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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幕逐渐亮起，漆黑云底被朝霞破开，浑圆、赤红的太阳抓着摩天大楼构成的脚手架缓慢攀爬，偶而漏出的一角映入古人同样赤红的眼中。
他闭上眼，抿了口糖水，然后举起材质细腻、却只要几块钱就能买一个的瓷碗，向朝阳的方向敬了一次。
“我到了个好地方。”
“这几天里读到的信息，难以想象。”
电脑屏幕仍然亮着，浏览器里挂着几个全国最大的文献数据库平台，以“血液”和“真菌”“细菌”作为关键词，筛选出数万篇论文。而另一个窗口，搜索引擎的记录里全是论文标题与摘要中晦涩的词汇。
古代人仰头将糖水一饮而尽，捏了捏眉心，露出百年未有过的疲态。
他学迷茫了，现代的知识体系太过宏大，需要有个了解这个体系的引路人指点他，从浩如烟海的信息里找到他所需的知识。
他正在驯养的，就是最适合的引路人。
第11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谷主想要用的人，通常都具有万里挑一的品性，以及突出的能力。
一如他从海上抓来的红发海盗，不仅懂多国语言，还与不同的海盗打过交道，知道许多宝藏与沉船所在，也知道海洋之外各国动向；更妙的是，这位海盗的父亲兼仇人，在十几年前由谷主亲手杀死。
红发海盗的忠诚不仅来源于谷主的强大，也在于这段缘分。
也比如他从弃婴塔里捡到的两个继承人，根骨清奇，他用自己的血引混着羊乳喂养，竟然双双成活，到了八十岁依旧保持少年人的体质；头脑极为聪慧，十七岁开始参与药王谷的管理，到完全接手时，药王谷的规模比起之前扩大了三倍。
这两人的忠心自不必提，不仅将谷主视为父母，也只将谷主当做同类，天下人皆是刍狗。
他的标准就是这么高，因为寿命太长，如果没有合用的，他能等。但到了新的世界，条件有限，他等不起，只能着手培养。
林肆此人并不算优秀，虽不好色，对名利没有欲望，可软肋也相当突出。
唯独身份值得称道。
大学士——准确来说，是这个世界的硕士研究生，高等学府的门内人。
哪怕林肆真如他自嘲的无用，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可他所接收到的教育模式、他的眼界与他的人脉，都不会有多大折扣。
适合这个世界信息体量的教育体系，正是谷主目前最缺也无法独立弄到的东西。
他暂缓了学习，将注意力放在了依旧重病的林肆身上。
除了之前就在负责的家务之外，每天的体温打卡由他来填，游戏日常由他来肝；购物的自主权也自然而然地到手，菜买了一堆，顺便夹带了砂锅和一部分药材。
重病中的人心理格外脆弱，经过几天美食和药汤的攻略，甚至经过晕倒在厕所里的意外，在最丢脸的时候也被服侍妥帖的林肆终于放弃了抵抗。
所谓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捡到了这张照片。”谷主一手拿着吸尘器，另一只手拈着一张落了薄灰的四人照，递到床边，“阿兄，这是你的全家福吧，那位女子是那天联系过的姐姐？”
林肆捧着碗，慢慢喝着香气与口感俱佳的肉粥，目光接触到照片时有些颤动。
“是的。”
“阿兄，没事的时候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家事。”谷主把照片在围裙上蹭了蹭，放在床头柜边，回到原处打扫，“在我们那时候，有种病叫忧思过重，积劳成疾，能说出来总会好点。
“阿兄的压力，应该来自于令尊令堂吧？”
林肆很快开口反驳：“不是，我爸妈对我非常好，特别好，没给过我压力。”
“哦？”
疑惑的尾音让林肆失笑，“你是古代人，不懂什么叫重男轻女吧。”
“在你所说的古代，男人力量普遍比女人大，自然是习惯了男性为尊。但我记得历史书上说过，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和独生子女政策，阿兄的时代或许有不同的观念。”
“对……虽说推崇男女平等，独生女也确实平等了，但如果一个人家里有男孩也有女孩，还是很容易偏爱男孩，即使他家不缺钱。”
“不患寡而患不均？”谷主一边用吸尘器吸柜子的缝隙，一边抽空接话。
“我姐当了几年独生女，然后我爸妈找关系弄到了二胎名额，生下了我。”林肆回忆着，慢慢没了胃口，放下还剩大半碗的粥，“我小时候很讨厌姐姐，为什么她总是不理我，讨厌我靠近，爸妈一帮我说话，姐姐就捂着耳朵跑开。
“她是坏姐姐，我会这么跟我妈哭，我妈也会这么教训姐姐，让她照顾我。
“真的，我感觉从有记忆开始，就有一个人在讨厌我，拿我当敌人。”
“不太清楚独生女是什么，如果没猜错，独生女日后要挑起家里大梁，也能得到家里所有的东西。”谷主回头看向林肆，挑了挑眉，“没猜错？那阿兄确实抢了人家东西，不怪别人对你有意见。”
“……”林肆抱着脑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是这样，所以姐姐很讨厌我。但她也很上进，高考考进985大学，读了一年马上抢到了出国深造的名额，在A国扎根，当了大律师。
“我爸妈应该不希望我输给姐姐，但我年龄小，脑子也不太行，好几次家里出意外急用钱，爸妈指望不上我，也没找亲戚借，直接跟姐姐伸手。”
谷主吸完角落的灰尘，把吸尘器带进厕所，啧啧声和水声一起传来。
“很不厚道是吧？……姐姐的抑郁症好几次被刺激得加重了。”
房间里只有林肆一个人，他的话逐渐多了起来。
“这段时间明明是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我长大了理解了我们的处境，她刚开始新生活，还愿意鼓励我努力学习，然后……她发病时控制不住情绪，给我打语音电话，骂我没用，骂我们吸她的血。
“我去劝爸妈，爸妈反而会为了护着我，再次刺激姐姐。
“我没工作，没话语权，没抚养爹妈的能力，我的话算什么呢，我的心意算什么呢，除了激化矛盾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姐姐后来……连骂都不骂我了。”
林肆的脑袋被揉了一把，终于反应过来，停下发呆。抬头看去，谷主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床边，含笑望着他。
“我不太懂你们的家庭关系，不过，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有转机。”
林肆勉强笑了一下，找回了抬杠的激情。
“我姐当然活得好好的！你们古代人果然过得很糙，跟你说这么多也是对牛弹琴。”
第12章 请阿兄赐名。
再一次醒来，林肆感觉到周身被褥都被汗水浸湿了，但昏沉多日的头脑恢复了清明。
坐在床边用电脑的古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床头柜上是温度刚刚好的面条。
很温馨的场景，林肆全程撅着嘴，不想跟他说话。
“啊啊啊我脑子怎么这么不清醒！完全输给他了！老婆（游戏里的角色）都让他看了用了！”
在卫生间里，他把花洒开到最大，懊恼地锤墙。
奸诈狡猾的老东西！趁人之危的老东西！
和屁用没有的自己……
磨蹭了整整半小时，林肆才从卫生间出来，阳台的洗衣机正在嗡嗡嗡地洗浸透汗水的被褥，床铺已经铺上了新的床单，整洁得就像家具商城的商品一样。
电脑还在床头，老东西坐在客厅的桌边，明亮的眼睛第一时间锁定了林肆。桌子上没有别的东西，一柄长剑洗净血污，静静躺在桌面上。
“阿兄。”
这阵仗！
林肆突然想起，给爸爸打电话后，他答应过某古人一件事。
他理了理湿淋淋乱糟糟的头发，在不知为何变得正经不少的气氛中拉开椅子，坐在桌子的对面。
像极了被留校后等着老师发话的小学生……林肆在心里默默吐槽。
“看来阿兄没有忘记。”古人的手搭在浅灰色的桌面上，依旧被衬托得极白，修长的手指屈起，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先说说，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咦？”
林肆被不按常理出牌的问题迷惑，马上又坐直身板，警惕起来，努力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当然希望你遵纪守法，不钻空子破坏秩序，也不伤害其他人！很多事我能帮你，但不可能帮你违法犯罪！”
“阿兄这番话，可以称得上心怀天下了。”古人夸奖道，“那便麻烦阿兄找出在现代寓意相近的字。”
林肆听得拧起了眉头：“你在玩什么花样？”
“名字啊。”古人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我要阿兄为我取一个新的名字。”
两人都不说话了，就这么对视着，任由气氛变得僵硬。
林肆在桌面下捏紧拳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你玩我？”
哒，哒。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适时响起。
“阿兄，你认为给令尊治病是很重的人情，在我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正如你认为，起名只是个轻飘飘的玩笑……”
古人垂下眼眸，伸出手虚握深灰色的剑鞘。剑鞘上的暗纹曾经一次次沉满血液，而在现代，它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内里锋芒不需要出鞘，也不再需要见血。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对我而言，却是漫长光阴中的道标。我的言行举止，我的考量，我的利益与仇敌，全都来源于对这个名字的坚守。
“沈懿，是前代谷主赐名，是药王谷第四代谷主，也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这个名字我不能再用。”
他抓住剑鞘，随手挽了个剑花，往桌上一拍。长剑出鞘寸许，剑柄正好落在林肆跟前，剑身反射的一缕摄人寒光刺进林肆心里。
在还有些凉意的清晨，他的背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耳畔的声音盘旋许久，才顺着神经钻进脑中。
“请阿兄赐名。”
短短一句话，让人血气上涌，浑身如同过电一般战栗。
这人的语气还能这么感染人……啊，他本身就会这招，我怎么就忘了呢？
眼前的剑突然挂上斑驳血迹，回到了二人初见的那天。
雷云滚动，将正午压成深夜，紫色的雷霆随着雨线落入城市中。在一片令人目眩的电光与雷鸣中，小公寓内爆发出一阵血气，正在窗边观雨的林肆猛然回头，看到了头发披散、跪倒在地、手中长剑斜着架在脖子上的怪人。
他当时真以为自己见了鬼，都已经浑身汗毛立起，呼吸不由自主停住，愣是没想起来挪两步抓起手机报警。
屋中那鬼一头白发、一身素色长袍，满是泥泞和血污，却并不骇人，反而隐隐带着煌煌然的正气。他咳嗽着吐掉暗沉血块，抬起头时，比血色更深沉的一双眼睛却灿若骄阳，环视着周围的景象，最后落在林肆身上，看进他的眼中。
因停药而消沉许久的林肆感觉到了对方的喜悦和生机。
“天不绝我……”
那鬼手中入肉三分的长剑落地，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很快又笑出声。
林肆听不懂古语，依旧被如同巫乐的声音影响，感同身受地快活。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家人的压力、学校的压力，一件件事情压在他身上。
“你是谁？”
等那鬼停止唱歌的时候，林肆心情很好地靠了过去。
近了之后，近视度数不低的林肆更加确认，这张脸绝对是鬼才会有的，他甚至无法想象人能长成这样。
“何地的土语？
“你是谁？”
鬼开口了，第一句他听不懂，第二句完全是地道的普通话。
快活感还没过去的林肆就像抽烟上了瘾的人一样，他还想要抓住这种感觉的尾巴。于是他给这个鬼倒了一杯水，又放了自己最喜欢的歌给他听。
或许是表现了自己的善意，鬼喝下水后，很快跟着唱了起来。
“人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如烟……”
“春日雨，夏蝉鸣，今天是个好天气……”
唱了两遍，鬼就会磕磕绊绊说人话了，至少腔调听得懂。
“……借住……无以……报……”
林肆从愉快的回忆中抽身，擦了擦眼角，他将目光从剑鞘上移开，看向老鬼的脖子。
初见之时，鬼脖子上骇人的伤口已经结痂，只见那老鬼今天故意没包绷带，脖子上狰狞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想来应该好不了了。
“请阿兄赐名。”老鬼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
这会儿压迫感就像错觉一样消散殆尽，更显得老鬼狡诈的眼睛万分真诚。
第13章 遵纪守法的现代人林盛年
“……我是文盲。”林肆的语气软和下来，有些纠结，“你可以当现代社会的沈懿。”
老鬼坚定地看着林肆，无声反驳。
“先不说这是两个世界，你在那边也可能没死，你可是药王谷谷主，应该能抢救回来……”
“我的脑袋要割下来挂在城门上，”老鬼说得轻描淡写，“这是我和下任谷主商量好的事。”
林肆再次拧眉。
“你是不想活了？”
“形势如此，沈懿演一场戏，贡献一颗脑袋，能让动乱缩短五六年的时间，很划算。”讲到这里，他还很得意地笑了笑，“想必老天爷也赞赏我，让我到了这么好的盛世，还遇见阿兄，简直赚了！”
老鬼很开心，林肆却开心不起来，他近代史没有完全还给老师，无法像这老鬼一样，随意地调侃抛头颅洒热血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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