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嚯,你昨晚可使得上劲了……”高明虚弱得自身难保,却还要挑衅他。
陈贤又怔了一下,吓唬他道:“你再闹,我不抱你了啊。肌肉酸痛而已嘛,你可以自己起。”
“哎……都不心疼我。真是个负心汉。”
“哦,那负心汉不管咯!”他说着假装要把高明放下。
“喂喂喂……哎呦……”高明吓得忙抱住陈贤的脖子,又扯得上身疼得不行。
“来,一、二……”陈贤趁机把人从床上抱起来,转身放进轮椅里。
下肢肌张力太高,一接触到坐垫,高明的双腿又触电一般震颤起来,陈贤习惯成自然地帮他拉伸按揉。
高明缓了缓,费劲地扯着给自己绑上腰际的安全带。看着昏昏欲睡却还在给自己按摩的陈贤,问道:“干嘛喝那么多,和谁啊?”
“……就是同行间吹牛嘛。”
“你有个叫Jenny的同事?”高明假装不去看他。
“啊?噢,不是,那是我研究生同学,昨天遇到了。”
高明没再接话,挡开他的手,把自己的腿扔回踏板上,操纵着轮椅出去了。陈贤愣了愣,追出来,看着那人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能行吗?要我帮你吗?”他贴着门问。
“睡你的回笼觉去吧!”
听到那人气哼哼的声音,陈贤笑了下,倚在门框上闭起眼。他实在是太困了,这个姿势也能睡着。
“诶?诶,你别挡着我门!”
陈贤被喊声叫醒,发现是自己靠在那挡住了高明出来。他赶紧拉开门给他让开路。
“要睡回床上睡去。”高明停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条湿了的毛巾。
“我不放心你嘛。还要我抱你回床上吗?”
“我不回床上,起开起开。”
“那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干活呗。”
“你有什么活干?”
“搞、科、研!”高明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地说。
“别搞科研了,搞我吧。”
高明满脸震惊:“老天爷……你酒还没醒吗?快收了神通吧。”
“哼,”陈贤冷笑一声:“就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呀?”
“就怕你逗的不止我一个。”高明小声嘟囔。
陈贤似乎没听见,像在梦游一样,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带你去看海吧。”
“看什么海?……不去。”
“我要去海边睡觉!你陪我吧。”
“啥??”
陈贤牵起高明摆在轮椅控制器上的手,朝他小臂上捏了两下。
“啊啊啊!你干嘛!”高明疼得龇牙咧嘴。
“这么疼你还干活?干活不用手吗?”
“打字点鼠标而已,总比去看什么海省力吧!”高明收回手,缓慢屈伸着。
“高明……”陈贤在他脚边蹲下,耍赖皮一样地说:“反正我头疼得厉害,我干不了活,你陪陪我……我保证,不让你用什么力气。”
高明吃软不吃硬,还从没见过陈贤这样撒娇,被他这样一求,心软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毛巾就势搭到陈贤头上,道:“行行行,陪你陪你,先帮我把毛巾晾了去。“
“诶,好嘞。“陈贤把毛巾拿下来,屁颠屁颠地给放到晾衣架上,然后指着高明,让他不要动,等着自己,说罢也到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高明已经给自己换好了衣服,正在客厅里坐着打量着什么。
见陈贤出来,高明开口问道:“哥,你这屋怎么整得这么寒酸?”
“噢,这是这房子的旧家具。”陈贤擦着头发,迷迷糊糊地回答。
“旧家具?”高明觉着他的说法有些奇怪:“这不都是房东的家具吗?”
“啊?啊,噢,我的意思是,这是房东留下的比较旧一些的家具。”
“这还有新旧啊?”高明操纵着轮椅又环视了一圈。
客厅里面,同样是卫生间外的天花上没有一丝菌斑。他的房间墙壁也是新粉刷过的,和陈贤那屋颜色都不一样。
“哥,你怎么也没让房东给你那屋也重刷一下?还有厅里吊顶这个灯管坏了,也叫房东帮忙请人修一下嘛?”
“哦。”陈贤应着:“最近有点忙,没顾上。”
“那,你把房东联系方式给我,我跟他联系?反正我基本都在家。”
哪来的什么房东……陈贤不知道怎么睁眼说瞎话,躲到厨房里搞东搞西,答了一句:“不用了,我找他。”
“噢,好吧。”高明探头进来:“房东男的女的啊?”
陈贤一怔,随口胡诌:“男的。”
高明抬抬眉毛:“这整套租金到底一个月多少钱?”
“呃,一万三吧。”
“吧?”高明重复了一下,轮椅倒退了出去:“说得好像每月不是你交的房租一样。”
“网银,自动转账的,每个月初。”他补了一句,为自己又想出了一个妙计沾沾自喜。
“行,我打你一半。”
“干嘛?不用,我不差那点钱。”陈贤话一出口,又感觉这样说好像不好。他从厨房看出去,高明正哆哆嗦嗦地端着杯水喝。
“我总不能白吃你的住你的,你又不是在包养我。”
陈贤愣了一下,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热好的包子,塞到高明手里,道:“跟哥不用计较,长兄如父,啊,乖。”
“瞧把你能的,还想当我爹?”
“不敢不敢,我虽没包养你,也只是用包子养你而已,不贵。“陈贤摆摆手。
高明咬了一口包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陈贤。
他真是什么都不跟自己说啊。心里在想什么、担忧什么、有什么压力,他从来都不说啊。若不是昨夜酒后卸了防备,怎么能窥知他心里都有些什么呢?
高明低下头,看着自己双腿。
是因为,过于显而易见,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吗?是因为我能帮你的太少了吗?
对不起啊,我回来得太晚了,又病得太早了,给不了你势均力敌的感情。
“喏。”
思绪被陈贤的声音打断。抬起头,看到对方正拿着一瓶盖的药举到他面前。高明放下手里装包子的塑料袋,张手接住那些胶囊和药片。视线追随着陈贤,看着他又进厨房拿了烧水壶出来,给杯子里倒上了热水,端起来,蹲下来,平视着自己。
“你实在要给,就给学校宿舍费那么多吧,毕竟是我非叫你出来一起住。”陈贤说。
他那么体贴入微,这么注意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高明愣了愣,点点头,一颗一颗吞下手心的药。
第40章
这个南方的城市几乎没有秋天,有的只是难得降低的空气湿度、些许爽冽的风、和温和下来了的骄阳。
陈贤以为吹吹新鲜空气看看海,头疼能好一点,结果一出门反倒感觉浑身都不得劲,这和煦的阳光扎得他双眼酸胀,这完美的天气好像在找茬。从家里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海边,但他不满足于海滨长廊,非想找个沙滩躺下,那就得坐半个小时的车绕到南边。
山路难行,高明不让陈贤再站在自己身边,赶他去后面找位置坐下,自己则留在轮椅上,被安全带拴在车厢中间的预留的位置,面朝行驶的反方向。
这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陈贤,巴士摇摇晃晃,那人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头靠在玻璃窗上,随着颠簸一下下磕撞。
他穿着身杏仁白和浅海绿色拼接的夹克,下身是暗卡其色的硬质牛仔裤、灰土色的长袜和帆布鞋,看起来和平日里的那个社会人不太一样了,带着些少年感。但树影掠过他疲累的脸,没好好梳过的头发散在眼前,还是显得有些沧桑,仿佛提示着他生活的不易。
和自己这样的人在一起,很辛苦吧?
很想伸手过去帮他挡一下,别再撞到头。但不行啊,他够不到他。连和他并排坐在公交车上,都是做不到的事情了。
高明想得难过,探了探头看向车窗外,景色飞快地后退,阳光像闪烁不停的闪光灯。
闪烁不停,好像在记录他的无能。
他低下身躲回阴影里,盯着陈贤的方向发呆。
同样闪耀的阳光,曾见证过他们的过去。高明想起当年站在那个少年的单车后轮柱上,那人载他驶过学校外面的林荫大道。北方的孟夏,空气也像今天这样,温暖且干燥。阳光透过阴翳,投给路面满地亮斑。天地间飘着杨絮,如同大团燥热的雪花,被驶过带动的风扬起,又被卷着碾进车辙。
双手扶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中潜藏的爱意像一汪水一样,随着颠簸几乎要倾泻而出,然而当年始终没有表露半句。在那个过去,太多吸走注意力的事情,太多困惑和纠结,太多无用的牵挂。
想回去啊。想重新选一次,想陪他进同一所大学,不错过他的一切细枝末节。想让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需要,自己都在他身边。
以那个健全的、值得依靠的形态。
陪他奔跑,陪他停留,陪他漫步……
想着想着,高明也睡着了。
两人惊醒的时候,车已经停靠在终点站。虽不是计划要下车的地方,但刚好这附近也有个沙滩,并且是个更大更有名的。只不过从车站走到海滩需要爬一小段山路。
轮椅在台阶侧边停下,高明抬头望了一下树丛中的水泥步道。上上下下的路人不少,无论怎样自己都会成为一个碍事的存在。他正思忖着,陈贤解开了他轮椅上的束带,撸起袖子,背对着他蹲下,道:“来,我背你。”
“为什么……”人来人往,高明有点不好意思。
“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先背你过去,再回来搬一趟轮椅。”
“太辛苦了吧,我们回之前路上那……”
“都到这了,平时想来还不一定有机会。你来过这里吗?那边有个小岛,退潮的时候和大陆连在一起,涨潮时需要走桥才能过去……”
“你直接说潮汐岛就好了。”高明打断他:“不是这个问题,你背我爬山,太危险了。”
“没多高,只是路不平而已。”他攥攥手,示意高明趴上来:“而且我现在睡醒了,有劲了。来吧。”
“是谁说不用我费什么力气的?”看他心意已决,高明埋怨了一句,配合着把双腿拎起,左右岔开放在地面上,撑起来往前挪到坐垫边上,然后一手撑着连接脚踏的侧柱,另一手去够陈贤的肩膀,控制着上身前倾。身上还是一动就痛,他动作慢的像个树懒。
感受到他双手攀上自己肩膀,陈贤牢牢挽住高明绵软无力的大腿,弯着腰背起他,轻轻往上颠了一下。
“唔呃……”高明有体位性低血压,无论是怎样起来,高度变化太快都会眩晕难受。这下起得急了点,今天又状态不好,伸展和颠动让身体多处的疼痛都更明显,他的腿后知后觉地震颤起来,松垮的脚踝一甩一甩的。
“疼吗?”陈贤僵住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没事……快走吧。”高明喘了两下:“我坚持不了太久,手会抖。”
“好,好。”陈贤闻言赶快迈开步,叮嘱他:“搂着就行,重心在我身上呢,不会向后倒的,别太害怕了,坚持不住了告诉我。”
“别废话了,仔细看路。”即使相信陈贤,但高明感觉不到他的手,心里没有一点安全感。本就恐高得要命,更不要说狭窄的小路旁边就是植被密布的陡峭山坡,他完全不敢向下看。趴在陈贤背上,他无法像过去那样从容,手很快就开始发抖,心脏惊跳得像要爆炸一样。
这一路确实没多远,也就几分钟的功夫,海滨浴场就到了眼前,可高明像跑了个马拉松一样快要虚脱了。
陈贤赶紧找了张长椅,蹲下身想放他下来。那人手臂已经没了力气,只堪堪软搭在陈贤肩上,却十指紧扣着,还是不敢放开。
“别怕,高明,下面就是椅子了,你看一下。”
高明闻声垂手下去探了探,才慢慢把重心从陈贤背上移下来。声音虚晃,说话的语气却还在逞强:“吓死老子了,你以后不要搞这么危险的操作。”
“是我不好,睡过了站,别生我气。”陈贤弱弱地说着,转过身来,手臂却一直托着高明的右腿不放下。
高明奇怪地顺着看过去,原来是下垂的瘫足在途中甩丢了鞋袜。废用了太久,脚后跟已经萎缩,如果鞋带没有贴紧,被抱起或提起很容易这样。那只已经变得畸形的脚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更难看了,连接着的小腿病态的细瘦,显得踝关节非常突出,脚趾内缩着像要窝进脚心,也不知道这恐怖的样子一路上被多少人看到了。
鞋袜掉的时候陈贤就留意到了,但不敢停下去捡,怕摔了高明。陈贤不想让他多心,迅速脱下外套,拿它裹住那只凉软的脚。
“你干嘛?穿上,会着凉的。”高明有点惊讶。
“我不要紧,春捂秋冻。你别着凉了。”
“你看看这丢盔卸甲的……”高明看他小心翼翼的,尴尬地调侃了一句。
“没事的,我去捡回来。”他帮高明摆好双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坐好等着我,我去取轮椅。”
看着他消失在刚刚进来的路口,高明转回头去看向前方。今天空气非常清透,风很大,带起海面上一层又一层的浪,浪的间隙能看到海水深蓝浅蓝的斑块。
水应该很清吧,确实是个好地方,所以才会吸引这么多人到此。目测泳滩长约三四百米,尽头有成片的橙色礁石,再往远一点,可以看到一个郁郁葱葱的岛,应该就是陈贤所说的那个潮汐岛。高明听说过这里,因为常有游客被涨水困在岛上请求救援,后来政府修了一座小桥,并通体刷成蓝色,名曰“蓝桥”,反倒变成了吸引游客的景点,时不时就有新人来桥上拍婚纱照。现在远远望去,也能看到桥上岛上不少的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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