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早便醒了,他昏时听的是贺牗死讯,醒过来又听闻好端端地活着,大悲大喜之下倒把自己折腾的够呛,虚弱的仿佛比贺牗还需要人照顾。
御医开了内服的方子,建议道:“贺大人伤口虽然没有深到骨头,但用寻常伤药也难以愈合,若有宫里秘药‘瑞香膏’却能好的快些。只是……”
之所以说是宫里秘药,那便肯定难得,瑞香膏的方子在世宗时已经失传,如今宫里留下来的也为数不多。
话未说完,却听盛鸿祯道:“有的。”
六出神情微怔,不知道为何盛鸿祯如此笃定,旋即想到什么,也露出喜色,“是有的!”
他还记得那次贺牗被方载文误伤了后脑勺,盛相就赠了一瓶药,原来竟是瑞香膏!
既然药膏有了,六出还记得药膏被放在哪里,刚要起身去拿,就被盛相按住肩膀。
“你身子正虚,药膏的位置说一句,我去便是。”
六出下意识要答应,猛地想到贺牗还藏的其他物件,又忙说:“怎劳盛相,小人去就好!”
然而盛鸿祯没比贺牗的执拗性子好上多少,硬是从六出嘴里套清楚药膏存在何处,正要去取,又听六出弱弱喊住他。
“盛相……,那柜子被锁上,铜针就被夹在书架上《礼记》中。”
贺牗竟把这药膏锁起来了?
盛鸿祯略有惊诧,神色还算如常,点头应声,就往书房去。
书房里收拾的整齐,和贺牗平日里的形象格格不入。书桌上的细颈白瓷瓶内插着一支浅粉桃花,平添了几分雅致。盛鸿祯按照六出说的,在书架上细细寻《礼记》。
那本书被放在十分不起眼的位置,打开一看,果真有铜针夹在其中。
盛鸿祯不觉有异,拿着铜针开了铜锁,柜门打开,里面放着一个漆盒,漆盒似乎有些久远了,它的主人想必也时常翻看,上面的金漆都有些缺损。
想必药膏就放在其中。
六出在房间里等的有些焦灼,他边替主人家担忧盛鸿祯发现那些物件,又暗暗期待盛鸿祯能够发现。诸多委屈加身,他知道主人家心中苦涩和无奈,或许,这便是摆脱当下情境的最佳时机……
过了片刻,盛鸿祯袖子里揣着瑞香膏回到房中。从他现身的那刻,六出就紧紧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掩去失望道:“上药这种事情,还是小人来罢。”
盛鸿祯不动声色错开手,“他醒来必定腹中饥饿,你同玉喜去煮些粥,顺便将药也熬了。”
这下是连玉喜都要支走了。
待房中只剩下他和贺牗两个人,盛鸿祯面容终于有些变化,他扶住床沿拧眉坐下,一向坦然自若的他,握着瑞香膏瓷瓶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目睹贺牗被困,可能命丧火中时,他震惊之余,基本怀的是不安和歉疚之心,虽然十分难过,却不至于落泪。但现在,尤其在看到漆盒里那些东西时,胸口像被一根根针细密扎着,疼的他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
不惑的年纪,早该万物看淡,事事随缘,情绪更难能有大悲大喜。可再次面对贺牗时,盛鸿祯却发现自己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里积蓄,难过的像个青涩的少年郎,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39章 假寐
杜介带着刑部的人奔走在悯河边,调集许多木船在河面上打捞,除了桥上来往的行人和摊贩,就属他们这里最热闹,还有不少人趴在桥上驻足围观。
竹竿钩子和渔网都派上用场,捞了一上午也不见着影儿。所有人也不意外,这悯河从京城西边流向东边,想找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
“悯河水流慢,只是前来经商装卸货物的船较多,恐有些影响,自花船周围向外扩散打捞。”
杜介就着下属递来的竹筒猛喝几口水解渴,挥着衣袖扇风去额上的热汗。此时已近晌午,就是岸边柳荫都挡不了几分暑气,蔫巴巴垂下细长的枝条。
那些下属得了指令,招呼着雇佣的船家按照杜介的意思来,有精通水性的上前自荐。
“大人,草民自幼在河边长大,可入水中探个究竟。”
自荐的这人仿佛一根瘦长竹竿挂了衣裳,风一吹就能倒似得不靠谱。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一张脸倒是生的白净,有着老实人独有的笨拙。
杜介有些许犹疑,看了他好几眼才问:“你叫什么?哪里人士?年龄几何?”
在场的那么多人,只有他主动要下水查探,即便现在不是什么隆冬时节,可也是有危险的。身为朝廷官员,又是刑部侍郎,杜介深知百姓性命之重,为官者站的越高,越容不得马虎。
他一一问的详细,这人也流利答了。
“姓邵名安,京城乡户,年初刚满二十二岁,家父在悯河上撑船讨生计。”
听他措辞不像寻常乡户带着浓重的乡音,反而有些文绉绉的,杜介目光微变,“你是读书人?”
邵安瘦削的脸上多了笑意,略一拱手,“邵安不才,至今未能进士及第,家中供养读书艰难,安心中羞愧,读书之余便替父亲撑船。”
他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和煦,让人听了舒服的紧,官话里还有些隐隐约约去不掉的乡音,但瑕不掩瑜。
未等杜介再三叮嘱,邵安就脱了上衣,熟练地自船上跳入水中。河面掀起不小的水花,迸溅的水珠折射阳光,复粼粼落下,再次与河面融为一体。除了还在无声扩散的波纹,悯河恢复平静,岸边的人倾了身子朝水下看去,奈何视线透过水面不过一指余,就再也不能瞧的清了。
水流擦着全身上下的肌肤,临没入水中吸的一口气稳稳当当憋在胸口处。邵安适应了会儿才睁开眼睛,按照杜介先前的话,双臂展开划向花船附近。
那花船相当气派,挡了大片要照入水中的光线,泥中水草交错纵横,偶尔见城中百姓失手落入水中的器具深埋淤泥。邵安一手扶着船身绕着四周查看,直到猛地被一簇游荡的长发挡住视线,他斜眼往船身下看去,登时和一张被水浸泡至惨白的脸打了个照面,昏暗的光线下活像前来索命的冤魂。
饶是他这种常年生活在水边的人也被唬的失声惊叫,猝不及防灌了几口水,待回过神就是拼命往水面浮去。
杜介生怕他在水下有什么意外,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心中愈发焦灼的时候,终于见水面有了响动,邵安探出脑袋大口喘息着。
“大人……在船下……”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又因为和尸体面碰面喝了几口水,现在胃里翻涌的厉害,随时能吐出来。
杜介急忙叫人把他拉上船歇息,另找了几个水性好的下水捞尸体,又命人拿了几锭银子递给邵安。
“多亏你帮了大忙,这是酬劳。”
半辈子都是乡户,邵安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足够他们家一年的开销,连忙回绝,“使不得,本就是草民自愿,就算酬劳也不该这么多。”
杜介不管,执意把银子塞进他手中,“若受之有愧,便好好读书,将来做官再还我就是。”
近些日子每个人都忙的很,鸿胪寺天天脚不沾地就为了暂且安抚刺真使臣;大理寺和刑部在查木法沙的案子;盛相房子失火,所幸有惊无险,倒连累贺中丞受伤在床上昏睡。当真是多事之秋。
盛鸿祯的房子是定住不得的了,烧成了一堆焦炭,连院墙都熏成了黑色。京城里置办一座宅子何其容易,拥挤的文朝经济中心,寸地寸金,就算是位及宰相的盛鸿祯也是仗着积蓄下来的俸禄和先帝恩宠才博得座阔气些的宅子,而今一把火全付之焦炭。
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冷不丁地没了住处,除了推断是谁的手笔,一时还来不及寻暂且落脚的地方。玉喜已经被盛鸿祯支使着去找可租赁的房子,只有六出还在进进出出的忙活。
诸多事情堆积,赵献无暇顾及旁的,也未来得及再替老师置办一处新宅子,等他有空想起来了,却发现用不着自己操心了。
暖融融地春日多的是大好阳光,鸟鸣婉转清脆,院子里的繁茂枝叶因着大开的窗子毫不吝啬的将相依相生的春意带进卧房。
贺牗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好景色。
昏迷期间,他做了杂乱的梦,有好的有坏的,酸甜苦辣全部揉碎了交织在一起,叫他重新品味了一遍半辈子。此时骤然惊醒,倒浑浑噩噩的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直到掌心和脚踝的痛意沿着相通的血脉传来,神思才终于从梦境中脱离回到现实。
纱帐未放下,没了那层遮挡,贺牗轻而易举地看见贯穿整个梦境的背影站在卧房门前同六出说着什么,他尽力侧耳,也还是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又见那背影动了动,似乎要进来,才急忙闭上眼睛。
沉稳的脚步自门前愈发靠近,鞋子与地板的轻微摩擦声在略微紧张的情绪下被无限放大,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忽地停了。
胸膛里的心脏跳如擂鼓,全仰仗一层被子才不至于失态。贺牗心中嘀咕了几个来回,努力稳着几欲急促的呼吸,“睡”的安稳。
刚才看日头,想来已经晌午,他不知盛鸿祯怎地在他家中,只是念及对方因为木法沙的死便没有半分犹豫的怀疑他,原本在火中消散的别扭就又回来了,且更加招惹不得。
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带着伤口睡的没心没肺,湿了水的衣裳已经被换下来,发丝顺着软枕倾泻,像晕了水的墨汁。
盛鸿祯也不坐着,这般低头看了半晌,难得的陷入沉思,待贺牗脚踝上的药膏估摸着干了,才替他盖上被子。又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贺牗复睁眼百无聊赖地盯着床帐,心里无端念叨。
看,这人就是如此的冷心薄情,那些年轻时的风花雪月全然不顾,就算舍身相救,也不能搏得他情绪有多少波动。
可念叨归念叨,贺牗渐渐地又觉得自己可笑。他又希望盛鸿祯摆出什么姿态来呢?痛哭流涕谢他救命之恩?还是因此不再疑心嫌弃他?
但贺牗清清楚楚,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玉喜被支走,六出一个人忙的不可开交,好容易将药熬好了,正愁如何给贺牗喂下去,结果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就是木木的不知在想什么。
“家主醒了就把药喝了罢。”
六出松了口气,刚把药碗端到床前的小木几上,就听主人家问:“我刚才看见你同盛相站在门前说话?”
平日里,贺牗都是“相公”的叫,今天突然转了性,倒规规矩矩喊了“盛相”。六出搅着散发苦味的药汁,扶着他肩膀坐起来。
“叫我好好照看你,他去歇息片刻。”
药还没喝到嘴里,贺牗就要被苦的掉眼泪,好在他年少时也没少喝,只皱了皱眉头,就用没受伤的手接过来一口气饮尽。
浓烈的苦延着舌根一路蔓延,说话都冒着药味儿。贺牗又喝了杯茶清口,想到盛鸿祯,还是不放心问:“早间受了惊,少不得做噩梦,你去给他房里点些助眠的香料。”
六出端着空碗无奈道:“盛相歇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呢。”
贺牗满脸惊愕,“怎么歇在那里?”
天气虽然暖和,可睡着时极其容易着凉,还是不可马虎,躺椅坚硬,在上面睡上一觉必定腰酸背痛,哪能叫歇息?
“说他只是客人,不能过于随意,执意歇在躺椅上。半个时辰前就叫玉喜去找可租赁的房子去了,约摸下午便不再继续叨扰。”六出将盛相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同时疑惑这人还是淡淡模样,也不知看没看到柜子里的东西。
第40章 酸涩
院子里被收拾的齐整,石桌上许是六出沏了壶茶放着,石缸里的荷花冒了花骨朵,想必过段日子天气再暖和些就要舒展开来。
盛鸿祯果真在他放在石桌旁的躺椅上小憩,整个人缩在小小的空间里,眉眼舒展宁静,只瞧着就让人感到心安。
从前相处甚欢的时候,贺牗也没机会见过盛鸿祯的睡颜,本意来叫这人要睡就回房睡,何必还要端着什么礼节,可眼下又不忍惊扰他,只好有些手足无措的站着。
被六出挂在枝干上的八哥见了贺牗出来,献殷勤似得忙不迭扯着嗓子喊叫。
“巧舌如簧,颜之厚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住嘴!”
贺牗生怕这没眼色的小畜生把人吵醒,挥着手低声恐吓。
阴阳怪气的鸟语还是将盛鸿祯惊扰,他本就还没有睡的深沉,稍有动静就能醒来,刚睁开双眼,就见贺牗拄着根竹竿撑着伤脚,挥着只手,颇为幼稚的同那只八哥纠缠。
还没意识到人已经醒了的贺牗碎着嘴轻骂,“好个小畜生,送出去没几日,翻脸倒是快……”
就算伤了,还是能有着精力爬起来,撑着竹竿当拐杖也要折腾,果真是这人的性子。盛鸿祯被挡了一半的太阳,对还在同一只鸟置气的盛鸿祯道:“你若不教它乱说话,哪里会有今日。”
现在的他是一见到贺牗,就不禁想起柜子里的东西。
其实那个漆盒不大,装的东西也不会很多,除却瑞香膏,里面只有一份嘉元六年的春闱策论,一本诗集,装着几根胡须的锦囊,却都是与自己有关的。
策论并非贺牗春闱交上去的那份,这份策论针砭时弊,行文流畅,对朝政见解独到,水平完全高于嘉元六年的状元郎。
至于那本诗集,都出自盛鸿祯的手笔。劝学的,咏物的,抒怀的,哪怕随手一作,不甚有名的都被收录其中。
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贺牗惊地住了嘴,不和八哥吵架了,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干巴巴道:“我叫六出收拾了客房,去房间里睡罢。”
转眼又发现盛鸿祯还穿着早间带着烟灰,被烧了下摆的衣裳,他又暗道六出怎得这也照顾的不周到,明个就罚他的银钱。
“不了,玉喜应该已经找到暂且落脚的房子,下午就走。”
盛鸿祯尽量软了声音说话。
说来也怪,他们年轻时相处的自然又愉快,疏离了十多年,竟是好好说句话都变的艰难了。
漆盒里的物件足够回答他梗在心里的许多问题,可问题没了,盛鸿祯反而因着愧疚过重,一时不知如何对待贺牗。
他想的是需要足够的时间调整对贺牗的态度,以及消化从那些物件里不小心窥见的,这人隐晦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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