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破面无表情,指指他腰间香囊:“我的。”
只有祝双衣才准拿的。
祝神取下来:“还你。”
“不要。”
“……”
贺兰破问:“字条呢?”
“什么字条?”
“香囊上的。”
祝神说:“没看见。”
贺兰破说:“你扔了。”
“没有。”祝神重申,“我没看见。”
“你就是扔了。”
“……”
容珲在旁边大翻白眼。
此时旁边屋子里传来重重的撞钟声。
数十口铜钟齐鸣,震耳欲聋。
容珲见两个人好不容易住嘴,忙问道:“这里头和尚念的什么?怎么不像经书也不像咒语的?”
贺兰破凝神听了片刻:“他们说的是兰达语。”
兰达是草原上的种族,传说中是狼的后代。
他们自称天狼,图腾亦是凶猛的白狼。
而贺兰破身上,有一半的兰达血脉。
兰达人有自己的信仰,认为他们的语言并非只是肉体交流的桥梁,更是触碰灵魂的法器。他们的《毕钵罗经》传闻能呼唤亡灵,为他们在通往无界处的路上指明方向,帮助每一个逝去的魂魄在途径冥河时不落入河底从而得以超生。
祝神其实也听出了一屋子人念的兰达语,不说只是怕贺兰破知道他通晓兰达话后更不依不饶,一天都得不到安生。
“兰达语?”容珲虽听不懂兰达话,却对毕钵罗经有所耳闻,便问,“颂的是毕钵罗经吗?”
贺兰破站在这儿听了这么一会儿,非但没及时应答,反而眉头愈发皱紧。
“他们,在倒背毕钵罗经。”
祝神饶有兴趣道:“毕钵罗经本为超度亡魂之用,如若倒背,不知受经的魂灵又将如何。”
此时辛不归远远地跑了过来:“公子!”
见贺兰破身边还站着祝神,方慢慢停下来,先行了个礼:“祝老板。”
祝神颔首。
辛不归又对贺兰破说:“老五和李折找到了,在丁辰间。”
老五便是那个左中将,李折则是贺兰破他们猫玩耗子似的追了一路的亲信。
“人在做什么?”贺兰破问。
“被我捆起来了。”
贺兰破当即要走,刚转了身,又回来问祝神:“你住哪?”
“甲巳间。”祝神说,“贺兰小公子还是先去做正事好。我一个病秧子,跑不了。”
最后一次铜钟敲响前,贺兰破来到甲巳间。
原来被捆的那二人其实早他们半刻发现了贺兰破与辛不归的踪迹,本打算跑,奈何古家祠有规矩,入夜前两个时辰西门只进不出,没有反悔的余地。
被辛不归抓到以后,那二人见没有挣扎的余地,便干脆破罐子破摔,直言这是古氏地盘,他贺兰家本就与古氏多年不和,此时闹出人命,事情大了,不好脱身的只能是贺兰破。
贺兰破何尝不知,他此行目的只为抓人,本就不打算就地处决这两个人,只与辛不归将他们暴打了一顿,便起身离开。
毕竟再不走,入夜时不能出门,他就不能去找祝神。
收容房每日都有古氏的人送来饭菜与换洗之物,贺兰破进门那会儿祝神才吃毕了药,估计是此处饭菜不合胃口,他食欲缺缺,只送了两筷子小菜入嘴便不落筷,容珲时不时劝两句,祝神才又多吃一口。
贺兰破进来,容珲给搬了座。
“古家自己尚且捉襟见肘,收容别人能有几个好菜。”贺兰破靠在门板上,眼底意味不明地冲容珲笑道,“我包袱里还有些贺兰氏随军厨子做的糕点,虽不精致,好歹清淡爽口,能让祝老板果腹。”
容珲看了看祝神,见祝神没有点头,便会意道:“多谢贺兰公子好意,但……”
“还有两盒山空。”贺兰破慢慢道,“祝老板喜欢的。”
祝神侧对门框坐着,手里举着乌木筷子却并不动,此时终于微微侧过脸垂下了眼睛。
容珲便道:“那就多谢贺兰公子。不知……”
“丙未间。”
“是。”容珲行礼过后,便快步出了门。
祝神轻轻放下筷子,贺兰破已慢悠悠关上了所有的门。
——容珲这一去,有辛不归拖着,今夜轻易回不来了。
屋里顿时黑了一半。蟹壳青的天光从窗户纸里照进来,房中明暗分界,最近的那束光只攀照到祝神的袖子,他坐在桌边,夕阳照不到他的上身,黑暗里露出一角孔雀蓝的衣袍。
若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便极和衬这样冷清的天色,只是未免显得屋子缺点人气。
贺兰破的脚步一声一声靠近,最后来到桌前,把祝神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
他朝祝神递出雪掖:“我的刀,你还没摸过它。”
祝神低头去看,刀鞘上一颗宝石正折射出幽深而纯粹的绿光。
他笑道:“乌金宝刀,贺兰氏先祖建功守城时无往不利的武器。百年荣光,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贺兰破说:“你不喜欢它?”
祝神问:“你还不回去?”
最后一声铜钟敲响,天黑了下来。
贺兰破说:“天黑了,我不敢出门。”
“……”
祝神委婉道:“其实……以贺兰小公子的本事,就算天黑到处跑,也不会发生什么的。”
贺兰破偏头问:“在祝老板心里,我原来这么不听话?”
“……”
“难道有的哥哥抛弃小孩子,也是嫌他们不听话?”
“……”
“小孩子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被丢掉吗?”
“……”
“祝老板?”
“自然不是。”
“那我今晚能住这里吗?”
“……”
好一个图穷匕见。
祝神抬头,温和道:“贺兰小公子想住多久住多久。”
“真的?”
“真的。”
“那容珲怎么办?”贺兰破问,“他会因此悄悄说我的不是吗?”
祝神说:“他从不多嘴。”
“不信。”
贺兰破把手一松,雪掖落入祝神怀里。
他的眼睛永远那么黑那么亮,目光像他的神色那般尖锐,有一种鹰隼般的冷漠和洞察力。
他落座在祝神对面,淡淡道:“祝老板明天立字据。”
“那便立字据。”祝神说,“日后我的居所,贺兰小公子来去自如,闲杂人等无条件给你让位。”
祝神说完,问道:“满意了?”
贺兰破勉强满意,不再刁难。
祝神垂首,还是握住了贺兰破的刀。
贺兰破凝视他的动作,片刻后开口:“贺兰明棋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拿着惊霆为贺兰家攻下了十六座城池。”
他说:“那时我才十三岁。贺兰双刀,还有一把雪掖尚未从主——要么是我,要么是贺兰哀。贺兰哀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跟府里最好的武师学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雪掖一定会是他的。”
“他是个废物。”贺兰破说,“即便贺兰哀是贺兰明棋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也还是个废物。跟我过了十招,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贺兰破仍然记得,贺兰明棋把雪掖交到他手上时的古怪神色。像是因为他的不可控所带来的威胁感让她起了一半杀心,然而还有一半,是贺兰明棋眼底那几分隐约的期待和好奇。好奇眼前十三岁的孩子以后能给贺兰氏打拼出一块多大的版图。
“贺兰明棋知道,一旦把刀给了我,便再也杀不了我。可她还是给我了。”贺兰破紧紧盯着祝神,“这把刀又长又重,我第一次拿到它时,它有我下巴那么高。我拿着刀鞘,刀尖能拖到地上。但我从未想过拱手相让。因为有人要我长大,要我变强。”
祝神的手指在乌黑的刀鞘上面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听到这里难以察觉地停了下来。
“把贺兰哀打倒的时候我想,拿到雪掖,算不算变强?”贺兰破起身,朝祝神迈去,他的指尖划过桌面,停下时,贺兰破俯视祝神修长的眉毛和窄翘的鼻梁,“拿到以后我又想,能驯服它,算不算变强?后来我挥刀自如时,仍旧困惑,是不是要用它杀了人,才算变强?可我要杀多少个人,才够强呢?”
祝神始终不抬头,不应声,不看贺兰破,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就像真的在专注欣赏这把刀一样,他的双手放在雪掖长而瘦的刀鞘上,像要抚一把琴,一动不动。
贺兰破的视线在祝神身上停留了太久,他在他身前蹲下,仰起头,不知不觉中,把下巴靠在了祝神的腿上。
这是八岁的贺兰破绝不会做出的举动。祝神觉得,贺兰破自从认准他是祝双衣以后就逐渐肆无忌惮,好像越活越小,像要把十二年前随着祝神离开就被他藏起来的那个小贺兰破——甚至更久以前,在祝神捡到他之前的贺兰破都放出来,摆到祝神面前,用这样返幼的姿态,还有那些固执到好笑的问题,来提醒祝神:他曾抛弃过他十年,并要祝神从现在起就像对待八岁时的他那样,把过去流失的岁月还回来。
贺兰破也把手放在雪掖上,他仰头望向祝神:“祝老板,你摸到它,问问它,我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算强大?”
祝神终于颤了颤睫毛,目光流转到贺兰破双目间。好像这双眼睛的主人不管长到多大,投向祝神的眼神都永远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和认真。
他一直在等他回答自己的每一个问题。
祝神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要抬起来去触摸贺兰破的头发。
下一刻,远处佛堂响起诡异的撞钟声。
第10章 10
此时入夜,按祠里的规矩,禅房之外,没有活人。
那边老五和李折在贺兰破离开后自行解了绑,天一黑便分床入睡。
李折却躺在床上另有所思。
贺兰破追踪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抓到老五,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叛主的事儿是他和老五一起干的,可老五毕竟比他官大一级,他也不过是择错了主,只能认命听吩咐。如今枭雄做不成,还要被连累。贺兰破顺着他摸到了老五的踪迹,以那小子的性格,绝不会放任他们在这儿多呆一天。赶明儿天一亮,被抓到贺兰明棋面前,那就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可眼下他们抓到了老五,自己这个狗腿子就变得可有可无。
还不趁现在跑,等着被抓去见活阎王?
李折一合计,悄悄翻身坐起,听着老五的鼾声,抄起装了金银细软的包袱溜到门边,等鼾声再起,他忙拉开门,钻了出去。
古家祠的天像是比别的地儿更黑,李折抬头一望,今晚天上没月亮,夜幕下的阁楼和禅房显得死板而静谧,一砖一瓦都是古朴的青黑色。
入了秋的夜又阴又冷,他才走出没几步,就起了雾。
李折驮着包袱,四处张望能翻出去的矮墙,他额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冷汗,或许是因逃跑而紧张,或许是周围太静了,静得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跟着自己。
他三步一回头地走,每次都只能身后看见空无一人的长廊还有逐渐浓郁的雾气。
李折开始想念老五的鼾声,他觉得这会儿能从哪间禅房传出点活人的动静也是好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蹙眉:怎么两三百人的地方,那么多个屋子,一入夜便静得一点声儿也听不到?
李折感到悚然,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随着他的离开,自己每经过一个房间,仿佛就有许多眼睛贴在门板上望着他,它们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追得很紧。
他突然转头看向身侧的屋子。
连窗格都是黑漆漆的,没有谁在看他。
李折浅浅松了口气,可能是怕逃跑被发现,他自己太风声鹤唳。
他接着走,走出了收容房的范围,眼看不远处有一堵矮墙,便加快了步子。
靠近佛堂的时候,李折听见里面传出撞钟的声音。
他起先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过去了。
直到经过佛堂,李折头皮一阵发麻。
佛堂里没人。
他的余光瞥见佛堂的地板上空无一物,十几个大钟像墓碑一般垂钓在梁下,没有一口发出摇晃的动静。
没人撞钟,那钟声是哪里来的?
李折想着,不知不觉踏上台阶,伸手推开佛堂的门,走了进去。
那颗硕大的佛头仍然闭目安置在墙下,嘴角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
李折走过每一口大钟的旁边,终于绕道入口的对面。可他走完了一圈,也没发现佛堂有第二个人出现的痕迹。
这时,忽然有一根稻草,在他面前那口大钟里落了出来,飘到地上。
李折蹲下身,捡起稻草,看见稻草上缠绕着一根红线。
他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顺着稻草飘落的方向往上看。
钟的内部模糊不清,望不到顶,从黑暗中垂下一双刺金大红绣花鞋。
李折慢慢起来,举起手,抓住那双鞋上方的脚腕。
他没有碰到活人的肢体,而是抓住了一捆稻草,这是一双稻草做的脚。
李折周身忽然齐刷刷落下许多根稻草,洋洋洒洒,铺满了他的脚下。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李折骤然惊醒,左右张望,竟然看不见门窗,看不见佛头,他莫名其妙站进了钟里。
稻草越落越多,漫过他的腰部,要积压到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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