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轻拍了下仍然拦在身前的竹篱,道:“不若先给我开个门?”
尘不染打了个呵欠,没动,让人自己跨过来。
他有点意外这人居然能找到这来,但不多,也不怎么好奇,转身便打着呵欠往回走。
谢景果真自己抬脚跨过了竹篱,一点不见外,也没丝毫魔君尊贵模样。
见前面人已经往屋内走,他长腿一迈,快步跟了上去,边走边问道:“你这嗓子是如何了?”
尘不染头也不回,道:“挨了刀,坏了。”
他说得轻巧,像是不值一提般,跟在身后的谢景动作一顿,盘着手里玉佩的动作加快了两分。
在玉佩被磨出火星之前他止了手,也把喉咙里的话咽下。
他没说话,转而看向室内。
屋子小,却有所有必要的东西,也只有这些必要的东西,一眼便可以看到头,还可以看到仍放在窗边的光下的话本子。
这就是这个人住的地方。
尘不染在桌边一侧坐下,随手扒拉了下乱糟糟头发,撑着脸侧咳了两声,问:“你来这里作何?”
谢景拿出一件墨色鹤氅披人身上,四下看了几眼,终于找着了梳子,拿了过来,道:“我专程从魔界赶来伺候你的。”
“这头发乱得。”他伸手握上白色发丝,道,“我就是伺候你的命。”
尘不染笑了下,满口应下:“确实。”
谢景也笑,但脸上没多大笑容,垂眼看着手中握着的雪白发丝还有发丝之下的脆弱脖颈,半天没能有任何动作,之后回过神来,这才开始重新梳发。
比起伺候人,他更像是被人伺候的命,从未动手干过这些事,做起来时无比生疏,白色发丝在宽大手掌中穿过又滑下。
生疏,但也过得去,他放缓了力道,至少没有扯伤任何一根头发。
百年前修真界总有传言,说魔族圣君总被剑仙压一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算不得假。
有人天生热爱劳动,尘不染也不劝,只提醒了句:“梳了多半是无用功。”
谢景听见了,但没应,仔细梳好了每一根头发。
过程漫长,尘不染还中途起身去拿起了自己的话本子,摊在腿上继续看。
他没半路跑掉已经是极为给面子。
三千白发如飞瀑般垂下,蜿蜒委地,和深色地板形成鲜明对比。
大功告成,谢景收了手,侧身看向身下人,问道:“一百五十三年,怎的不来找我?”
尘不染揉了把头发。
然后谢景就看着他这头发以一种快得诡异的速度迅速变乱。
和之前相比,只能说乱得各有千秋。
谢景:“……”
注意到旁边人的视线,尘不染闲闲翻了页话本,表示自己已经提醒过。
模样变了很多,人还是那个人,说话一点不留情。
谢景坐下来,黑色长袍委地,倾身弯腰碰过麻布衣裳。垂下眼,他问:“怎的穿这些,可还习惯?”
尘不染看样子穿得挺习惯,自在看着话本子,顺带握拳咳了两声。
他声音轻,每一声却像是砸在人心上。
像是想起了什么,尘不染抬眼,问道:“你真把栖霞峰那桃树拔了?”
他说:“你瞅不惯我也别拿我树出气。”
轻松被扣了顶瞅不惯人的大帽子,谢景失笑:“没拔,谁敢看不惯你。”
尘不染不置可否。
谢景转头看了眼窗外远山间缭绕雾气,问:“怎的不回你那栖霞峰?”
尘不染慢慢翻了页话本子,只道:“这里清静。”
“魔界也清静,不如去我那,”谢景道,“你住的地方一直给你留着。”
尘不染笑了下:“留了百多年?”
他很显然没信,也没打算去:“你那边暗无天日的,不去。”
谢景垂眼:“要是亮了你就去了?”
尘不染笑了下,没应声,转而把话本子放在一边,略微凑近,脸上笑意变浅,看着严肃了些,道:“我问你个事。”
谢景侧眼:“嗯?”
尘不染一脸正经:“你那个喜欢穿紫衣服的魔使真和药宗一长老在一起了?”
他补充道:“话本子上是这么写的。”
谢景:“……”
魔族圣君并不太了解这些事情。
他道:“待我回去后给你问问。”
尘不染和他握手:“感激不尽。”
又道:“所以你能现在就回去吗?”
完全是这个人能说出来的话。
谢景气笑了。
他不仅没走,还一连留到了晚间。
今日阳光灿烂,落下时也落得盛大,天边烧成了火红一片,层层铺卷开。
在最后一道光落下之前,尘不染站在窗前点了灯。昏黄灯火映亮双眸,转身时,淡然眉眼舒展。
灯火轻摇,站在暗处的谢景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
今日天气好,晚间月光也亮,温度降了些,但尘不染身上披了鹤氅,看上去浑身上下都很温暖。
屋里没什么东西,他于是把仅剩的话本子递给谢景,并附赠几杯小酒。
谢景没觉着这个人有这么好心。
果不其然,他听到对方道:“今日字看多了眼睛痛,你给我念念,渴了就喝酒。”
尊贵的魔君念了半宿狗血至极的话本子,念得嗓子发干。
坐在对面的人原本听得起劲,后来由坐改趴,满头白发披散。
看得出来他很困,也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继续听下去。
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熄灭,附近草丛里的虫鸣声也消失,谢景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
在对面人完全睡去之前,他问:“你可还回栖霞峰?”
尘不染趴桌上,有些艰难地摆手:“我本该是已死之人。”
世上已无剑仙,剩下的残年,如此一个人过便好。
“……”
良久沉默之中,这方天地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昨晚睡得香的人起来便开始撵人,往屋外檐下一坐,揉着一头凌乱头发,道:“给我这老人家留点清静。”
他赶人赶得并不激烈,语气平和,只浅淡地摆了摆手。
可谢景却明白,这人说了走,那便是必须走——无论在这的是何人,也无论隔了多久未见。
这个人性子是这般,谁也改变不得。
知自己再也留不得,谢景趁着最后时候问道:“待魔界有光时,你可愿随我去看看?”
坐在檐下的人抬眼看他,没作答,只揉着头发打了声呵欠,转身走向屋内。
最后一点白发消失在门后时,清瘦身影全然隐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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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最后,已经进了屋,尘不染还听见谢景在外面喊了句下次会再来。
和此前一样没做任何回应,他正欲回房,一个系着个冰蓝色小石头的吊坠从窗户里被抛进来。
略微伸手接住了吊坠,他一侧眼,看到原本应该已经离开的人又支在窗户口朝他笑了下,对着吊坠略微颔首,道:
“传音石,可别扔了。”
尘不染又挥手赶人。
知道自己已经不得不走,和来时一样,魔君又抬脚跨过了竹篱,边走还边道:
“下次记得让我走正门。”
听上去还怪委屈。
在把传音石扔进柜子间和身上之间思考时,院子外又传来一道声音:
“不准扔柜子,一定要记得带身上。”
尘不染:“……”
尘不染随手把吊坠塞进了口袋。
走得磨磨唧唧的人这次是真走了。
尘不染原想继续睡觉,却已经没什么睡意,于是点了灯,坐在窗前撑着脸看昨日没听完的话本子,慢慢等着天亮。
远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之时,外面依稀已经能够听到人声,似是有人自远处田埂边在唤什么人的名字,声音传出老远。
昨日已经在屋里待了一天,尘不染于是卷了话本子,慢悠悠往药馆走,短暂支棱了下。
今日学堂休息,蛋子又抱着小黑来找他玩。
经过了这么些时日,小黑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反抗,挎着一张毛脸,蛋子让它做什么便做,早做完早解放。
歇了一天,来药馆的依旧是那么些人,在店里守至日暮时分,瞅着街上人渐少,话本子也看了大半,尘不染收拾收拾,起身带上门,准备往屋里走。
蛋子今日还没玩够,原想跟着他一起回去再玩会儿,但原本一直麻木配合着的小黑疯狂反抗,看上去很抵触,于是作罢。
回去的路和往常一般,但是又略有不同。
路过竹林时,尘不染腰边揣着话本子,略一垂眼,看到地面一侧,层层落至地面的竹叶之下的一滴暗红液体。
竹林里除开竹叶被吹动的摩擦声外,似乎还有其他更加微小的声音。
也只是看了一眼,尘不染揉了把头发,移开视线。
回了院子熟练点上灯,今日忘了打酒,他于是烧水泡了杯热茶。
细细水流声响起,蒸腾雾气上飘。
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尘不染倒茶的动作略微顿了下,之后不急不缓继续,待到适量时放下茶壶,拿着茶杯,卷过话本子慢慢走至窗边,随意一垂眼。
窗台边上有几根脏污的手指,握得死紧,在窗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一个人头自窗台边冒出,脏乱头发显眼,还混合着不知名的脏污,看上去伤得不轻。
尘不染垂眼看去,在他说话之前,对方率先支棱着靠过来,之后快速扫了眼他手上拿着的话本子,看到什么时视线一顿,忍着疼痛低声道:
“我是剑仙门下弟子。”
尘不染:“嗯?”
那人以为他不明白,于是指着话本子上的一行字道:“就是这个剑仙,很厉害,我便是他门下弟子。”
尘不染:“是吗。”
以为他终于明白,剑仙门下弟子从窗户翻了进来,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吸气声。
尘不染默默喝了口茶。
进了屋,灯光比在窗口更加明亮,可以清楚看清剑仙门下弟子的样子。
他身上脏污一片,衣摆处还卷着有干枯竹叶和杂草泥土,都已经成这狼狈样,却依旧通身傲气,看着便像是贵胄之子,年纪不大,大约也就比方瑜年长一两岁。
他身上有伤,在血液渗透进木板前,尘不染随手扯了几本已经看过的话本子垫他身下,避免到时还需自己洗木板。
“……”
这个人第一反应居然是照顾地板,青年捂着伤口沉默了下。
鼻尖闻到茶味以及消散不去的药味,他略微睁眼,看向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桌边的人,问道:“你可是医师?救……”
坐在远处的人摇头。他一急,又道:“我是剑仙弟子,到时必有重谢!”
“我知你是剑仙弟子。”
尘不染再慢慢喝了口茶水,道:“我是卖药的,只卖药,不医人。”
于是剑仙门下弟子便买了伤药,他买得多,尘不染还附赠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自己换衣又自己上药,青年看上去像是从未做过这事,手法生疏,弄得自己好一顿呲牙咧嘴,十分狼狈。
上完药,他也就没了力气,躺一边再也动弹不得。
屋里四处弥漫着药草味,今天随手拿的话本子写的剑仙和剑宗宗主间的凄美爱情故事,尘不染看了两页便看不下去,闭着一双眼把话本子放一边,转而看向在一边没了声息的人,问道:“你这是发生了何事?”
一边的人顿了下,之后说他为剑仙弟子,名关山,有歹人加害于他,他一个不查中了招,从很远的地方一连到了这,终于才逃过。
揉着头发打了个呵欠,尘不染侧眼瞅他:“真的吗。”
关山道:“是的。”
——假的。
他从不看话本子,也从不过问修道之事,压根不知剑仙是何人,只是看话本子上刚好有写,这名号听上去厉害,于是便借用了一下,剩下的半真半假。
面前这个人看上去很好糊弄,似乎是信了,没有再多问。
烛火熄,万籁静。
关山留了下来。
因为屋主不接受欠债,他没钱付伤药,需要留这当苦力还钱。
他腿受了伤,暂时走不得路,便只能待在屋里磨药粉,磨各种药粉。
尘不染从药馆里回来时,屋子里坐桌边的人还在碾草药。
早上走时对方碾出来的药粉还有许多颗粒和细小叶渣,他这次再回来时,对方已经学会把药渣完全磨成粉末。
尘不染鼓励性拍了下关山的肩,笑着夸赞道:“挺好。”
他问:“所以你能顺带帮我磨磨茶叶吗?”
关山:“……”
关山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人笑得温和的外表下的惯会压榨人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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