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问杨柳菲是不是真的如此,那现在荀之健去世了,他是不是能补回这缺席了三十多年的母爱。
这么想着,荀斯桓鬼使神差地抬了手,想要替母亲挽起那几缕白发。
杨柳菲见他伸手,却是立刻退后了一步,荀斯桓的手就那样被独留在了半空中,滑稽又多余,显得自作多情。
也是,也许一开始是不敢违背荀之健的命令,不得不装着不疼爱,可装久了,装了三十几年,早成了习惯。
这时应该是要心痛的,可荀斯桓却没觉得有什么,也许因为心早就掉在了油锅里,反反复复地煎炸,疼得都麻木了。
他淡然收回手,酷酷插在裤兜里,脸是冷的,声音更冷:“我来处理一些罪有应得的人。打扰您休息了,我走了。”
杨柳菲好像也从荀斯桓表情的微妙变化中读出了异样,待荀斯桓走出去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退开那一步的不妥,又叫住了他。
可杨柳菲对他冷言冷语惯了,叫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尴尬地仿若对陌生人一般道:“小桓,你……夜里开车,注意安全。”
荀斯桓离开了混乱的荀家别墅,大G直奔瑞恒私立医院,距许云渺越近,越觉得面对家人时的“铁石心肠”正在土崩瓦解。
许云渺像是他在这荒唐人生里唯一的真实,有许云渺存在,他的人生才不至于变成一场狗血闹剧。
他三步并两步冲进病房,看见病床上睡得踏实的人时,漂泊不安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留的安全港。
许云渺大概睡得不沉,荀斯桓风风火火冲进来,搅得空气动荡,震动了他纤细的眼睫。
荀斯桓没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在床边坐下,探手进被窝,摸索到了许云渺的手,瞬间身心都沉了下来。
父母的冷漠也许是装的,爷爷的关心已然是假的,信赖的吴叔是罪犯,甚至差点成功用计谋拆散了他们。
今天的荀斯桓知道了太多令他惊愕的真相,在关于“家”的那片废墟里,掀起了漫天尘埃,让他混乱又烦躁。
坚固的盔甲此刻卸下了,疲惫一拥而上,钻进身体每一个细小的空洞,于是牵手也不够了。
荀斯桓贪心地把那手又牵到了颊边,脸颊挨住了那片柔软的掌心,暖热立刻顺着掌心传来,飞扬的尘埃顺势落地。
被牵住的手细微地蜷了蜷,荀斯桓不敢再乱动,可还是晚了。许云渺皱了皱眉,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掀开一条缝,露出点迷蒙的眸光。
“渺渺,没事,继续睡吧。”荀斯桓压低声音哄道。
许云渺听话闭上了眼睛,在荀斯桓以为他又要睡着之时,眉头更用力地皱了一下,乌亮的眼睛还是睁开了。
“对不起,吵醒你了。”荀斯桓轻声抱歉,却见许云渺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异常——
那乌亮的眸子里,有五分紧张,二分迷茫,三分讶异。
荀斯桓太熟悉这困惑的表情了,心一沉,以为许云渺的病情有了反复,又一次弄不清他是谁了。
可失落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强颜欢笑道:“你叫许云渺,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脑袋。这里是医院。我叫荀斯桓,是你最爱的人。”
许云渺听了这话,眼神愈发狐疑慌乱,却没开口,也没抽回还贴在荀斯桓脸颊的手,只愣愣盯着荀斯桓看。
荀斯桓苦笑,无奈道:“好吧,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但你肯定是我最爱的人,我很确定。”
说完这句,他觉得自己快绷不住了,赶忙坐直了身体,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企图掩藏已然通红的眼眶,却舍不得松开那只手。
沉默的片刻里,荀斯桓忽而感到他握紧的手也在反握着他,而后一个温柔声音问——
“阿荀,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只是稀松平常的问题,于荀斯桓却仿佛金玉良言,不敢相信一般回头,紧盯着许云渺。
还是一样的容貌,清清亮亮,像冬日云薄时的月亮,眉眼温和,像春光灿然时的疏云。
可哪里就是不一样了,也许是眸光的波纹,也许是眨眼的频率,也许是嘴角的弧度,又也许只是荀斯桓的错觉。
可那一刻,荀斯桓没来由地笃信——许云渺回来了,不是他重来一次才追回来的许云渺,是那个拥有全部记忆的许云渺。
记忆恢复了!
“渺渺。”荀斯桓不自禁地喃喃,惊觉自己的声音竟不受控地颤抖,“你,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许云渺明知故问,却是朝荀斯桓张开了手臂,是在索取一个拥抱。
可荀斯桓现在哪敢抱他,生怕这是海市蜃楼、梦中幻象,生怕他一碰,这惊喜会破碎,只敢呆望着许云渺,眼波闪烁,又惶恐又激动。
许云渺继续说:“想起你串通爸妈、朋友和同事一起演我?还是想起你过生日不回家?或者是想起你把按在窗户上——唔!”
后面的话,他没法说了,因为荀斯桓终于忍不住像头大熊一样扑到了他身上,抱得那么用力,让他差点喘不上气。
大熊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粗重地喘息着,很快许云渺便觉出衣领被滚烫的液体打湿了。
许云渺不再打趣,轻拍着荀斯桓的后背,又一下下梳理着荀斯桓后脑勺的发丝。
“辛苦了,阿荀,让你等得辛苦了。”
荀斯桓难得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可酸楚和喜悦一同攻击心脏,让他无所适从。
相拥很久,直到许云渺被大熊压得胸口憋闷,下意识用手去推荀斯桓的胸膛。
荀斯桓撑起身,却没彻底离开,一手仍撑在许云渺颈侧,另一手钻过发丝,兜住了许云渺的后脑勺。
许云渺立刻明白了,这是索吻的姿势,其实,自己心里也和荀斯桓一样渴望,又怕荀斯桓现在是“饿虎扑食”,他招架不住。
犹豫再三,许云渺还是微微点头,又补了一句:“你悠着点,我还病着呢……”
“好。”
还真是一个克制的吻,嘴唇和嘴唇只轻轻一撞,都来不及缱绻,荀斯桓便退开了一些。
“刚才,为什么看着那么难过?”许云渺的手臂还环着荀斯桓的脖子,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指的距离,彼此目光缠绵。
“爷爷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了是吴叔把你推下山的。渺渺,对不起,怪我没有早点发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样委屈的大熊太招人疼了,许云渺的心化成了一滩春水,脑袋一热,头一扬,主动吻在了荀斯桓的唇峰上。
这下可算是往干草垛上丢了一颗火星。
荀斯桓得了鼓励,忽而轻勾嘴角,没等许云渺后悔,猛一下俯身,吻住了那两片软嫩的唇,勾着软湿的舌头,长驱直入。
许云渺知道自己这下是闯祸了,却又被那吻蛊惑,熟稔又热烈,让他舍不得抗拒。
他终于不再因为荀斯桓的热烈而惊慌,也不再会暗自感叹荀斯桓吻技的高超,因为此刻他吻着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爱人。
记忆突破冰封的土,如同春草,风一吹,强韧的新芽长了漫山遍野,再一吹,整片山野,刹那就繁花盛放。
吻得太激烈了,干草垛上很快起了烟,再后来火势熊熊,烧得空气都发烫。
好在瑞恒的VIP套间配备了足够大的病床。
就是苦了唐晓艾和朱立业,第二天一早,二人来送早饭时,推门进去没几步,又双双红着脸捂着心脏出来了。
“像什么样子,病床也要挤在一起睡,还要抱在一起,也不怕压着渺儿的伤口。”唐晓艾埋怨道。
“就是!”朱立业觉得单身狗的眼睛已经被刺瞎了,“下巴还非要卡在人家肩窝里,嘴唇还非得贴着额头,简直没眼看!”
许云渺恢复了记忆,身体状况稳定后,警方来医院给他做了笔录。
很快,证据收集充分,吴悠被移送检察机关,待许云渺出院时,吴悠故意杀人未遂的罪名已经判下了。
荀斯桓在这事上处理得十分冷酷。
吴悠的辩护律师来求了他几次,让荀斯桓顾念旧日的长辈情分,劝一劝许云渺,出一份谅解书。
荀斯桓非但是一口回绝了,连提也没向许云渺提起这事。
再后来,许云渺出了院,荀斯桓还宝贝似的看护着他,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连云寰的工作都有些荒废。
许云渺对此颇感苦恼,因为荀斯桓变成了个“好奇宝宝”,逮着他,刨根究底地提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许云渺腿上打着石膏,窝在沙发里,想逃也逃不走,认命地把那些年他瞒着荀斯桓的“默默付出”都坦白了一遍。
比如,他不是不能吃辣,只是知道荀斯桓不能吃,所以一忍就是许多年。
比如,其实吴悠冒充荀斯桓的父亲和他见了好多面,每次都威逼利诱地让他趁早远离荀斯桓。
比如,荀斯桓出去单干前,他早疲于应付律师工作了,都已经找到了心仪的公司岗位,却为了陪荀斯桓创业,放弃了“上岸”机会。
再比如,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怪过荀斯桓对他的张牙舞爪,只是偶尔觉得在这段感情里他实在太委曲求全了些,就想要任性一次。
问题回答了一百个,荀斯桓总能再冒出新的困惑。
“你摔下山那天,说我从来都是唯一的选择。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云渺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用灵活的那只脚踹了荀斯桓的腰窝一下,忿忿道:“自己问得傻问题,自己都不记得了?”
荀斯桓是真没想起来,可被许云渺这么一嗔怪,又有点小紧张。
“咳咳。”许云渺清了清嗓子,把嗓音压低了几分,学着荀斯桓的欠揍语气,“渺渺,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我吗?”
荀斯桓于是被迫回忆起了那天吵架时说过的气话,面色一窘,愧疚地抓住了许云渺踩在他腰窝里的脚,轻轻捏着。
许云渺的一整圈脚踝被热意包裹,让他不知怎么地有点心跳加速,好在荀斯桓很快又提了问题,帮他转移了注意力。
“既然我是唯一的选择,你干嘛还老惦记着你那什么熊先生?除了车祸还死抓着那个小破钥匙扣不放……”
这话里的醋意太浓,许云渺忍俊不禁,装着高深莫测地问:“你真想不起来熊先生是谁?”
荀斯桓诚恳地点了头,猛地想起了那个叫“熊先生”的加密相册,飞速起身搬来了电脑。
许云渺现在能记得密码了,可点开相册时又磨磨蹭蹭起来,密码输入了两位就停下了,抬头看着荀斯桓。
“荀斯桓,我们先约好。”许云渺语气严肃,“一会儿你看了照片,不能生气,不能说伤人的话,更不能不理我。做得到吗?”
荀斯桓一面点头,一面被心中如临大敌,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许云渺故意一字一顿地敲键盘,还在点击“确认”前又停顿了十几秒,刻意屏住了呼吸,才打开相册。
密密麻麻的缩略图陡然铺开,照片一张张加载着,每出现一张,荀斯桓脑袋里的“醋精”神经都要颤一下。
可他越看越发现不对劲——照片里找不到什么正经人影,都是些七零八落的生活碎片。
法律英语书的扉页,被阳光投下的影子分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块。
午间的辩论队教室,黑板一角是第二天上场比赛的队员名单。
夏日的操场,只剩半瓶的矿泉水恰好模糊了被水瓶遮挡住的人影。
再往后便是一个个背影,数量多到数不清——
插兜走路的背影,投篮的背影,晨跑的背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背影,背着包挤地铁的背影,加班累到睡着的背影……
荀斯桓惊讶得连呼吸都忘记了,扭头愕然望着许云渺,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去把照片又再重新看了一遍。
法律英语书的扉页,写着的名字是“Sean Xun”。
黑板上列着的队员名单上“荀斯桓”和“许云渺”两个名字彼此挨着。
半瓶水后正在带球过人的熟悉的身影分明就是荀斯桓自己。
还有那些背影,那些连荀斯桓都不知道许云渺是在什么时候悄悄为他拍下的背影,包含着他的懒散和勤奋,开心和低落,奋斗和疲惫。
荀斯桓以为,他只是许云渺人生旅途里一位比别人更长久的旅伴,只是许云渺眼中的无限风景之上一个扎眼的点缀。
他到底是低估了许云渺对他的爱意,兜兜转转,猜忌怀疑,伤害试探,后悔重来,原来许云渺的心从来都很简单。
他才不是什么旅伴,更不是点缀,原来许云渺眼睛的焦点从来都只是他。
“渺渺,为什么?为什么熊先生……是,是我?”荀斯桓激动到说话都不利索了。
许云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往荀斯桓身边挪近了些,用手掌夹住荀斯桓的脸,对着荀斯桓的眼睛盯了半天。
“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也失忆了。”许云渺嗔怪,“提示一下,大一的英语课。”
荀斯桓很努力地又想了会儿,觉得好像答案就在下个拐角等着他了,却是怎么也拐不过去。
许云渺放弃了,眉头一皱,开口念了句台词:“Nice to meet you, Mr. Bear.”[1]
荀斯桓听罢,脑内“噼啪”闪过一道电光,终于想起来了许云渺说的“英语课”是什么意思。
那还是他们开学的第一节英语课,两人凑巧被分配在了同一个外教班。
第一节课有破冰环节,老师找了一堆电影台词,让大家用一句台词作为开头,找个搭档一起演一出短对话。
许云渺那时还是“高冷傲慢”的校草,所有人都在闹哄哄找搭档了,独他在角落里看着众人忙乱,不动声色。
荀斯桓当时不知是怎么想的,没多犹豫就朝角落走去,挺酷地往许云渺的桌边一靠,问许云渺要不要和他搭档。
许云渺也很酷地回答了一句“可以”,而后从黑板上一众稀奇古怪的台词里,挑了最稀松平常的一句。
“Nice to meet you, Mr. B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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