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衣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本命长剑,指腹微微摩挲着上面刻有的桃花。
原来……是他先找到谢凛的。
所以,他的确该是他的。
“可能是个傻子。”
傅雪衣声音轻缓地评价道。
紧接着,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喉间有鲜血溢了上来,却被他强行遏制了下去。
他喜欢桃花,所以剑上才会刻有桃花。
凤凰谷外的天幕上方,惊雷掠出。
此地对于傅雪衣的反噬越来越重,他须得尽快了。
谢凛盯着傅雪衣那柄长剑,沉默思忖着。
天生剑骨者并非常见,也并非时时出现。九州上一个天生剑骨者,是他的师祖。可傅雪衣根本不可能会是他的师祖。
“你是不是……”
谢凛隐约猜到了傅雪衣的身份,刚一出声,便看见傅雪衣站定在几步之外,已然再次出手。
虚空隐隐有所波动,并伴随有惊雷轰鸣。
谢凛神色微惊,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拿出我储物空间里的一样东西。”傅雪衣应声答道。
他感知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这一瞬息,谢凛眼见傅雪衣的面色苍白了许多,出声制止道:“停下来!”
傅雪衣抬手挥剑,强行使用灵力,斩绝虚空枷锁,跨越千年时空,将自己储物空间中的那根凤凰翎羽带到了此地。
与此同时,他略微弯腰,吐出一大口血。
“傅雪衣!”
谢凛转瞬来到傅雪衣身边,意图抓住傅雪衣的手,指尖却在此刻穿过了傅雪衣的手臂。
谢凛豁然僵住身形,探出的指尖轻颤不已。就连他都快要触碰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了!
“你不跟进来就好了,我本来不想让你看见的。”
尽管到了这时候,傅雪衣依旧能够轻笑出声,面色苍白如纸。
他低声道:“我可没有你这么坏。”
谢凛看见傅雪衣唇角的血迹,开口道:“此刻,你不要多说话了。”
傅雪衣抬手松开那根凤凰翎羽,任由其飘落至那枚凤凰蛋上。
那根凤凰翎羽化作一抹凤凰真意,没入凤凰蛋中。
“凤凰涅槃,可向死而生。”
傅雪衣咳着鲜血,轻声道:“若非是凤凰涅槃,我也想不到救你的办法。”
话音落罢之际,那枚凤凰蛋上原本已经被陨灭了生机的凤凰纹路开始复苏转活。
在这一刻,傅雪衣终于彻底地感悟到了向死而生的真谛。
他的修为终圆满大成。
当傅雪衣说出那番话时,谢凛身形僵住良久,他终于明白这几日傅雪衣眸中时常浮现出来的哀伤情绪究竟是为何了。
傅雪衣的剑,是他给的。
温养千年,终成一剑。
这个人跨越千年而来,只是为了他。
傅雪衣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
谢凛垂手,指尖发颤,虚虚捧住傅雪衣的面颊,想要抱住这个人却未果。
“回去吧。”他低声劝说,“生死缘定,何必强求。”
“你要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何必强求?”
傅雪衣听见这话,眸中平静不复存在。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疯狂又失控的状态之中,眉眼间染上嘲讽,一字一句:“谢凛,你现在竟然在这里告诉我,何必强求?”
“那你当初强求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对你自己这般说呢?”傅雪衣轻声笑了起来,“你我一次交际,本该两清。是你偏要强求这一段关系的。”
他身作凡人,寿元不过漫长百年,或在当年被异界夺舍,生死不过一瞬间,也好过这个人先强求他、又抛下他,独留他在世间,茫然余生。
“明明是你先教会我要如何强求的,现在却又清清白白地劝我不要强求。”
一时之间,傅雪衣竟有些分不清这错乱的时空。
谢凛彻底僵住,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在千年之后会发生什么,眼下却依旧沉默地承了傅雪衣对他的指责,并道了一声“抱歉”。
明明是这个人说永远不会让他后悔的。
傅雪衣怔怔盯着谢凛的眉眼,动唇欲说些什么,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威胁的话。
他道:“谢凛,你这么爱惜性命,那也请你爱惜一下我的性命。。”
“流光十五年,三月一日。”傅雪衣靠近这个人的耳畔,低声说,“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不准……”
谢凛试图抓住傅雪衣,手中却落了个空。
虚空之间,唯余一声极轻极淡的“师尊”,以及一点微亮的光雨。
那抹光亮自谢凛指尖流落在地上,很快生长出一点生机。由微弱渺小开始生长,眨眼之间便是一树盛开的桃花虚影,继而凝实。
谢凛抬手欲握住那支春生桃花,身形却开始止不住的轻颤,像是在与一种冥冥之中的重压在抗争着什么般。
虚空之中有什么正朝他碾压了过来,要他丢掉些什么。
谢凛周身开始泛起寒意。
向来温暖的凤凰谷开始凝结出大片大片的霜寒冰雪。剑意所至,皆为寒寂。
谢凛与那虚空之间传来的力量竭力抗争,试图护住那支初生的桃花。
整个凤凰谷内,被寒寂所短暂冰封。
时至谢凛吐血昏迷了过去,那漫天寒意才不断收缩起来,化作谢凛周身的方寸之地,再也无法消失半尺半寸。
天光由东向西而斜,然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第二日曦光跃出云层的时候,谢凛才睁眼醒了过来,茫然地走出了凤凰谷。
——我为什么要修无情道?
——因为没有喜欢的人,所以要修无情道。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执雪。
——弹琴可以慢慢练,总会弹好的。
——好。
当谢凛走出凤凰谷的时候,他没有回头。
天道法则陨灭了谁存在的所有痕迹。
天光照进凤凰谷中,四处温暖,唯有一处,却是寒冽无比,以冰封护住了什么,然后永不见天日,深埋冰层之下。
谢凛回到了青州剑宗。
他的剑有了名字,叫做执雪。
在某一日,谢凛忽地感知到了自己剑骨位置的一点新生痕迹。
来年三月,春生桃花时,他会经常性地停驻在桃花前。嗅见桃花的阵阵清香,他会觉得心中欢喜又怅然若失。
谢凛越来越淡漠。
他的师尊问他:“你是想修无情道吗?”
修无情道,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
谢凛脑子里掠过这样一个想法,应声说对。
他独自一人拿出琴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弹一首不知名的琴曲。
这些好像成了他的种种习惯。
谢凛从来不会去深究这些习惯的来由。
后来,偶尔的怅然被他彻底忽略。
元婴,化神,返虚,离合……
谢凛离合修为的时候,便可初战大乘修士。
后来,等他到了大乘境界,九州之内早已经尊他为九州第一人。
他的师尊交任了上林春峰主之位,云游九州,去冲击那飞升之境。
谢凛喜好独处,在上林春之外,开辟了一处无人打扰的结界境域。尽管山上常年覆雪,他却依旧布置了一块四季如春的地方,种满了桃花树。
时光流转。
千年亦如白驹过境,匆匆而逝。
春和十一年,暮春时节。
宗主得了谢凛的允诺,将那得神树认可却强求要见谢凛的少年,带来清玄境。
那人没有半点修为,在雪中待了很久,也未曾找到上山的路,直至被冻得昏了过去。
谢凛出手相救,将人带回了房间。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失神。
后来,谢凛去殿中弹琴静心。
弹了千年琴的他,竟然会因为殿外那人的脚步声而失了应有的水准。
清玄灵殿殿中,明晃晃的光亮照在傅雪衣那张清艳绝尘的面容之上。
谢凛想出手将人给扶起来,却被傅雪衣反手抓住了自己的一袂袖角。他为这动作而短暂失神,唇角触及一点如蜻蜓点水般的柔软。
一见钟情,无情道破。
于是,当傅雪衣再次吻上来的时候,谢凛伸手将人拉进怀中,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说:
还没写完收尾剧情,大概还有一章。
—
感谢支持,比心心。
第70章
正文完结
殿中, 谢凛握着傅雪衣莹润的腰身,曾问过怀中人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
只是,被谢凛抱在怀中的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眼睫轻颤地闭上, 安静地同他接吻。
谢凛只好将人抱回了房间。
帮他清理时, 谢凛盯着那张累极却依旧漂亮明艳的面容, 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捧住傅雪衣的脸, 指尖细细描摹着轮廓。
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般,谢凛低下头, 轻轻地亲吻着这个人的眉眼,然后将人抱紧在怀中。
他感知到傅雪衣的灵脉与灵窍皆是不通, 等明日这个人醒来, 他就告诉他或许可以修行的方法。
只不过, 第二日, 这个人留下一份感谢信就带着他的元阳给跑了。
那信中尽是对他那份灵药的感谢, 半点不提昨夜其他的事情。
谢凛在清玄境中思忖了很久,也不懂这个人为何会就这么跑了。
他想了数月, 终于决定要去把人给带回来。
谢凛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姓名, 并非是难事。只不过, 他原本是可以从傅雪衣的口中亲自听到名字的,而不是由旁人介绍。
豫州, 傅家。
傅雪衣。
最终,谢凛收傅雪衣为徒。
九州人尽皆知,傅雪衣是他谢凛此生唯一的亲传弟子, 但他还想求得更多, 想求一个道侣的名分。
时至幽州渡劫地, 当谢凛劈出远超自己此刻身体所能承受修为的那一剑,他仍旧觉得遗憾。
可他又觉得幸好。
幸好的是,傅雪衣不够喜欢他。
大概……傅雪衣往后漫长且顺遂的修道途中,于他而言,谢凛这个名字也只是值得那一点师徒关系的惦念罢了。
谢凛用最后一点力量,解开了有主次之分的寄唤铃,低头吻上傅雪衣的唇。
当着九州所有人的面,他全了自己的最后一点私心,就此神魂消散,意识沉沦于黑暗之中。
“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不准。”
沉沦黑暗的一点意识之中,忽地响起了这样一番对话。
他的意识浑浑噩噩,面对这样威胁的话语,依旧茫然无措。
是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这个人的声音……
黑暗中一点意识……甚至连一点神魂都算不上的存在,不断回响着这句话。
这句话不知道在他的意识里响了多少次,直到浑浑噩噩的存在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啵”响。
像是花开。
什么花开了?
意识竭力靠近过去,由温暖入寒冽。
直至进入寒冽的最底层,意识感知到了那支早已经枯萎千年的桃花枝在暗无天日的冰层深处,生长出一点生机。
“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他要为了那个人,向死而生。
意识落在了这支已经枯萎的桃花枝上,安静下来。
他见证这支桃花每一次的枯萎与新生,一遍又一遍。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沉睡在这支桃花之中,感知到了从前种种的茫然与不安。
好像……他曾经想要护住这支桃花。
“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我叫傅雪衣。”
傅雪衣是谁?
傅雪衣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徒弟,是他最重要的人。
“那你知道这首曲子吗?听过别人弹过吗?你连你们青州的曲子都不知道啊?”
心言曲。
心言曲,是弹琴者跟心上人表明心意的琴曲。
“这柄剑是师尊送给我的,可能是个傻子。”
傅雪衣喜欢桃花。
温养千年的剑骨一旦成型,得有漂亮的桃花。
意识渐渐凝实,神魂向死而生。
他逐渐记起了一切,拥有了不曾被磨灭的神魂记忆,由冰封的光茧温养出肉身。
“流光十五年,三月一日。”
“你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师尊。”
冰封的光茧,蓦然裂痕密布。
灵光自破裂的光茧之中,破空而出。
……
流光十五年。
二月廿九日。
傅雪衣从域外天外天归来时,周身气息极其不稳。他短暂降临在星辰海剑峰,跟宗主说了今日一战的情况后,还未等宗主关心他的伤势,丢下一句“不必管我”,便撕裂虚空,回了清玄境。
一入清玄境中,傅雪衣便跌坐在了地上。因受时空法则的排斥与反噬,他蓦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鲜血染红了茫茫的雪色。
傅雪衣垂眸望了一眼,竭力克制住自己指尖的轻颤,抬手捧了一捧干净的雪,将石阶上的血迹给埋了起来。
在千年之前,他强行留下那点感悟的时候,便已经是强末之弓。
待回到此刻,时空法则对他的反噬更甚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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