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贺兰破遗忘而不自知的醉雕正等着今天的投食。
其实祝双衣也不错。醉雕觉得,至少不受冻饿不死,他吃什么自己跟着吃什么。就是太久没见到了。
具体多久,它作为一只豹子,没有概念。
祝双衣长什么样子来着?醉雕趴太阳底下,一边等伙食,一边慢慢回忆。
眼睛。祝双衣有双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眼睛,像它见过其他的豹子,是琥珀色。还有面容,祝双衣下颌角像长大后的贺兰破一样分明,但更清瘦些。
最奇怪的是那把剑。祝双衣的剑柄竟然是无数枝枯藤编织的,像原本的剑柄被那一堆绿得发黑的老藤缠绕掩埋了一样。可摸上去却很坚硬,如同那柄枯藤灰绿的颜色般,散发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杀意。
至于衣服么。祝双衣穷三困五的,浑身上下就一身黑漆漆的衣服,裁合得还不错,衬得他人模狗样,算那么回事儿。醉雕觉得,只不过比起它身上这层豹子皮,差点儿。
反正不会穿这种蓝不蓝绿不绿的孔雀色,花枝招展的,料子滑得都快反光了。
头发倒是一如既往随便束束,一天到晚没正形,笑起来还是那样,吊儿郎当的,就跟现在差不……等等?
宵娘坐在客栈大堂角落里,正拿簪子剔牙,忽听见后院传来非常诡异的一声豹子叫。
“伊黑猫子天到晚叫什么叫,见鬼啦?”
本来昨天被请家长就烦。
宵娘把脚从凳子上拿下来,起身绕到后院门口,却看见祝神大半个侧影,不晓得几时从楼上下来的。他交叉双臂倚柱站着,那身孔雀色罗袍在阳光下被照得好似碧波微漾。
祝神脚边放了大盆肉糜,醉雕却并未被此吸引。只提起两只前爪巴拉祝神胳膊,几乎直立站起,两只绿眼睛直勾勾盯着祝神,勾着脖子在祝神脸上嗅来嗅去。
祝神懒洋洋侧过脸,含笑挠了挠它的下巴。
“怎么了怎么了?”十三幺听见热闹凑到宵娘边上,“三姐怎么了?”
“三姐能怎么啊?”宵娘一巴掌拍到十三幺脑门上,袖子撸到小臂,又坐回凳上剔牙,“阿拉祝小二哦,不仅人见人爱,野猫见了也喜欢。”
宵娘年方三十七,鹅蛋脸柳叶眉,水蛇腰削肩膀,布衣荆钗,平日发髻包着一块方巾,操一口临水方言,行为举止惯不受拘束,养着个十四岁的女儿,名宣阳。因喜荣华要一个狠辣的女掌柜坐镇,她又来得迟,故宵娘虽年纪比祝神大些,掌柜里仍排行老三,人叫一声“三姐”。
“对了,”宵娘招招手,十三幺又把脑门凑过去,“天天二十斤肉,那群臭小子给钱没有的啦?”
十三幺一听,点头如捣蒜,鬼鬼祟祟跑账台底下摸出一个方盒子。
打开一看,两颗鸡蛋大的翡翠。
宵娘面不改色盖上盒子,水葱似的指头往外一指:“再去买二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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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神:野猫炸毛,哄一哄就好
贺兰破:我不是猫
宵娘:阿拉祝小二哦,野猫见了都喜欢
贺兰破:……喵
第5章 5
祝神喂了醉雕从后院进门,把食盆递给了容珲便去洗手。
容珲跟在后头笑:“它倒还记得您的样子。”
“醉雕没受法师念力影响,自然记得。”
祝神说起这话,容珲便难得沉默。
两个人一前一后无声在过道里走了会儿,容珲才问:“这次您去古家祠,也是为这事儿?”
祝神没有否认:“我的魂蝶一到那儿就断了消息,想是有什么人故意为之。”
“魂蝶?”
祝神走过窗台,到了最暗的地方停下,连带背影也被遮得半明半灭:“既然出现了,不管对方目的是什么,我总归该去看看的。”
容珲似想阻止,张了张嘴,最后只叹了口气。
——祝神是没有过去的人。
他在这个人间第一次睁眼,是在荒山山顶的一棵桃树下。整片荒山贫土茫茫,只有这棵桃树开得繁华而盛大。
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很奇怪的剑和一张字条,剑有三脊,枯藤为柄,剑尾如锥子一般锋利。而那张字条的内容再简洁不过:祝双衣,卯元301年生,性狡诈,极顽劣,因盗窃被笞三十,抛于此处。
连生辰八字都没有。短短一句话就这么概括了他的前生。
后来祝神下山,字条上的事一一应验:他确实是十六七的年纪,一身伤痕,仗着一副好皮囊,骗大夫给他治了伤。伤好以后不过半月,偷鸡摸狗已成了家常便饭。
很快捡到路边奄奄一息的贺兰破,祝神开始学着带小孩儿。
带着带着,祝神逐渐发现自己身上那股非比寻常的力量。小到让枯叶重生,流水静止,大到操控人的行为意志,那股力量在祝神身体里时而汹涌,时而平息,他难以利用自如。
很久以后,久到他送走贺兰破,自己再度遍体凌伤地醒来,他的力量像流水一样淌走枯竭,他的身体也变得再寻常不过甚至弱于常人千百倍时,祝神渐渐得知拥有那股力量的人在沾洲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持杖法师,而那股力量,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是念力。
寻常人失去太多血液就会死去,而法师没有了念力就会永远长眠。
祝神没有长眠,只因他的念力变得具象起来,从不可控的虚无变成了成千上万的魂蝶。
可魂蝶会生老病死。每一天祝神都能感觉到,它们其中的某一只穿梭过群山河流,奔波到长空下的某一条树枝梢头,栖息过后,就永远停止了震颤。
他所剩不多的念力在日复一日中以一种微弱的速度逐渐消散。
至于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像祝神人生的前十七年一样被谁抹去了。
他的过去只剩一个贺兰破。
祝神的记忆像悬在空中的一截断桥,掐头去尾,残缺不全,只有关于贺兰破的那一部分被完整而干净地保留了下来。
可贺兰破是贺兰家的贺兰破,不是他祝神的贺兰破。
祝神是无根之萍,从未知中浮起,等着哪天最后一只蝴蝶死去,他又在未知中沉到水底。
但是现在,如镰刀割草般,有人像抹杀他的记忆那样抹杀他的魂蝶和念力。
他透过窗台瞥见后院景色,醉雕正趴在池塘边伸出爪子捞金鱼。
“打发人另作一对铐子拴它脚上,把脖子上的取了,看得难受。”
“是。”
祝神摸到自己喉间,看着醉雕脖子的项圈,愈发觉得碍眼。
“池塘边那些树枝谁插的?”他又问。
容珲探头看了一眼:“噢,那个是小公子插的……听说是早前去红花沼泽为了防止迷路用来做路标的桃枝,结果回来还剩了些,估计是没地方扔,就顺带插这儿了。我待会儿拔了去?”
“别拔了。”祝神接着往前走,“让它在那儿吧。”
贺兰破的桃枝插得随手,但并不随意。每一根枝条都是由他认认真真先挖了土,再小心放进去,最后扎实地把土填上去的。他种植枯木的神情就像他练刀或是看书时,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祝神虽没看见过程,却看见了结果。兴许来年,它们逢春就能生出新芽了。
贺兰破擅长杀人,也擅长让濒死的草木找回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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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声河这块塘子地处四大世家领地交界处,坏处是别的地儿乱乱一阵,十六声河阵阵都乱。乱着乱着,人们也就自得了:稳定地乱也是一种平和。
好处则是去哪都近。不管是去古氏的老巢西飞台,还是贺兰氏的大本营飞绝城,亦或是另外两大世家的中心地,车马快些,基本都只要半天时间。
而古家祠,就在西飞台,一处临城而建的寺庙中。
祝神要赶在陆穿原回到客栈之前离开,否则那人义诊回来,他想走也走不了。
容珲打点好了马车,急急忙忙送祝神出去,又从兜里掏出那日祝神唱戏用的折扇,扇柄和扇骨两端都藏着暗器。
“您还是把这个带着吧,一来防身,二来真有点什么事儿,也好发个信号。”
祝神拿了扇子,进了马车。
刚要走,容珲从马车帘子外探进一只手,接着整个人也钻进来:“我还是跟着您吧。”
眼见着对面眉毛一挑,脸就要冷下来,容珲把头别开,死皮赖脸当看不到:“免得大掌柜回来我又挨骂。”
“……”
祝神本要赶人,想了想陆穿原发火的架势,还是没说话默许了。
容珲离他远远地坐着,心里盘算说点什么能给祝神顺毛,便把话引到贺兰破身上:“小公子天还没亮就走了,咱们现在出发,追不上怎么办?”
“他追人走小道,咱们坐车走官道,只会更快。”祝神说,“去西飞台的路上有两家客栈,他们追的那人胆小,怕遇上贺兰军,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去小的那家等着。”
“好。”
一路快车,颠得人头昏脑胀,最后终于到了客栈落脚。
这客栈规模甚小,生意也冷清,统共两间上房,容珲一来便订了一间。
祝神正在屋里坐着休息,容珲听见动静起身开门,探头查看一番,才关上门小声道:“来了。”
被贺兰破追杀的那个人几乎不歇气地逃了一天,从凌晨到傍晚,只有正午趁人多在路边田里撒了泡尿,这会儿赶到客栈已是精疲力尽,加之贺兰破的追踪没有露出马脚,更叫他此时没了疑心,一进客栈便从兜里抛出一枚扳指,吩咐了一间上房,一桌好菜和洗澡的热水。
眼下已上来进了祝神隔壁。
“您料得果然没错。”容珲回来笑道,“这时候了还要上房和上好的酒菜。”
“追名逐利才会投机背叛,既是如此,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享乐的机会。”祝神给他倒了杯茶,“再等半个时辰,小鱼应该就来了。”
果不其然,等隔壁酒足饭饱,伙计上楼收了碗盏,天黑灯一灭,传来呼呼大睡声。不多时,贺兰破便进来了。
想是怕人多打草惊蛇,他今夜只带了辛不归进店,其余侍从在外边暗处候着,防止那人趁夜脱逃。
可人到这儿,却没料到另一间上房已被订了,平日门可罗雀的小店一夜供不应求,辛不归在账台和伙计扯皮,说什么也要他们想法子把房间让出来。
“不是好坏的问题,我们要的是那个位置!”辛不归急得不知该怎么解释,“总之我们必须住那间,多少钱都行。”
小二被为难得没有办法,便道:“实在不行,我上去说说,问问那两位能不能让让,您二位挤一间?”
正说着,头顶传来脚步声。
贺兰破抬头,祝神一袭碧蓝色长袍鹤然站在楼梯口,容珲在后头虚扶着他。
“贺兰小公子,”祝神依旧笑得很体面,“巧。”
贺兰破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
油盐不进。
“贺兰小公子误会了,”容珲解释,“我们掌柜只是有事赶往古家祠,顺路在此休息。谁知前脚刚到,后脚您就来了。跟也不是这么个未卜先知的跟法。”
一边说,两个人一边从楼上下来。
辛不归抱着剑,一见着容珲脸就臭下来,只拿鼻孔哼了一声。容珲装没看见。
伙计在旁边瞅着,瞧这两拨人像是相识,想着今晚生意不能砸了,忙不迭出来打圆场:“几位客官都没点菜,要不这会儿上几个,你们吃着,趁早克化了休息,也存些力气赶明儿好赶路。”
容珲点了几个清淡的菜,辛不归又加了些鱼肉,小二应了便去厨房吩咐厨子,刚走没多远,被贺兰破叫住:“再拌一碟子花生。”
“得嘞。”
容珲脸色微变,看向祝神。
祝神吃不得花生。
轻则喘气晕厥,重则毙命。喜荣华的厨子初来乍到时不知情,有一回在给祝神做的菜里撒了些花生碎,要不是刘云恰好上楼送药,祝神差点呛死在房里。一客栈的人从刘云容珲到厨子伙计,被陆穿原骂了个狗血淋头,从此以后别说是祝神的饭菜,整个喜荣华都不做任何一点儿带花生的东西,花生皮儿都见不到一片。
凉菜做得快,小二一来就端了花生上桌,还送了两壶温酒。
祝神含笑扫一眼碟子:“贺兰小公子,喜欢吃花生?”
“长生果子,吃了对脾胃好。”贺兰破谁的笑都不接,只把花生往祝神跟前一推,“祝老板尝尝。”
容珲放桌子下边的手紧握,就快沉不住气,却听祝神说:“筷子。”
到底是喜荣华的人,被这么一提醒,容珲稍微动摇的脸色一瞬恢复如常,只小心取了筷子递过去。
祝神接过筷子,就要去夹花生。
筷子尖才碰到盘子,猝不及防地,一直抱刀旁观的贺兰破忽伸出手指,将菜碟往回拉,哗啦一声,一碟子花生滑行了半张桌子远。
容珲心里松了口气。
“算了。”
贺兰破连桌子也没瞧一眼,始终盯着祝神,只是眼神更冷,更了然了些:“我想要的,不一定祝老板也想。”
祝神缓缓放下筷子:“那贺兰公子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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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你当我老婆
第6章 6
小二和厨子这时端了几盘硬菜上来。
没人说话的当儿,伙计给他们斟酒。楼上上房依旧鼾声如雷。
祝神并不喝酒,容珲从贴身的瓷瓶里倒出药丸,捧了杯清茶伺候他服下。
贺兰破端起酒杯:“祝老板吃的什么?”
“自欺欺人的补药,没什么要紧。”
客栈里不知几时灭了几盏灯,小二和厨子上了菜也不走,起先是在他们后头的方桌上挨靠着歇息,过了会儿便上前提醒:“这会子天凉,酒也冷得快,几位客官趁热喝几口,也好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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