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谨代表后周来与殿下商议停战和边境互市事宜。”深吸了一口气,刘珺继续用他那流利的北凉语说道,“我们本次前来北凉,就是为了……”
北凉人都听清了刘珺的话,窃窃私语逐步变为高声愤慨,逐渐掩盖住他的声音。
刘珺只是提高声音,继续表明来意。
瓦达多迈下台阶,向刘珺走近。
刘珺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后,又止住了后退的趋势。
他代表的是后周的脸面,绝不能在此刻低头!
“杀了中原的使者,对殿下的求和没有好处!——”
年轻的异族王猛地掐住刘珺的脖子,一把将他提起来。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刘珺脑子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试图扒开北凉王的手。H文追︿新裙七衣龄伍…吧︰吧〉五︿九﹔零
瓦达多在他气息渐弱的挣扎中,缓缓道:“谁说我要求和了?”
刘珺双腿在空中蹬了蹬,踢不到一物,最终力竭。
刘珺在窒息中感觉自己被甩开,脖子上的紧缚感消失了。他在地上滚了几遭,在墙边停了下来,嵴背却不停地耸动,不能自抑地咳嗽。
也不知咳了多久,刘珺把血呕到了毯子上。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不远处的江逐云,一身染血,挡在他身前。
第二次了,刘珺想。
刘珺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江南漫长的雨季,雨下个不停,他被困在一栋破旧的房子里,浑身都是霉味……转眼又听见风声哭号,他在狂乱的风雪中被不能顺畅呼吸。
再之后,他坐到了牢房里,被迫和江逐云接吻,低头却看见了他身上的斑斑血迹。
而自己的手上握着刀。
正插在江逐云身上。
他第二次杀了自己的仇人。
心头漫上不明就里的惶恐。
刘珺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江逐云察觉到他的不适,用手背贴了贴他的头。
刘珺有点诧异江逐云比自己先醒:“你受伤了?”
“没事。”江逐云把刘珺放下来,让他靠着墙壁。
“我们能回去了,我们能回京城了。”他听见万展在一旁甚是激动地说,“北凉王请了翻译,说我们要是能醒过来,就放我们走。”
“他答应议和了吗?”刘珺转过头,却问。
“同意了,二殿下站出来,应该是说了之前你给出的条件。”
“应该是后周的将军打了胜仗,再加上戈兰多从中阻挠唐宣的计划,北凉王不得不妥协。”刘珺回应,“否则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同意议和。“
“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刘珺试图询问江逐云的意见,可并没有人应答。
刘珺向旁边看去,却见到了一动不动的江逐云。
江逐云身上,还是刚刚那套染血的衣服。
原来不是江逐云醒得快,而是他一直强撑着没晕过去。
“江大人刚刚跟我说,要是他撑不住,我们就走。”万展在一旁小声提醒,证实了刘珺的猜想,“他方才抱你出来,一直不敢倒下,就是想看着你醒来。”
刘珺无言。
江逐云自从在牢中被刘珺捅了几刀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又加上连续奔波的缘故,状况其实一直都不太好。
务必要早日出发。
第36章
后周来的使臣,牵了一匹马,备好了行囊,在烈日之下,一刻也不停歇地准备回到故土。
瓦达多站上了城墙,看着他们走出城门,周围不乏有手持弓箭的士兵。
他抬起手,示意部下们放下手中的兵器。
他盯着逐渐远去的身影,松开了手里的弓弦。
箭直直破风而去。
但并没有鲜血喷涌而出的场面。
他射出的箭最后击穿了从前左方冲出的箭——那只箭才真正对准了目标。
瓦达多知晓部下中有异声,他们并不想让破坏一切计划的使者回中原。
北凉支持二殿下议和的只是一部分人,追随瓦达多的才是大多数。
但他们不敢对二殿下不敬。
只能把怨气和矛头统统对准外来的使臣。
让这群人回去,难解心头之恨。
大漠的王开了口,有别于中原人的话言和腔调在蓝天下回荡。
他说,瓦达多许诺,在位期间绝不撕毁两族盟约,愿两邦至此交好,友谊长存。
稍有异动的人群即刻服从号令,安静了下来。
那中原人应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也应是听到了异族王的承诺。
他转身,也朝着北凉军队躬身,行了中原最隆重的礼。
……
北凉人还是没有那么厚道的。
他们近十人前往北凉,如今只有三人回归。来的时候一人一匹马,还有负责驮着货物的马匹。
刚刚离开时,北凉人给他们牵来一匹马,说其他都死了,仅仅这一匹剩下了。
北凉人擅骑射,更精通驯马,如今编出个这么拙劣的谎言,无非是为了为难他们。
三人一匹马,有限的粮食,还有重伤的人。
注定有人回不去。
“你带着他先回去,找到陛下说清来龙去脉,”刘珺犹豫了片刻,“……你先带他去寻医,救命要紧。”
看见万展似乎还有话要说,刘珺打断了他:“我之前跟商丞相学过星象,我也知道怎么找水,自己能够回去。更何况你家里还有妻子,留着断后干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自己能看路回去,你能吗?你有夫人等着照顾,我有吗?
万展被这人噎得半句话说不出来,摇摇头只能投降:“那,我们京城再会。”
“好。”
……
部族向外延十里是渺无人烟的戈壁,再无绿洲分布,却常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偃旗息鼓,本就荒芜的大漠便只剩烈日、黄沙,以及久久盘旋上空的苍鹰。
再往东走,森林会取代草原,暴雨会淹没干涸。
古人有云“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而此时站在这里,极目远眺看见的不再只是太阳,京城似乎近在咫尺。
他闭上眼,感受眼前的亮红——时有猛禽从头顶飞过而遮挡光线。刘珺其实不太确定异族王是否会放他走,他可是一手打乱了对方的计划。
但已经可以想象了。
过个五年,或者十年,这里将由洪氏领头,由两方朝廷协作,共同建立起一座新的边境贸易之城。
这处曾经哀鸿遍野的战场,现在罕无人迹的大漠,会再次响彻商贩的吆喝声,会有带着驼铃的商队从各地慕名而来,会有附着海潮腥气的奇珍异宝在集市上出现……
也会少了因民族不睦而被迫分离的男女,少一点无定河边的无名尸骨,少一点泪尽胡尘、南望王师的遗民。
通商的政策不会因几名使臣无命归京而改变——他早已传信给中原的君王,不论死生,务必促成两族边贸。
也许在停战界限,会立一座丰碑,其上镌刻使臣们的名字,千百年间被乱风刮去,模糊不清。
黄沙会掩盖他们的来路和归处,他们的名字会淹没在史书简练的言语中。
这都不重要,他十几载所构建的蓝图,终于在如今初见雏形。
也许就应了那句话,莫论前尘,不问归处。
小刘的蓝图……
第37章
月光把荒丘映照成了银白色,与雪一同把生灵掩盖。大漠茫茫,只有他孤身行走在星辰之下,影子被拉得细长,像是戈壁间横伸出的一株怪木。
天地之间,只看得见一个移动缓慢的影子。
刘珺不知自己孤身一人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没有再顺着原路走。
百年前曾经开过互市的缘故,北凉与后周的通道间,约定俗称地“插旗成路”。旗子间往往相距几里,但识途的老马能走,稍通星象的人也能走。
刘珺自从上次抵达旗帜之后,就偏离了既定路线。
原线路沿途有水源补给,沙漠的旅人离了水,无异于赴死,刘珺不是不知道。
只是回了京城之后,又能干什么呢?
认罪受罚?封功加爵?然后继续委身于人?继续那些毫无意义的纠缠?
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衣着单薄,他冷到不自知。
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他忽然觉得脖子上有丝丝冰凉。
漫不经心地侧眼,瞥见了锐利的剑刃。刘珺顺着剑往执剑人看去。
梁王骑在白马上,用剑抵住他的脖颈。
质问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就看见那人像卸了全身的力,径直地栽倒下去。
赵欹立即丢掉手中的剑,飞身下马,在刘珺坠地之前,堪堪接住了他。
赵欹方才骑着马奔驰在戈壁中,沿着旗帜走了一路,忽然听见与众不同的声音
轻灵悠扬的铃铛声,在不远处,又或者在很远的地方,顺着风向时隐时现。
捕捉到这个声音之后,他当即感到不对劲,循着声音一路过去,总算找到了那个人。
一开始赵欹还当他是迷路了。
“我不要你疯了……”
刘珺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见。
“我们回家吧。”
也有可能他还在梦中,他分不清是谁说的话。
荒唐至极……
他有家吗?
这可能是赵欹平生唯一一次低头,或者该说是像极了服软的话。
而这话中之意在刘珺听来,不过是天潢贵胄对路边冻死骨生出半分的恻隐之心。
……
远处的巨大沙石后,有不知为何而来的天之骄子。
漠北的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人知道他到了这里多久。
或者说,跟了后周使臣多久。
瓦达多在看见来人把刘珺接走后,牵引了马头,向着他来时的路,重新走回属于他的国度。
……
刘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梁王仍抱着自己,骑着马慢悠悠地晃荡,不疾不徐。
“赵泓真的任命过你调查我?你接近我是因为这个?”
“不是,”他摇摇头,承认道,“我欺君。”
原先的圣人在时,其实只是把刘珺当成了一个制衡的工具,哪怕给了他御史的职位,但是也没有给他太多的权力。
少帝在朝中做了一个局,没有完全地把权力移交给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他还是唐宣,都是原主用来限制梁王和稳固朝局的棋子。
少帝又怎么可能交给他“调查梁王”的任务呢?
刘珺当时不过是顺着赵泓的话说下去,让初来乍到的那个帝王信任自己。
不然也不会有后续议和的一系列事情了。
梁王知道这个讯息,估摸着也是圣人跟他说的。
如果赵欹被抓住了把柄,圣人应该就能够逐步收回自己的权力了——那一部分追随梁王的,散落在外的兵权。
意识到这一点,刘珺眉梢间带着嘲弄,笑道:“梁王还能回到京城吗?”
或许应该说,梁王还是梁王吗?
当今圣上纵使换了一个人,不似从前少帝的冷酷无情,但也不会乐意把一个危险的人物留在自己身边。
梁王既然还活着,除了妥协之外,必定还做出了什么。
果不其然,赵欹回应:“托你的福,我这下真不能在京城享乐了。”
“恭喜。”刘珺语带讽刺,“……都这样了还来找我,梁王可真是闲散贵人。”
身体虽然虚弱,但不识好歹的特质一点也没让他落下风。
“江逐云到了京城,伤都没整好就来求我,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赵欹调侃他,“所以我来把你带回封地,让你做个压寨夫人,可好?”
刘珺沉默,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能活着出北凉……放我去江南,好吗?”过了半晌,他问。
赵欹没有看他,声音里看不出喜怒,带着常见的压迫感:“你说,你要去哪?”
刘珺不答,只是轻轻揪住他的衣角。
“放过我……”
刘元钦是个江南人。
这看起来是个很美好的名词——意味着生在烟雨、丘陵和田野之间,见过泛绿的水波,撑过顺流而下的竹排和扁舟。
但是在他身上,却尽是一些北方的气息。毕竟塞北烈酒和江南佳酿,在他心里还是分得出上下。
最容易窥见的,也许是他的挣扎。
那个人人都看作天堂的地方,与他而言是他一生都在试图摆脱的过往。
江南有姐姐、姐夫,还有洪氏的公子……有身为奴隶的身不由己,也有限制住自由的枷锁。
他不喜欢江南,似乎周围的人都知道。
然而他现在却说他想回去。
回到那个他一直在摆脱的是非之地。
人一生最后都有个归宿,总有这么一群人,兜兜转转之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而再次回到起点的人,早已不复未经风雪时的模样。
第38章 番外-风雪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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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来的吗?”接过文书后,那人忽然问。
江逐云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他点点头:“是。”
年轻的知县低下头笑了,江逐云从他眼中瞥见一闪而过情绪。这点情绪很复杂,但不难看出来其间的艳羡与失落。
“难道大人也想去京城当个受人差遣的小吏吗?”一旁有人循声而来,笑着调侃。江逐云不善言辞,倒是旁边的同僚说出了他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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