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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愣了一瞬，大笑起来。
入夜时分，随春山来了个不速之客。
自他踏进山里，行云便坐立难安，从书房踱到正厅，从将绽未绽的花苞看到瓷盘里的半瓣果干。他的心跳从未这样快过，可上山的人仍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像找人，倒像踏青。待到最后一页话本也被他抚平理正，大门终于敲响。
叩、叩、叩，三声。
“我来求见行云神君。”锦说。
行云一时有些愣怔。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叫“行云”二字了。神明的生命如此漫长，竟也会有什么事，让他懂得如何才称作“久”，又是如何才算“很久”么？
似乎并未给他回味的时间，锦又扬声问道：“行云、行云神君，在么？”
自然是在的。
大门推开，锦望见里边的行云，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行云说：“是。”
锦一边随着行云向屋内走，一边说明来意。
踏上曾赏过月的回廊，他说，天庭要和鬼族议和了，对于三界来说是一件好事。
路过曾小憩的亭子，他说，无渊城一役神君立了大功，议和仪式自当有神君的一席之地。
望见中庭参天的花树，他说，神君虽不喜俗务，但毕竟与鬼族关系匪浅，便去一去罢。
“神君，”锦唤道，“神君。”
却见行云虽仍随在他身侧，面上却是神情不属，不知刚才的话是否听进去了半分。
下一瞬，锦停下脚步，面上惯常带着的礼貌笑容也收了回去。
他叫：“行云。”
行云猝然停住。随春山夜色温柔，将二人柔柔笼在一处，却也叫行云看不清锦的神色。
“行云，今日不想见我吗？”
“不，不是。”
“那为何从刚才便一言不发？”
片刻沉默后，锦轻叹：“好罢，既然你不想谈公事，谈一谈私事也未尝不可。
“就从……前日开始算起。
“我给与沁包的桃干，是不是叫你拿去了一半？去年晒的东西了，争它做什么。
“半月前，我刚翻看完的《随航新话》，搁在窗台次日便不见踪影。……偷看也没有如此光明正大的。
“还有上上月，你作弄凤族的小少主做什么？他还是孩童性子、内心纯良，摔了这一下，我少不得要替你把人妥妥当当地照拂好了才算完。
“至于上年……”
锦颇有耐心，一桩桩数着，数到云雾都散了，庭下空明，清辉遍地。行云仍是那般冷硬，却因着身躯太过高大，接了满怀的月光，把他的神色映得一清二楚。
锦觉得有趣，便笑：“自己做过的事就认，怎的还委屈上了？”
行云拧了拧眉，抿着嘴唇说：“没有。”
“从前你也是这些话，只会讲这几个字么？”锦叹道，“好歹这么多年过去了，总归学了几个新词罢？”
听他提及从前，行云全身都不由得绷紧了，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从前，我……”
“我不着急，”锦温和地打断他，“你好好想想，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跟锦说什么呢？行云突然十分迷茫。诚然，他有许多话想同锦说，随春山的新燕第一次飞行，后院的溪水中窜进来两条小鱼，山间每一日都发生很多事，他愿意统统讲给锦听。他也想问问锦最近干了什么，尽管他已了解八九，却仍想和他一起聊聊闲天，细数过去和今后。
但锦想听的是这些吗？他郑重地在对面等待着，眼睫微颤，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这让行云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得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不可。战神会打仗、会铸器、也会读书，却唯有一窍不通，而此刻，他用自己一窍不通的心绞尽脑汁地想着。
终于，他开口了。
行云说：“锦，对不起。”
锦仍是站着，神色没有变化，不过垂了垂眼。
这一垂眼让行云整颗心都揪紧了，他上前一步，想去拉锦的手，又退开，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而在这从未有过的慌乱中，行云好似抓到了什么。他突然停顿，福至心灵地脱口而出：
“锦，我心悦你。”
这四个字一出口，就像解了什么禁咒，有更多的话滔滔不绝奔涌而来。
他说：“阿锦，你喜欢随春山吗？它春天很暖和，地方很大，你可以种很多桃树、梨树和杏子，还有其他的果树。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看傍晚候鸟归巢，黄昏的时候，晚霞和鸟都很漂亮，天庭恐怕见不到。还有、还有山猫，你记不记得那只闯进院子里的小山猫？很是活泼可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养一只……”
行云像是几万年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磕磕绊绊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想，这十万大山中不起眼的一座小随春山，究竟还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好处。
锦悠悠叹了一口气：“实话说……我还是觉得我的小院子更可爱。”
行云一下子整个人卡住，锦从未见过他如此变幻的眼神，叫人惊讶他竟然能生出这种种复杂的感情来。眼见行云不知所措得睁着眼睛看他，手脚都不知往哪摆，锦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他走上前去，拉起行云的手，复又叹气：“我的院子固然可爱，谁让这里还有更可爱的人呢？”
锦将手指一根根插进行云僵硬的手中，紧扣住他的手，道：“假使我明日便搬来……恐怕来不及。”
行云被砸得晕晕乎乎，总算反应过来要同他十指紧扣，谁料前一刻，锦却突然将手抽了回去。
“突然想起来，家中应当还有客人等着我回去招待。”
他往外走了两步，正好行到花下，又转身去看行云。春夜的月是极好的，而此夜的月又比过去几万万个春夜还要好得多，它从天上跌到人间，又从地上漫到他的衣襟边，钻进他的眼瞳里，把人从里到外照得亮堂堂的。树上的花苞也沾了他的光，闪着莹莹的蓝色，像星子一样点缀这个春夜。花苞将绽未绽，只吐出尖上一点蓝，但兴许，明日就会开，也说不准呢？
“明日见。”锦说。
行云便答他：“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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