘云偷偷跑去了什么地方,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耳力也就比刘云差点儿,这两个大活人带个病秧子出门,还能叫她一点儿听不到?
这档子功夫里,刘云已经被她吵醒出来了。
宵娘推搡着叫他去看容珲,才见容珲也睡在房里,因着太累,没醒过来。
祝神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喜荣华上下登时乱了套。
陆穿原一身雪白的里子,大冷天衣服也顾不上好好穿,满脸急汗来回地转,袖子卷得高高的——人一热、一急,就喜欢卷袖子。这个大掌柜以往连抓药也不卷袖子的,他两条胳膊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抓痕和牙印,是经年的伤疤,纵横交错,不太合称他那张书卷气的脸。
宵娘虽然也急,尚且还拥有闲暇抓把瓜子放嘴里嗑:“会不会是怕那个小鲤鱼怪罪,跑得远远的了呀?”
陆穿原停下来,叉着腰,鼻子里头哼一声:“祝神?他一个人?跑远?”
那属实是高看祝神的生活自理能力。
容珲道:“二爷只是想躲,并不是想死。”
于是他们盖棺定论,祝神被人劫持了。
这是结论的第一层,那么第二层:祝神是被谁劫持了呢?
喜荣华做生意,讲究的是八方和气,能结亲绝不结仇,同行之间极少有红眼的。
就算有,喜荣华里一个宵娘一个刘云,再不济还有容珲,谁的武功高到能把祝神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劫走?
于是他们想到了贺兰破。
可如今看来,贺兰破也被排除了嫌疑。
还好他们在容珲出发前先商量好了第三层:如果不是贺兰破,那就是某个法师。并且是非同寻常的法师,念力高到连祝神的魂蝶也无法对抗。
既然是法师的事,那就势必要请到屠究。
屠究跟随贺兰破与容珲去到喜荣华时,宵娘与十三幺已经回房睡下。他们一个要照顾孩子,一个考虑到第二天还得照常开门做生意,不得不先去休息。
于是宵娘和十三幺的位置换了屠究与贺兰破来坐。
屠究抓着宵娘留在桌上的半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问:“他得罪过什么法师吗?”
得罪是谈不上的。
祝神最爱得罪的人是贺兰破与陆穿原,而对他们两个的得罪里,多多少少占着些有恃无恐的成份。除此之外,他对谁都是一副八面玲珑的周全态度。
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刘云抱着剑开口:“二爷之前说,有人一直在暗杀他的魂蝶。”
是了,不错,这是祝神在去古家祠之前总提起的话。
后来从古家祠回来,祝神告诉容珲,他觉得暗杀魂蝶只是对方吸引他出现的手段,兴许那人是很强的法师,但法师只能感知到魂蝶的念力,不知他身在何处,所以通过魂蝶引起祝神注意,逼他现身。
祝神那时说,从他出现在古家祠起,就被下套了。
眼下圈在祝神脚下的套收起了,他像明知自己会出事,却没给人留下一点线索一样消失不见。
这对祝神这样的人来说是很反常的。
毕竟从他察觉贺兰破会发现真相就立马溜之大吉的行为来看,他还算惜命。
贺兰破默默听到现在,终于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他一直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这些事情?”
“是啊。”容珲说,“就连做了奇怪的梦也会跟我们聊聊。”
贺兰破又安静了一瞬:“这就是他留的线索。”
祝神绝不是闲得没事就左一句右一句把自己交代干净的人。
他判断出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与那个素未谋面的法师相关的事,再把这些事像消息一样在闲暇之余随口释放给他们,像面对一团缓缓朝他而来的迷雾,因他也不知对方究竟目的何在,摸索不出明路,故而在靠近对方真面目以前,这便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在梦里看见的雪山、先后与巨蟒缠斗的两个男人、梦外暗杀魂蝶的力量,一个人记不住的线索,总有另一个人能填补上。他们拼拼凑凑,却依旧找不出头绪。
容珲愁眉不展望着陆穿原:“会不会跟十二年前的事有关?”
祝神也曾这么认为。
贺兰破的目光移向雕栏玉砌的楼梯:“他十二年前,便很怕风声吗?”
陆穿原叹气:“十二年前的春天,我在一处山洞捡到他。当时他虽一身的伤,昏迷不醒,旁边却放着打好的野兔和果子,像是被人照顾得很好。没多久他醒了,我治好他的伤,本来要走,山里刮起了大风,惹得他坐立难安,几乎要了他的命。我实在放心不下,陪他等了几日,见没人来找他,才把他带了回去。那时他便已是……”
陆穿原似乎想说别的什么,到最后也只吐露了五个字:“十分怕风了。”
贺兰破在他伤痕交错的两条小臂上凝望了片刻——昨晚后半夜祝神受不住时也在他背上留下过这样杂乱的指痕,只是没有陆穿原手臂上的那么深、那么多,是很克制的。
他想关于祝神,陆穿原有话瞒着,可此时并未计较,只问:“他听见风声时有什么反应?”
祝神还是祝双衣时,是不怕风声的。贺兰破想,是他与他分别后再遇到陆川原的那个春天,发生了点什么。
容珲说:“他觉得有蛇在咬他。”
贺兰破转头便问屠究:“有什么四季下雪、风很大,又有蛇的雪山?”
这前两个条件的雪山倒是遍地一箩筐,可哪里的雪山会有蛇呢?还是一年四季的蛇。
屠究说:“有倒是有一个。不是一般的雪山,山里也不是一般的蛇。”
那座雪山叫丘墟。
是数十年前两位归隐的大法师凤辜与戚长敛的归隐之处。远在沾洲之北,千年飘雪,因严寒难耐,世人未有涉足。
屠究说:“强到化境的法师,有物化自己念力的能力。至于物化成什么,那就看先天禀赋了。比如有的……”
“谁要听你照本宣科呢。”陆穿原像是知道她接下来的要说的话,直接打断,“你就说那地方在哪儿!当务之急,是把人先给找到。既然丘墟冷得寸草不生,祝神那破苗子,又能撑几天?”
“好吧。”屠究放下瓜子,拍拍手起身,往地上杵了杵她的法杖,“我能用法杖把你们送去那里,不过只是雪山脚下。法师能感知到彼此的念力,我手伸长了,那是犯人家的忌讳。”
陆穿原说:“你等等。”
他转身去药台底下取了个药箱子,像是常备的,但又与他出门诊病所带的不同,应当是专门给祝神用的。
他一面收拾,一面冲容珲说:“去,去准备一辆马车,烧足足的碳,备好手炉,多放几床毯子。”
贺兰破看着他们忙了起来,对屠究说:“先送我过去。”
正当要走时,他又忽然回头问:“你觉得,我的刀,能快过他们吗?”
屠究微怔:“谁?”
“凤辜和戚长敛。”
屠究愣了愣,她没想到贺兰破在这短短片刻竟已做出了最坏的预想,觉得绑了祝神的会是那两个大法师。
“再练练。”她实话实说,“你能赢我虽很不错,但比宁少期,略慢毫厘。宁少期的剑天下第一,她或许能赢他们,可你太年轻,还差一点。”
贺兰破垂下眼:“我会救出他的。”
“不要太悲观嘛。”屠究拍拍他的肩,“祝神与他们又没仇,兴许是别的法师,也未可知。”
“不过说起来——”她摸摸下巴,“我还没见识过祝神的念力。他也是法师?他的念力已物化作了蝴蝶?是什么样的蝴蝶,好看吗?”
贺兰破低着睫毛,似乎在回忆着祝神的蝴蝶是何等模样。接着他第一次扬起唇角,虽然那笑在现在的他脸上实在很勉强,像抿唇时顺便把嘴角往上提了一下——可他确实是笑了,很认真地说:“好看,同他一样。”
叫人移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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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墟巍峨壮阔,贺兰破走得不知昼夜,最后置身茫茫山巅时,是他踏入这个地方的第三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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