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南乡子。”祝神又皱起眉头,把脸转向另一侧,认真思索道,“我为什么要他背给我听呢?”
贺兰破:“他要你以后唱戏给他听。”
“唱戏?可是我不会唱戏嘛。”
“没关系。”贺兰破把大氅的领子往祝神襟前拉了拉,“你想听戏了?”
祝神转过脸来,双目显然一亮:“有戏听?”
贺兰破点头:“你想听的话,就有。”
祝神一下子兴奋了,可刚兴奋不久,想着想着,又把头低下去:“小鱼还没下学堂。多难得来个戏班子,看不到真可惜。”
贺兰破握住他的手:“明天也会有的。以后每天都会有的。”
祝神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信,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赶紧收了声,望向贺兰破,故作茫然地睁大眼:“……哦?”
贺兰破垂目笑了笑,径直叫人找来了府里家养的戏班子,因为天冷,便命他们到屋里去唱。
祝神窝在榻上看了小半刻钟,哈欠连天,不自觉地喘起粗气。贺兰破见状,同一旁小厮耳语几句,不多时柳藏春便抱着药囊来了,那时祝神已经躲在贺兰破怀里,戏也不看,蜷缩着发抖,一个劲儿嘀咕冷。
柳藏春探了探脉,解释道:“这很正常,他分不清痛与冷——糊涂了嘛。”
祝神的失常是自己发现的。
有一个下午他亲自经历了一番眼睁睁看着贺兰破在自己面前从陌生变得熟悉的感觉,接着贺兰破在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从“不认识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小鱼。昔日的回忆汹涌着灌入他的脑海,他见证了自己偶然间恢复的过程。那天祝神便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偏差。
变成糊涂蛋对祝神而言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让他接受。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天,祝神第一次拒绝了柳藏春的施针。
他久违地痛得满地打滚,贺兰破捆住他的四肢,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祝神挣扎着,绞了铁丝的麻绳把他的手腕脚腕磨出深深的血痕,他一口咬上贺兰破的胳膊,嘴里传来浓厚的血腥味时祝神又冷不丁地松口,一头撞向贺兰破的胸膛,把自己硬生生撞出了贺兰破的怀抱。
“出去!”他狰狞着面孔对贺兰破说,“出去!”
贺兰破以为是祝神怕伤到他,再次把祝神拉进自己怀中。这次祝神近乎疯狂地反抗,即便手脚被束缚也要扑腾,理智全无地冲贺兰破大吼:“滚出去!”
失控的人总有一股惊人的爆发力,贺兰破用尽全身力气箍紧祝神,慢慢就明白祝神方才的挣扎是在驱赶什么——祝神浑身抽搐了两下,坐在他怀里的地方渐渐湿了。
他把祝神按在自己胸前,一边一边摸着祝神的后脑安抚,低头吻着祝神的发顶:“没关系的,祝神。没关系的。”
祝神伏在他肩上,蜷得像一只瘦弱的病猫,细微而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很快身上的剧痛再次发作蔓延,祝神的呜咽转为了呻吟,呻吟又变成了哀嚎,贺兰破抱着他,第一次觉得心脏似乎真的会抽痛,他听着他的哭喊,自己也快窒息过去。
“去找柳大夫……”贺兰破冲紧闭的房门外大喊,“去找柳大夫!”
“我不要!”祝神额前青筋暴起,“我不要针!我不要!”
柳藏春很快来了。
准确地说,他从一开始就估摸着时间过来了。来的路上听说祝神这次不要施针要硬抗,柳藏春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为了看热闹留在九皋园外,免得贺兰破在祝神活活痛死之前找不到人急救。
当那支叟夜针扎进祝神胳膊时,祝神已经因为消耗过度没力气反抗。
贺兰破抱着他去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他的下半身,以免让柳藏春看到祝神的惨象。
祝神仍是不愿意的,他抗拒睡觉,抗拒闭眼,深恐自己一觉醒来后又变成什么都不认得的傻瓜。
糊涂并不可怕,清醒也不可怕,可明明白白地感知着自己从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变得越来越糊涂简直让祝神生不如死。
贺兰破按着他的手避免银针扎错位置,直到柳藏春施完了针退出房门,贺兰破才察觉祝神始终没有阖眼。
他半低垂着眼睛,静静地依偎在贺兰破身上,将闭不闭的眼皮下浮动着水光。
这时贺兰破意识到,祝神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痕并非失禁所致,而是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流泪。
他看见祝神的嘴唇张合着,便附耳去听,听见祝神即将昏迷却仍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小鱼。”
贺兰破“嗯”了一声。
祝神便说:“我之前一直以为,扎针而已,傻了便傻了,活在这世上,没什么非清醒的事。今天我才明白,不清醒的意思……是认不得你。我只记得小鱼,可你不该只是小鱼。若把你当成贺兰公子,我想你会难过。小孩子的心软,伤一次便痛很久,你经不起我伤了。我缠绵病榻,嗜药成瘾,唯一还有点用的就是这个脑子。脑子没用了,我就是废人一个。小鱼……我不想当废人,我不想。”
祝神说着,声音渐小,到最后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贺兰破搂着他,搂得很紧,只是说的话祝神却听不到了:“没关系的,祝神。”
“……没关系的。”
没过几天,祝神又不见了。
那个傍晚,贺兰破估摸着祝神快醒的时间点提前去小厨房做菜,刚做好端着饭菜进房,就发觉床上不对劲。
贺兰破走过去掀开被子一看,这回祝神变机灵了——在原本睡觉的地方塞了两个枕头。
辛不归得到消息赶来,一边跟着贺兰破满府搜找,一边试试探探地问:“会不会……又……”
“不会。”贺兰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祝神醒过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不可能去找戚长敛。”
辛不归:“那他干吗要跑?”
贺兰破蓦地想起前几次祝神刚醒来时看他的眼神。
那分明是在伺机而动,暗藏着警惕想要逃跑的神色。
贺兰破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他不认识这个地方,不认识我,自然要跑。”
府里找遍了,没有祝神的身影。
辛不归琢磨:“祝老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今年咱们府里每道外门上都派了人把手,难道他还会翻墙不成?”
贺兰破听着,若有所思地看向园中矮墙。
他突然转身往府外走去:“备马!”
祝神不会翻墙,可是祝双衣会。
十七岁的祝双衣总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天南海北无所不达。
贺兰破就着夜色,奔袭到了十六声河。
才到喜荣华门前,甫一下马,就撞上容晖火急火燎地要出门。
见到贺兰破,容晖先是一愣,随即道:“小公子?我正要去找您!”
贺兰破先发问道:“祝神来了吗?”
“来了!”容晖急吼吼的,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哎呀你进去看吧!”
现在正是凌晨,喜荣华大楼里灯火俱灭,容晖从后院偏门出来,这会子又领这贺兰破原路回去。他在前头打着灯笼,一路带贺兰破来到大堂,才进了厅,便听前头渺渺茫茫地传来唱戏的声音。
贺兰破先是顿住脚,确定那歌声不是幻觉后,便加快脚步,绕过容晖,直朝堂中戏台而去。
四亩大堂里,黑暗漫无边际。看不见假山好水,望不到金玉楼阑,只有中间那处戏台上燃着两盏微弱烛火。
祝神带着点翠头面,敷了粉涂了面勾了眼,穿着刺金戏服,做一身旦角打扮,身前摆着一张空荡荡的太师椅子,就这么对着椅子悠悠扬扬地唱戏。
“一进门就往自己身上捣鼓,马不停蹄地要上台,说什么天亮了就要上学了来不及。”容晖赶到贺兰破身后叹气,“拦也拦不住。”
贺兰破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听得见祝神口中的戏词: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駸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
“……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
“负你残春泪几行。”
唱完了,祝神一下子收了动作,嬉皮笑脸地跑到空椅子面前蹲下。
“小鱼,”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哥哥唱得怎么样?”
第90章 90
祝神从贺兰府到喜荣华,近百里长路,先是驾马,从马背上摔下无数次后半路弃马而逃。
积雪浸透了他的冬靴,祝神徒行数十里,跑回喜荣华唱了一出戏。
贺兰破蹲在榻前卷起他的袖口时,祝神的胳膊上全是莫名其妙的擦伤。雪水消融于袖中,留下一些细小的石粒粘在伤口处。
他给祝神擦拭伤口,怀里揣着祝神早已冻得冰冷的双脚,抬眼看向祝神时,对方却像犯了错被抓包似的躲开目光,前些日子伪装出的机灵圆滑倏忽消失不见,只望着一旁地面咕哝着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就不会骑马了。”
他记得自己分明是骑过马的,也可以奔袭很长的路去给小鱼找药,今晚莫名就不会骑了,那么长的路,险些把命颠掉一半。
祝神脸上的妆其实画得并不太好,凑近了才能发现,两边眼角的飞线不齐整,油粉也抹不干净,白的白红的红,又掺杂着黑色,生硬地贴在脸上。可贺兰破刚才在台下看着,就觉得沾洲三百二十八座城池再无一处有颜色。
“没关系。”贺兰破的掌心搭在他手背上,才拿过湿帕子的手是温热的,带着一点潮湿,似有若无地捏了捏祝神。
祝神转回目光,看见贺兰破蹲在自己的膝前,仰着脸,对着他扬了扬嘴角,正一点一点擦干净他乌七八糟的脸:“没关系的,祝神。”
祝神似乎松了口气。
贺兰破把他的脚捂热了,才试着放进热水盆里,正低头给祝神脚背浇水,忽想起什么,轻轻握住祝神的脚腕问:“怎么找到回喜荣华的路了?”
祝神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贺兰破若有所思:“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
祝神左右的脚尖在水盆里互相蹭了蹭,没说话。
第二天祝神搬回了喜荣华。
开年贺兰府中事物依旧庞杂,贺兰破时常两头跑,总是傍晚在府中处理完要事便策马到十六声河陪着祝神施针,休息半夜到了凌晨,等祝神醒来又连夜回到飞绝城。有时运气好一些,赶到喜荣华时祝神清醒着,二人便能说一会儿话。大多数时候祝神看见了他便保持沉默,这时的祝神对贺兰破的感觉是陌生的,但又因为日日见面而被迫察觉到几分熟悉,他便用沉默来藏拙,以免被人发现异常。
这天祝神独自坐在酒楼后院的小亭子里晒太阳,开年第一场积雪开始融化,他裹着厚厚的鹤氅,左右摆两个大炭炉,容晖不放心,又在他背后添置了一个,再把三面的帘子都放下来,烘得祝神浑身暖洋洋的。
斜阳随日迁移,慢慢从他的脚底照到脸上,祝神如今一天只用一次针,但总犯困,这会儿懒洋洋闭着眼正要打盹,就见宵娘笑吟吟地拿着一把长剑朝他走过来。
祝神揣着手,半睁开眼笑道:“三姐。”
“祝小二,”宵娘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麻布衣裳,发髻依旧盘着一张方巾,眼角堆着三两细纹,笑起来依旧是风姿绰约。
她把剑背在背后,步步悠闲地踏上亭子,凑到祝神面前,把剑拿到祝神眼前:“认得出这是什么不?”
祝神看了看,说:“这是我的剑。”
“欸,对啦。”宵娘伸出指尖在剑脊上弹了弹,“三姐听说,是有个什么法师,把阿拉祝小二害成这个样子的啦?”
祝神对着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宵娘凑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告诉三姐是谁,三姐去杀了他!”
祝神睫毛低垂下去遮住了眼珠子,还是抿着嘴笑。
宵娘没听到回答,转过脸一看,见祝神只是微笑,便道:“怎么?不信你三姐的呀?”
这次祝神开口了,他看一眼宵娘,笑里带了些茫然:“我不记得是谁了。”
“那难办了呀。”宵娘一把直起身子,来回踱步走了两圈,忽然定住,侧过身问祝神,“三姐教你一套剑法,以后你要是想起来了,自己去杀了他!祝小二,要不要学呀?”
祝神说;“三姐教,我就学。”
院中一棵常青树的树顶,有一片树叶被雪压断,缓缓往下飘落。
宵娘哈哈一笑,将剑举起,眨眼之间挽了一个剑花,翻身飞跃出亭子,眼风一横:“祝小二,看好了!”
这是一套极快极轻的剑法,宵娘为了让祝神看明白,显然将速度放慢了两倍不止,然而手中动作依旧足以叫旁人眼花缭乱。她在三尺积雪之上身轻如燕,几步贯穿整个庭院,冷硬长剑在她手上恍若化铁为水,劈开阵阵寒风,破空之声更迭而起,只响彻在她挥舞俯仰之间。祝神记着每一个动作,脑海中好似百十个幻影连成一片,恍惚可见这天地之中的一人一剑,弹指已杀尽千军万马之师。
宵娘收了剑,那片树叶正好落到地上。
“这套剑法,叫凉宗七步剑。是武非武,是剑非剑。以剑为符,以武破道。天底下,没有能躲过它的法师!”宵娘站在雪中,寒剑红衣,像一团凛冽的火焰,“祝小二,记住没有?”
“好剑法。”祝神点头,轻声称赞,“三姐再舞一次给我看。”
“行!”
宵娘说舞便舞,起势飞身,一套剑法连贯成招竟是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待这次结束了,祝神又说:“三姐再舞。”
“哈!好你个祝小二!”宵娘几步上前,抬脚踩在祝神腿边的椅子上,胳膊靠在膝上,倾身过去指着祝神笑骂,“敢耍你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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