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低眼浅笑,并不接话。骨涡是数年前贺兰破第一次随军出海,祝神放心不下,用魂蝶暗中护送时遇上的。那时他尚未恢复记忆,只从魂蝶带回来的消息里知道海里那群东西似乎有求于自己并且愿意听命于他,这许多年祝神没有想起凤辜,更不知道骨涡的解救之法,因江湖传闻这是一种极为凶恶歹毒的妖物,他对它们也不怜惜,做生意初期利用过几次便利赚钱,又下了命令不许它们伤害贺兰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不打算跟贺兰明棋细说,直接把话转移到正题上:“听说贺兰家的人,一向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贺兰明棋双脚搭在脚蹬上,慢悠悠吃了口茶:“祝老板想要什么?”
祝神不笑了,出神一般的沉默半晌,仿佛要说的这件事并不能使他高兴,甚至不足以让他当作玩笑,最后轻声道:“我要裂吻草。”
他看向贺兰明棋:“我要你每个月制六十枚裂吻草,不要让人送来喜荣华——府里的一草一木,凡有动向,都太容易被小鱼查出来。找个僻静的院子和偏门,我自己定时来取。”
“做药不是什么难事,你就是要六千颗我也能给。”贺兰明棋摸了摸头上的赤丹抹额,“只是一个月六十颗,这是会死人的吃法。”
祝神难得听到这位大小姐也会关心别人的生死,一时觉得新鲜,将胳膊肘搭在扶手上,往后歪去,一副任君打量的姿态:“你瞧我这样子,就算不吃,能活得过四十岁?”
贺兰明棋的视线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发现这人脱了披风简直是一具薄薄的骨头架子,手腕脖子都很纤细,脸上五官摆在那里,虽不至于瘦脱了相,可也找不出一两多余的肉来。
她道:“这倒是实话。”
祝神的笑已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他吃完药,精神很好,低下头喘了口气便又说道:“你若是答应得痛快,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贺兰明棋对他送出手的东西很感兴趣:“什么?”
“天听教。”
这个名字让贺兰明棋目光闪烁了一下,却没有把话挑到明面上,只装作不懂道:“天听教?”
两个人摆出了做生意的姿态,祝神乐得跟她一唱一和:“沾洲大小世家各立为王,谁都有自己的一套教条律法,可百姓打心底里最信服的还是天听教。为什么——因为天听教没有立场,他们唯一的立场就是普天之下的平民。世家倒了便倒了,百姓脚下的土地不管换了哪个名字日子都是一样的过。可若是有谁敢公然对抗天听教,那就是对抗百姓的利益,对抗世间最公平的一道旗帜,激起的民愤便难以止息。若论起来,天听教会是你一统天下的路上,比顾氏还难击倒的存在——大小姐,总不会告诉我,你没有一统天下这个想法吧?”
贺兰明棋凝视他半刻,忽地笑了,未置可否地说:“然后呢?”
祝神药效最冲的时候已经过去,腹腔中一股饥饿感席卷而来,他兴味索然地把话说完:“太阳底下无新事。天听教若只有一个人,兴许确实干干净净,没有立场。可发展到现在,它已然庞大到超出了控制。人一多了,藏污纳垢的地方就多。数百教徒,不管怎么站,总有人会被照出影子。谁能保证个个都是清白的?”
他点到为止,贺兰明棋心领神会。
那些不清白的东西,祝神会去找;找出来了怎么用,贺兰明棋几乎立马在心里酝酿出了一场盘算。
祝神告辞之前,她同他交代:“每月二十五那天,我会派人到西北那处荒园子的后门等你,那里没有人去,贺兰破也从不涉足。若要改时间,你提前知会。”
祝神颔首谢过,起身要走,哪晓得刚迈出一步,便两眼发黑地要晕过去,慌乱间撑住扶手,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又恢复清明。
贺兰明棋看在眼底,只觉自小从未见过身体这般虚弱的人,就是园子里那些十几岁的家生奴仆,拎出来都怕比祝神身体好些。
她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冬日漫长,祝老板,还没见过九皋园的桃花吧?”
祝神耳边嗡鸣不止,听人说话也是断断续续,贺兰明棋提到九皋园,他便蹙眉,耳鸣声迫使他眯着眼睛转过头,疑惑道:“桃花?”
“九皋园的桃花,是他亲手种的。过去十几年,每次出门,只要遇到桃枝,不管活的死的他都会捡回来。九皋园的土地上插满了,他就去别的园子里插。有一回临时没找到地方,他就跑去了贺兰哀的院子。结果他的桃枝被贺兰哀扯出来折断扔进了湖里,他就跟贺兰哀打了起来。当时他年纪小,个子矮,被打得鼻青脸肿丢出去,还不忘跳进湖里把那几截桃枝捡回来——也是在这样的冬天,他因为几根木头差点冻死在湖边,父亲气坏了,说贺兰家怎么生出这样的蠢货。谁都觉得他蠢,只有父亲才敢说。其实那几根桃枝早就枯了,可他非要找个地方插上。谁知道呢?两年后的春天,它们竟然发芽了。”
贺兰明棋顿了顿:“九皋园的桃花很好看,但是只有春天才能见到,祝老板知道吧?”
祝神愣了许久,想起秋天贺兰破第一次踏足喜荣华的那个夜晚,酒楼后院的池塘边就被插满了桃枝。是贺兰破去红花沼泽时剩下的,舍不得丢,到了喜荣华,就插在了喜荣华的土地上。
十二年前他拿满是泥巴的手去捏贺兰破的鼻子,告诉贺兰破以后捡到桃枝都要记得带回家。贺兰破问他:“很远的地方捡的也要带吗?”他说要。
后来贺兰破天涯海角地捡了桃枝,他却不带他回家了。
祝神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劳烦大小姐挂心,我不会死在冬天的。”
第77章 77
一径出了院子,已是掌灯时分。入夜天冷,又下起了雪。
领路的四个小厮并两个丫鬟在前后打着灯笼,容晖撑伞,祝神便只能扶着贺兰破。
两个人之间气氛低压压的,贺兰破在等时机开口,祝神却是满脑子只有饿字。
终于是贺兰破先耐不住了:“你刚才——”
“小鱼,”祝神转过来打断他,“你背着我走吧。”
府里是有小轿的,几个主子都不爱坐,久而久之便只剩家主那处园子里的姨娘和小儿子用,这会儿祝神不想走路,一时也传不来,贺兰破料想他是一天没有进食,精力不济的缘故,便也不再说话,当即蹲下身去,将祝神轻轻一把背在了背上。
容晖高举着伞,同一众小厮一样静默不语,一行人沿湖走出枕霄阁,幽暗湖面流转着火光与人的倒影,雪落进湖里,像扬在祝神的身上。
未几,祝神将下巴搁在贺兰破肩头,闭上眼摇摇晃晃地笑道:“小时候,我也这么背过你。”
贺兰破点点头:“我刚上学堂那天。”
那时贺兰破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因为自小没念过书,祝神只能拜托夫子让他跟班读。贺兰破年纪不小,个子却小,放学时祝神去接他,一群四五岁的孩子里他是一点也不拔尖。
远远的祝神看他耷拉个脑袋随人群出来了,别的小孩子都有爹爹来接,一到父亲手里就嚷嚷着要人背。祝神有样学样,屁颠颠地跑到贺兰破跟前蹲下身,嚷嚷着“我们家小鱼也要有人背”。
贺兰破被强行送去上了一天学,性子孤僻又早熟,跟小他三四岁的孩子们合不来,正是心情不佳的时候,撩起眼皮望了一眼祝神,冷冷说了句:“幼稚。”就绕开祝神往前走。
祝神哪能答应,奋起直追,拦住贺兰破,二话不说就把人往背上搂,才不管他答不答应。
此时祝神想起以往那些日子,便笑了:“你还不乐意,说你不要人背。等我走到一半把你放下,你看四周没人,又站在地上朝我伸手——原来不是要我背,是要我抱。”
贺兰破静静听着,恍惚间也觉得那竟是很遥远的事了。
十二年过去,祝神早已背不起他,就连如今靠在他背上,也轻得好似没有重量。
他把祝神往上搂了搂:“抱紧我。”
祝神的胳膊将他圈紧了些,贺兰破才又有了点实感。
他看着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低低开口:“其实当年还有一个原因。”
雪粒子迎面飘过来,容晖的伞遮住了祝神的头顶,却挡不了贺兰破的身前。祝神抬起一只手横在贺兰破的额头,为他遮住刺脸的风雪:“哦?”
“那段时间,你身上总有一股血腥味。背上尤其严重。”贺兰破慢慢说道,“好几次我想趁你洗澡的时候看你是不是受了伤,可你却故意躲着我。夜里我把手伸进你后背的衣服,你也总能察觉。我看不到你的血,摸不到你的伤,只能闻你身上的气味。时间长了,我发现那股血腥气里还带着一些药草味。可惜我年纪小,闻不出是什么草药,觉得很清凉,便以为那是你天生的味道,就像我生来带着草原的气息,而你也有属于你的气味。若我那时再长大些,便能意识到,那清凉并非你天生所带,而是……裂吻草的香气。”
祝神的身体不自觉地一僵。
贺兰破不急不徐地走着,没有片刻停留:“我把你从丘墟带回来那日,陆大夫在马车上诊断,说估计戚长敛那七天除了裂吻草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喂你吃。随后你昏迷了两个月,再醒来时我问他,你的药戒了吗?陆大夫告诉我,你沉睡了那么久,期间身体无法服用裂吻草,自然也就断了。我那时信了他,便没再问你。”
祝神呼吸愈发轻了,也不再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贺兰破仍旧望着脚下的雪,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可我忘了,自八岁起我便养成了习惯——除了你的话,谁都不信。所以今夜我想听你亲口回答一次——祝神,你还在吃药吗?”
祝神眨了一下眼:“没有。”
贺兰破说:“真的没有?”
祝神毫不犹豫:“真的没有。”
容晖抬眼看了祝神一瞬,很快又低下去。
贺兰破沉默了半晌,再说话时已听不出个中语气:“没有就好。”
正静悄悄走着,前头不远处人头攒动,又是一群人拢着灯火朝这边走来。比之贺兰破和祝神,对面就热闹得多,一路过来说说笑笑,离得近了,容晖先一眼认出里头最中心的人:“柳大夫?”
疏桐拨开人群,福礼道:“二公子,祝老板。”
柳藏春双手叠在身前,笑眯眯点头:“祝老板晚上好啊。”
原来这柳藏春白天一大清早起来就听陆穿原在酒楼里骂骂咧咧,拉过十三幺一问才知,是祝神带着容晖刘云半夜一声不吭又跑贺兰府去了。柳藏春一听,当即以“给祝神看病”为由,后脚也跟来了贺兰府。
到了飞绝城门口,没有名帖,没有令牌,连个通行证柳藏春也拿不出一张来,他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解释道:“我是昨天同贺兰姑娘一并坐车回来的柳先生,只因有事,没随她进城来。你们去问问,我是贺兰姑娘的救命恩人呀——对呀对呀,就是贺兰明棋,是我把她从海里救起来的呀。”
于是乎,一时间,柳藏春这个“贺兰明棋的救命恩人”的名头从城门口传到了贺兰府,正逢早前前去接应贺兰明棋的亲信骑马过街,认出柳藏春,听闻对方与祝神亦有渊源,又特地来此,想起贺兰明棋那日在众目睽睽下承诺柳藏春改日登门拜谢一事,更是不敢怠慢,当即接了人往贺兰府送。
柳藏春一下马车,便被疏桐领着的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往里来,因他生得斯文可亲,说话又总是温声细语,一身粗布青衣,没什么气派架子,底下人便一时没了规矩,围着他窃窃私语,多是问他那日出手相救自家姑奶奶的事。
举凡碰上“听闻柳先生救了我们主子”这般问题,他一概点头直道“是呢是呢”、“没错没错”、“就是我救了贺兰姑娘”云云,总归是一个直认不讳,有功就顶的姿态。从府门一直到去枕霄阁的路上,府里慕名而来、看了又去的人是一拨又一拨,都是想瞧瞧这位传说中救了贺兰明棋的大恩人是何等模样。不过半个时辰,他柳藏春的盛名便在贺兰府里里外外传了个遍。
贺兰明棋安坐枕霄阁大堂,还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祝神听柳藏春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又看他如此阵仗,倒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客气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柳先生与我,明日再会如何?”
柳藏春依旧笑着说好。
祝神回房吃过了饭,第二天趁贺兰破不在,柳藏春也还没来的当头,拉着容晖溜回十六声河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同容晖吩咐:“打探打探沐得带领的那一队天听教徒现在落脚在何处,叫底下人盯着——二对一地盯,每个教徒都派两个人轮番看守,有什么举动立马报给我。”
说着又问:“垂野回去了?”
殷垂野,便是两个月前还在喜荣华吵吵闹闹、与贺兰破争风吃醋的那个十六岁少年,整日“祝神哥哥”的不离口。他本是十二年前那个医馆老大夫的孩子,祝神离开后的两年,山匪下山抢劫医馆,将大夫杀害,正要对孩子下手时,碰上南方路过的一个中将,将孩子救了下来。正好那中将膝下无子,光棍一个,便把孩子带到南方,取名殷垂野,当作亲生的养了下来。
祝神做了生意有了闲钱以后,曾派人去医馆寻过大夫,那时才知故地早已物是人非。几经辗转之下打听到这个孩子的下落,本想着就此相安无事,哪晓得殷垂野自小贪玩,有次跟着父亲外出,偷跑来十六声河,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几个江湖人士,还是祝神及时出手才将他救下。那都是殷垂野十岁左右的事了。彼时他早已记不得眼前的祝神就是当年的“漂亮哥哥”,只单单对着祝神一张脸看花了眼,赖在祝神身边不肯走,还是他父亲来亲自把人打了一顿才将他揪回家,此后许多年,殷垂野逮着机会就要来喜荣华胡闹几天。
今年他来,正好碰着祝神出事,想凑热闹又没本事,在客栈待了一晚,就被随从催着回了。
“回去了。”容晖说,“垂野公子的父亲年前升了上将,本是南方龚氏的部下,两年前龚氏便归顺了顾氏,现下看来,他与小公子更是水火不容了。”
祝神扯过一条毛毯搭在腿上:“天听教一到飞绝城,垂野就被放到十六声河来了。来了一天,他那两个随从又催着他走了。你说,他父亲让他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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