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虽有个保姆陪着他,但他还是孤独的。每每叫陈咸来都想要留他一起吃饭,说是报答他为自己辅导功课。
一开始陈咸只是为了能趁机多了解高明而没有拒绝这一切。但有机会离开家的次数多了,脱离了暴躁的母亲、高压的环境,陈咸有了喘息的空间,逐渐变得松懈了下来,甚至有些喜欢有个地方可以逃避的感觉。
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母亲影响得太深了,什么事都能想出阴谋论,简直是神经过敏。
要不算了吧,别去纠结了。
陈咸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或许就是重名而已,城市里人那么多,怎么就有那么巧的事情?
有个朋友的感觉不差,管他是为了什么,就这样相处也不赖。
陈咸就这样隔三岔五到高明家,在餐桌上给他讲题到天黑,然后两人对着电视匆匆吃口饭,陈咸再趁着妈妈还没到家前赶回家。
好像两个世界的生活,陈咸每次从高明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会这样想。
他收起笑意,再戴回冷漠的面具,迎接熟悉的一切。
他很羡慕高明。在他眼前的高明一直都是那副轻松慵懒的样子,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但细想来,高明极少聊到他自己。
一次饭后下起了大雨,高明突然恳求他晚点再走,再多陪陪他。
保姆来收拾餐桌,陈咸就跟着高明进了房间。他的房间更加简单,冷淡的铁架单人床上放着叠得规规矩矩的被子。靠着墙的木质写字台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显示器和键鼠,上方墙上钉着的镂空钢结构书架摆满了书。房门正对着阳台门,门边的角落里放着谱架台和一个琴包。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高明把自己写字台上的键盘挪开给他腾座位,露出玻璃胶垫下一张老照片。
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死去的记忆又复活了,陈咸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破坏他家庭的元凶。错不了的,那张令他厌恶的脸,早就刻进了脑海里。她那一声谄媚的“小咸”,是他听过最刺耳的声音。
陈咸不自觉地想向后躲,双腿却像被锁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
但那少年无知无觉一般,看他盯着那照片楞在原地,还把电脑椅滑回来,指着给他介绍。
“哦,这是我爸妈,那时候我可能还没上小学吧。这照片好像是在我老家游乐场门口拍的……”他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明明看着那么开心,谁能想到没几年就离了呢。”
陈咸惊讶于高明好像没有知觉一般,怎么可以如此淡定的说出这些。
看起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心里都不会恨吗?也对,可能不是每个家庭都如同他父母那般闹到水火不容。婚姻破裂的余波也不一定都像他家那样,一直激荡近十年。
那少年看他不说话,给他拉过刚搬进来的椅子,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继续说:“爸妈选择如何生活,我管不了。”
“看来你和他们关系挺好。”陈咸试探道。
高明把台灯打开,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他。光线只打在他一侧脸上,显得表情晦暗不明。
陈咸听到他说:“怎么算好呢?我都快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
“你们……很久没见过了吗?”
高明盯着他的双眼,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怪她吗?”
“谈不上怪不怪吧,我挺感激他们的,至少我妈给了我生命,他们给过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我爸又给了我现在的生活。”
他说得那么真诚,让陈咸感到无地自容。他没有一时一刻不恨那对男女,是他们的私欲,让他失去完整的家庭,让他妈妈变得暴躁极端,让他的生活这么压抑窒息。
陈咸没有办法淡定地在那张照片上铺开书本,他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高明家,把自己淹没在那夜的大雨里。
人真的可以这样宽容吗?陈咸做不到,他也不信有人能。大雨浇透了他的头发,带着同样冰冷的想法也渗入了他的脑子。一定是骗人的,好话谁不会说?谁不会装圣人?有其母必有其子,那女人能骗走他爸,如今她儿子说不定也能骗过他。
陈咸越想越多,可是他想不出来,高明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但知晓了这一切,陈咸再也不能信任高明。
他落魄地逃回了家。
见儿子浑身湿透地踏进家门,陈咸妈妈又发作了起来。她把陈咸锁在房间里,逼问他去了哪,给她认识的每一个老师同学打电话对证。
终于,他这些日子经常晚回家的原因被妈妈发现了。母亲逼问他那人是谁,到底是谁带坏了他?是谁教唆她从不忤逆的儿子不着家?到底是谁要夺走她最后的宝贝?
陈咸记不清那天夜里飞过来砸到墙上的东西都有什么了,母亲几乎把手头能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过来。陈咸没有动,也没有说半个字,直到他看见妈妈抓起茶几上仅剩的水果刀,他冲上去擒住了她。
他早就比他妈妈高大强壮了,却从没这样反抗过。
陈咸紧紧抱住失控的母亲。他感受到怀里母亲的颤抖,那一刻他仿佛被过去的自己附身了。
在干什么啊,陈咸?
她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不,她才是你生命里唯一应该存在的人。这地位不应该被仅仅出现了一年的同学莫名其妙地取代。
陈咸忏悔了一瞬,在妈妈耳边压低声音,告诉了她高明是谁。
母亲所有的动作和语言都停下了。
“妈,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好过,我不会让那贱人的孩子好过……”
自己的声音一出来,陈咸都不知道在说话的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纠结…
在意他,却无法信任他。
(原本一章太长了,拆成了两章,并且全部改成陈贤的旧名了。)
第15章 外屏七 Alrescha 下
妈妈转过头来看着他,陈贤记得她脸上病态的狂喜,那眼神令他全身战栗。
恍惚间他找回了一些理智,开始后怕起来。他知道妈妈一直想要报复父亲和张沛霞,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说出这种话,还被她当做了新的希望。母亲追问他准备怎么做,她闪亮亮的眼睛让陈咸不敢直视,他随口应付着说自己在想办法。
妈妈兴奋地拉着陈咸坐下,亲切地抚摸着他的手,那姿态仿佛一个慈母在关怀儿子。但她口中的话那么恐怖,她不断逼问陈咸更多细节,还给他出谋划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陈咸如坐针毡,不知怎么搪塞过去,怎么才能让她忘掉自己的胡言乱语。他安抚母亲说时机还没成熟,他还需要更了解高明,才能命中要害,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可是要做什么呢?
让高明不好过,又能报复到张沛霞和那个男人吗?
母亲发了疯一样,几乎每天都要追问他,好像他去学校的意义就只是盯着高明一样。母亲用各种方式要挟他,如果他不做,母亲就要自己去做。
陈咸迫于无奈,偷偷跟着高明溜出学校过几次,看看他都去做什么。没想到的是,这无心插柳的跟踪,竟让他找到了实现那句对母亲随口乱说的话的办法。
从操场监控死角的围墙翻出去,那家伙脱掉校服外套,戴起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陈咸发现高明会和校外五花八门的人接触。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交易,躲去角落用小动作传递东西。陈咸怕暴露自己,不敢跟得太近,看不清但也不难想到会是什么,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太令人起疑。
他顺着高明接触的那些人,很快就摸清了那个小团体。组织出乎意料的松散,陈咸没费太多力气就用假身份渗透了进去。他发现高明还是个小头目,久而久之也知道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什么。
他好震惊,他没想到过事情这么大。每天上学再看到高明那副调皮学生的样子,陈咸感觉恐惧又恶心。为什么人可以有让他看不懂的伪装?他不想相信,但手机保存的那么多证据,都是确实发生过的。
陈咸把那个手机藏在卧室的鞋盒里,他知道把这些拿给警察,高明一定可以被抓。但他犹豫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他多希望能看穿高明。回到学校,看着那个同往日无异和他谈天说地的少年,陈咸使劲直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咸哥,你不舒服吗?”
那个少年眼神那么澄澈,他说的话那么真诚自然,他们表面上那么亲近。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怎么看不懂你呢?高明?
陈咸脑子里乱极了。
哪个才是真的高明啊?
是那个死皮赖脸拉着他融入人群,爱给他讲冷笑话的家伙吗?是那个会出面维护他鼓励他的同学吗?是那个架起小提琴对着月光拉响奏鸣曲的背影?还是那个站在地下通道口沉默地看着流浪汉挨打的路人?那个倒卖违禁品的小混混?是个会命令、教唆别人犯罪的小头目?还是……仅仅是个提起父母会面露温柔神色的孤独少年呢?
他给自己看的单纯都只是装的吗?
看得多了,陈咸越来越困惑。
临近期末的时候,班里突然转来一个身份不简单的女生,和高明有些纠缠不清。陈咸敏锐地察觉出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不知道高明是为了什么故意接近她,但眼看着他渐渐陷了进去。陈咸从各种信息中分析出是有人想要捣毁高明他们的小团体,那个女生也是这个局中的一份子。
陈咸更加混乱了。
高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女生是谁?又知不知道他陈咸是谁?为什么一直都好似毫无防备?
陈咸看着还是每天嬉皮笑脸地缠着他要作业抄、还是粘着他想去他家玩的高明,甚至开始为他担心了起来,几次想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好像只有他知晓高明两个不同的面貌。知道了太多之后,陈咸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连结感。他仿佛成了高明的共犯,为高明感到紧张,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他想要让高明脱身,他变得看不惯高明和那个女生出双入对。
陈咸利用自己在组织里的身份,设计想偷偷除掉那女生,却不想那少年自己冒险把她救了回来。
玩什么呢?都自身难保了还救人?
陈咸没有得逞,也不能继续用假身份留在组织里了。他本以为这次完了,顺藤摸瓜自己一定会暴露,却没想到最后是那么轻易地全身而退。他觉得不对劲。他做这一切都没有太多难度,感觉高明实际上根本就控制不了谁。或者说,好像孤立无援的是高明才对。
是真的吗?还是这一切都是高明的安排?
如果是真的,那说明高明压根不适合做这些,他的心思根本没有那么复杂缜密,也谈不上有什么手段。
他在干什么呢?他想要干什么呢?他这样迟早会玩完啊。
陈咸替他感到焦虑。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高明摊牌的样子,想让他知道有人要害他。却没想到那人突然像发梦一样,和他没头没尾地说,自己知道他是谁,一直把他当哥哥。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陈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亦真亦假,他辨不出高明的用意,不知道这人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为什么被他自己揭示,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又是在盘算什么。
但他眼神那么渴求,说得那么真诚,陈咸又何曾不想放下一切隔阂?相处的时光都是真实的记忆,但亲历的事情也都发生过,手机里的截屏和照片都不会骗人。现实仿佛撕裂了一般,眼前闪着光的碎片,翻转过来都是黑暗。
高明是被逼的吗?还是他就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所有一切都是他故意的呢?陈咸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如果高明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这是多好的一个人呢。但为什么,他还有那隐藏的另外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陈咸心里矛盾极了,拿不定主意。高明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啊。
他的世界本来透不过来光,是高明硬生生地挤了进来,带来了本不属于这的一切。那少年迎着阳光的脸是那么难忘,陈咸曾经多希望自己能变成那样。
不舍站在了上风,只要想到以后生活中再也没有那个烦人的家伙,陈咸就怅然若失。他开始贪恋和高明相处,甚至会明里暗里保护他、帮他处理一些麻烦。
那是一种什么情感呢?陈咸想不通。他好像把希望寄托在了高明身上。他希望高明是被迫的,希望真实的他其实就只是学校里的那个不喜欢被管束的少年,不过稍稍走错了路,仅此而已。
他曾经羡慕过他还有个好父亲,曾经妒忌过他在相似的家庭遭遇里得到了开朗阳光的性格,他看起来那么乐观,陈咸曾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到头来却发现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生活都是一团糟,高明也一样是深陷泥淖。再看见高明的笑脸,陈咸只觉得苦涩。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内心里和高明共情了。他们像是同棵树上生发出的两支,一支在暗处生长,一支在阳光下堕落。高明还能坚持多久呢?他会不会比自己更早崩溃呢?陈咸有时甚至觉得,如果高明能逃出来,能撇清这一切,真的能像他表面那样轻松快活,说不定他陈咸也能有希望,也能有新的生活。他曾以为高明能救救自己,现在却只希望能有人救救他。
陈咸觉得自己好不可理喻,他居然恨不起来那个贱人的儿子了,他居然会真心希望高明好。
最差又能怎样呢?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高明从始至终都在骗他、利用他,那也无妨,反正他自己早已置身事外。反正故事终将结束,分辨真假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既然毁灭是迟早的事,那也没必要自己来做了,他不想当那个告密者,他决定不再让自己纠结为难。能怎么做呢?该怎么做呢?陈咸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亲手把高明从自己生活中送走。
他拆了藏在鞋盒里的手机,把主板抠出来用火烧化了,扔进了江里。
浅尝辄止,陈咸没有去管了。
他只是维持着和高明在学校里的好友关系。他能想到那人没往回家的方向走的时候都是去做什么了,但他没有再跟上去。远远看着高明离开的背影,陈咸想叫住他,想跟他说:“别走远了,高明,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知道高明应该是陷入了什么越来越难以脱身,但那人从没主动和他说起过。高明好像不关心他自己一样,还是见面只和陈咸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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