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破发现他一言不发低着眼,指尖在凉席上打圈,估计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果然,下一刻他抓住贺兰破的手,开口时声儿还是虚的:“我见过你。”
这话说得急了些,气都没喘匀,祝双衣刚说完就咳嗽了两声。
贺兰破腾出另一只没被他抓住的手去拿旁边的药碗,先低头抿了一口,确定不烫了以后又转了半圈递给祝双衣:“先喝药。”
祝双衣本想抬手接过去,又怕松手贺兰破就跑了,干脆就着贺兰破的手把药喝了下去。
不爱喝药这事儿是天生的,祝双衣几口下去,把脸从碗里抬起来,五官皱成包子褶。
贺兰破仍端着碗,淡淡地说:“没喝干净。”
祝双衣满脸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吸一口气,又低下头去把药喝完。
等贺兰破放了碗,他抓着他的手腕扯了扯,重复道:“我见过你。”
贺兰破凝视着他的手,“嗯”了一声,反手握住祝双衣:“你在哪见过我?”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让祝双衣失望的。
按道理,对方本该一听见他的话就震惊,无措,然后辩解,这样方便彼此就这个问题争执不休,接着把这里吵得一团乱麻,最后他就会讹到一笔贺兰破为了早点摆脱他而心不甘情不愿付的医药费。
可贺兰破的神情太淡然了,淡然得好似他们真的见过一般。这使祝双衣耍赖的底气一下空了一半,进而心虚了两分。
他的指尖不动声色蜷了蜷,不轻不重地挠到贺兰破手腕内侧,错开双目道:“你是……”
贺兰破摩挲着他粗糙的袖口:“我是谁?”
“你是……”祝双衣意识到自己声音小了下去,于是虚张声势般地坐起来,“你是杂耍团的老板。”
贺兰破竟然没有否认。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呢喃道:“原来你说的大高个,是我。”
“什么大高个。”祝双衣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一股脑把自己想好的台词说出去,“我喝了药,还不舒服。你的花生有问题,把我吃出毛病了。”
贺兰破心里门清祝双衣的目的不过是要钱,但他并不想立马给,而是耐心陪着他绕圈子:“什么毛病,你说说?”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祝双衣难得在耍横的时候余出空来愣着,差点怀疑眼前会不会真是杂耍团的老板。
可别的不说,光这人一身打扮,就是全年无休搞杂耍,十年挣的钱也凑不出这一套华丽的行头来。
亏他脑子转得快,一不做二不休,对贺兰破说:“你把大夫叫来,我再说。”
贺兰破便出去请大夫。
他出去的当儿,祝双衣脑子里蹦达了八百个想法。
一时猜测这人莫不是他以前交好过的哪位公子,因为被他骗了钱,千里迢迢找来,正憋着口气要报复回去——可他骗过的人比踩过的石子还多,就没几个意识到自己是被戏耍了的,每逢道别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给他送行,毕竟祝双衣不是傻子,一眼看上去就惹不起的人他不惹。
一时又猜这会不会是什么人贩子,瞅准了他年轻,这会儿好声好气哄着他,等他一出医馆就套上麻袋送去卖了。
卖哪儿去呢?祝双衣琢磨,爬上高凳给人扔花生?
那小鱼怎么办?
不管了,先把小鱼的药钱弄到手再说。
这时大夫随贺兰破进来。
“什么毛病呀?”两鬓斑斑的大夫摸着胡须,拖长声音问。
祝双衣说:“我热。”
大夫“忒”的一声:“大夏天的谁不热?”
“可是我热晕过去了,”祝双衣顿了顿,“……又醒过来了。”
他眨眨眼,赶忙说:“还犯恶心!吃不下饭,发烧两天了,上吐下泻的。”
大夫伸手:“我摸摸!”
祝双衣往床里躲:“别摸了,您开药就是。”
“乱来!”大夫呵斥他,“坐诊讲究望闻问切,你说再多毛病,那也得我摸了看了才有准头,舌苔我看看!”
祝双衣犹犹豫豫,舌头伸了一半,又缩回去:“您就别看了!能不能只开药,求您了。”
大夫见他死活不肯过来,便也摇头作罢,打算依着治中暑的方子给他开两副:“几岁啊?”
“十——”祝双衣话到嘴边才过脑子,转口道,“七岁……”
“嗯?”大夫问,“十七岁?”
“七岁。”
“什么?!”
大夫眉毛倒竖,祝双衣又道:“七岁……和十七岁开的药不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
“那您给我开七岁的。”
“胡闹!”
祝双衣急得红了脸,碍于贺兰破在旁边,又不敢吐露实情,否则这药就讹不到了。
贺兰破低头笑了笑,对大夫说:“您就照着这病症开药吧。”
吃药这事儿,小孩子吃不得大人的剂量,但大人吃小孩的量,总归不会有太大毛病。
大夫也不好说什么,嘀嘀咕咕去抓药了。
不多时拿了药进来,同他嘱咐:“这边,是你喝的药,一副一天,一天三顿,共两副;这儿是小孩儿的,同样法子,喝个三天,要是还不舒服,再来看看。”
祝双衣拿过,谢了,强装镇定对贺兰破说:“付钱。”
贺兰破:“付过了。”
好吧。
祝双衣扬起下巴:“我再休息会儿,你走吧!”
他是害怕贺兰破等着他出门就把他拐了去,所以自己一定要等他离开再回家。
贺兰破当真就往外走了。
刚走没两步,又转头回来。
祝双衣警惕道:“做什么?”
贺兰破说:“我想了想,你吃了我的花生,差点死掉。我是不是应该,赔你些银两?”
祝双衣上下打量他,又虚张声势正了正位置:“那是……自然。”
说完,他耳根热了热。
祝双衣自己想法子占人便宜,于他而言并无大碍,这本就是抛却了羞耻心的事,从一开始就打足了不要脸的底气,可若有人看穿了他的想法还捧着便宜给他占,祝双衣便措手不及了起来。
只是这手还没措,便被贺兰破抓过去摊开,倒了一堆金子在掌心。
最后贺兰破钱袋子里还剩三颗帝王绿翡翠。
他本打算把翡翠也拿给祝双衣,转念一想,这东西在如今的祝双衣眼里就是两块绿石头。祝双衣看着机灵,对钱的认知除却金银铜币其实一片空白,虽在花街柳巷混过,可那儿的人花钱如流水,他便也流水般地随便认认,不懂门道。若把翡翠给了他,只怕他转头就拿去换馒头了。
于是贺兰破倒光了金子,留下翡翠,对祝双衣说:“如果还有不舒服——”
话音未落,他想到自己眼下也才回到这个节点,连住处都没定,能叫祝双衣去哪里找他?
贺兰破便没说让祝双衣找他,只道:“就拿这些钱去看病,找个好点的大夫。”
祝双衣手里攥着溢出指缝的金子,埋着脑袋不说话。
等贺兰破走了,他噌的下床,麻溜提着药飞奔回家。
家里小鱼低烧了一场,迷迷糊糊被祝双衣抱在怀里灌了碗药,喝完药,不知道祝双衣去哪找的葡萄,一连塞了几颗进他嘴里:“还苦不苦?”
小鱼闭着眼,紧紧皱眉:“好酸。”
“酸吗?”祝双衣疑惑着吃了一颗,转头“哕”的一声呕出来,又去抠小鱼的嘴,“酸死了酸死了,快吐出来!”
小鱼紧闭着嘴,硬是咽了下去。
他呼吸还微微发烫,睡在祝双衣肚子上,觉着不舒服,一翻身,向上伸手,祝双衣便把他面对面抱在怀里拍拍背。
“祝双衣……”小鱼嘟嘟囔囔。
“怎么啦?”
“你去哪里弄的药……”
“我挣的呗。”
“怎么挣?”
“耍杂技。”祝双衣说,“那边抛东西我接着,吃进嘴里,就有人愿意往锣扔赏钱。吃一口我得一文钱。”
“你吃什么?”
“花生。”
小鱼靠在他肩上,突然睁眼:“吃了多少?”
“十六颗。”
“你不能吃花生。”
“没事儿。”祝双衣笑,“我命大。晕在那儿,人家送我去了医馆,还让我讹了好大一笔医药费。”
“讹谁的?”小鱼问。
“杂耍老板咯。”祝双衣把下午的事化繁为简,“一个大高个。”
小鱼闷了半晌:“下次别吃。”
“我不吃你就要死啦。”祝双衣吓唬他。
“死了你也别吃。”
“我就吃。”
“……”
祝双衣说完,好一会儿没听见声儿。
扭过脖子去看,小鱼下巴搭在他肩上,一声不吭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掉。
“好啦好啦好啦,”祝双衣赶紧哄,“不吃不吃,以后都不吃了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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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贺兰破进了一间名叫“永真典”的当铺。
他先把那三枚翡翠蛋放在柜上,问里头伙计:“值多少?”
伙计看了看,不敢估价,去后厅请掌柜。
掌柜来了,举着翡翠蛋子看了半天,说:“八万金。”
贺兰破又取了发冠:“这个呢?”
掌柜凑到柜台上,不敢用手碰,拿透镜仔仔细细看了上头的宝石,眼珠子一转:“十万金。”
“少了。”
这典当行本就是贺兰家的产业,这顶发冠,也是当年贺兰破回家后,府里管事从库里千挑万选出来给他用的。
掌柜的笑笑:“二十万。”
“少了。”
掌柜的知道遇到行家了,赔笑道:“您说值多少?”
“八十万。”
“成交。”
贺兰破垂下眼,心想,看来还是少了。
罢了,总归过两年,还是回到他手上。
贺兰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没再带多余的东西。当时念着雪掖在这个节点还安安静静在贺兰府贡着,贸然带来恐生事端,便留在了祝神房中。
当下想想,八十八万,也该够用了。
他拿着银票,又换了些碎金碎银随身带着,往祝双衣和小鱼住的村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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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掖:好险,差点就回家了
第38章 38
去村子的路上贺兰破去肉铺买了一点生肉泥,又去杂食店买了点甜酒米。
酒米这东西,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其实就是醪糟。总之十二年前这块儿的人这么叫,祝双衣也学到了,跟着这么叫。
他走在十二年前很熟悉的小镇,手里端着碗拌了酒米的肉糜,穿行在街道上,似乎每一步都有祝双衣留下的痕迹。
原来不用八岁的视角去看十七岁的祝双衣是这样一种感觉,好像这个人涉世不深时也并没有很机灵,小狐狸尚未变成大狐狸,欺耍人心的手段粗糙拙劣,虽比普通人强一些,但心里打的小算盘还是能叫贺兰破看出来。
他在落日融金的天色下踏进那个小村庄的土路,路的两边是高高矮矮不具名的一些树木,远处田里青蛙和树上知了在你一声我一声地鸣叫。
他记得很清楚,在这个夜晚,喝完药退了烧的自己趁祝双衣还在院子里洗衣服,偷跑到门槛上坐着,一方面为了吹吹晚风,一方面是想看祝双衣,接着他就发现了沿着土墙畏畏缩缩溜过来的醉雕。
那时的醉雕瘦得皮包骨头,身上毛都快掉光了,也不知怎么有力气跑进他们院子里的。
可是现在,贺兰破有一种预感。
他似乎知道了。
夏季的天黑得很慢,太阳一旦下去,离月亮挂起来的时间却又很短。贺兰破不知不觉走到了天黑,兴许他在等待什么,所以并不急着快点找到家的位置。
他们现在的家离飞绝城并不远,毕竟贺兰氏管辖的地方,是沾洲最安全的区域。
蝉声渐渐偃旗息鼓,蛰伏的蛐蛐儿在夜间鸣叫。贺兰破在郁郁葱葱的草丛里,看见一双忽闪的绿眼睛。
他停下脚步,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接着他蹲下身,把装着生肉的碗放在脚下,往那边推了推:“吃吗?”
对面犹犹豫豫,最后架不住肉香,拖着一条瘸了的后腿怯生生钻出来,凑到肉上闻了闻,再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才放心一口一口吃起来。
贺兰破等着它把碗底也舔干净,拎着它放在自己手里,往家那边去了。
他并不打算露面,也不打算过多接触祝双衣。贺兰破想,自己的到来能造成许多已知的结局,那便说明他今时今日的一举一动都会留下后果与痕迹,那未知的呢?他怎么保证自己认知以外的发展不会使未来发生改变?
他有当务之急。
贺兰破的轻功已经很高,悄无声息靠近祝双衣的院子也没被察觉。
全木架的屋子冬暖夏凉,祝双衣每次回家都要感叹自己真是会选房子,随便捡漏就挑了一处最适合给小鱼养病的地方。
这会儿他正搬了一张很小的木凳坐在坝子里,前面一个大大的木盆,里头是小鱼出汗过后换下来的衣裳和被褥。
祝双衣一边搓衣服一边抬头看月亮,时不时嘴里哼两句歌。哼的什么,贺兰破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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