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别人没有迟到。
也没有按错关门键罢了。
年前的一轮测试将在今天收到反馈数据,我们在看到指标后,会基于一轮测试的条件做出对应的措施。
符合预期,将维持原条件再实验,以测试重复性和稳定性。
差强人意,将微调相关条件重新实验,以观测结果是否有改善。
出入较大,将对整个实验流程进行反思和查错。
如果数据完全不可用,那甚至就得追溯到研发那边的上游设计。
我们这些底层员工,当然希望一次成功,这样也免于多次做重复性的工作,当然,更多时候,我们都是踩着高失败率往前走、逐步稳定下来的。
好在这一次的测试结果还算不错,我们下午开会讨论了几个测试条件,明天将顺利开展二轮。
第二天,我理解了人们为什么总是问“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因为人们在得到好消息的时候,总会有坏消息在后面等着——
新年开工,技术部来了两个实习员工,一个暂时分给梁姐,一个暂时分给毛哥。
梁姐镜片反着光,吩咐道:“云天,娜娜,这是新来的小何,何运兴,你们两个这段时间负责带教一下。过段时间,他会和毛哥组的小白轮换,具体安排到时候再说。”
男生,我有点惊讶。
这年头和我一样没有远大理想和高尚追求的男生已经这么多了吗。
更惊讶的是……
我居然已经可以带教了吗!
何运兴当着梁一晴,过来给我和任娜打招呼:“两位老师好,我刚毕业,以后多多指教。”
任娜依旧活泼,好像假期结束也没怎么影响她的活力:“不用叫老师,显得年纪大,叫我名字就行。”
我面色如常,压下满心抗拒,跟他握手:“你好,叫我云天就可以。”
我抗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觉得应对不来。
别看任娜平时嘻嘻哈哈,也只比我早来半年,但她在工作上是个非常严谨且麻利的人,只要和她搭档实验,我很少会担心自己出错,因为她总能给我再上一道保险。
我曾向她表示过合作愉快,她反而夸我:“你是为数不多的、干活儿不粗糙的男生,我主实验你辅助我的时候,我也觉得放心。”
这句话在我刚入职不久时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让我觉得我浑身的“斤斤计较”都有了用武之地。
但我和善于社交的她不同,我们这活儿本来也是按指南做事,最需要的是谨慎认真,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谨慎认真”教给别人。
好在我和任娜商量了一下,二轮测试我也来做主实验,她在辅助我的同时,可以给何运兴大致讲讲流程和仪器。
我原本松了口气,但带教的过程并不是那么顺利。
二轮测试标本数量增加,我在实验操作记录上修改好相关参数,九点半就和任娜、何运兴一起上到五楼,换好白大褂、戴好口罩手套进了实验室。
任娜给何运兴找了件新的白大褂,并嘱咐他,每间实验室的污染程度不同,实验服不可以串房间穿,也不可以穿别人的:“你今天刚来,名牌还没做好,之后弄好了会发给你,你记得夹在衣服上。”
何运兴答应说好,他像每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一样,都对穿白大褂感到莫名的新奇。
任娜补充说:“我们实验室严格做了分区,这边分子实验室穿白大褂就行,病毒方向和细胞方向那边,有其他类型的防护服。”
何运兴对仪器也十分好奇,我理解,毕竟不是每个大学生在校期间都有亲手操作仪器的机会,如果我没有一个经常提溜我去打下手的师兄,想必我也和他一样。
因此我只让任娜辅助我做完信息核对,就由他们去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操作过程中,何运兴时不时就要出现在我身后,先是问任娜“他现在在做什么”,后来直接打断我的操作,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认为何运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掌握基本仪器的使用方式,以及对大致流程有个了解,不需要上来就问这么细致的东西,他还没有形成概念,并且没有基础,说了也很难理解。
但任娜还是知无不言接过话头,小声向他解释。
而我终于在三番两次被打断后忍无可忍。
在实验中的某个等待间隙,我回头看向他。
我也是从一无所知的新人过来的,所以我更知道,好的态度和意识一定要在一开始便培养出来,不然一旦形成习惯,会很难更改,从而造成失误。
而有的失误,会直接造成试剂耗材的浪费,甚至是影响最终的结果。
不能等写异常记录报告的时候再追悔莫及。
因此,出于带教责任,我清楚告知他:“有的步骤对操作要求苛刻,请你最好不要在我做事的时候打断我,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现场问任娜,或者记下,下来的时候再问我。操作指南就在你手边,你可以先大致了解。”
我的语气其实很温和礼貌,但何运兴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整个上午,都不再问我们问题。
第8章 “好像一直会遇到”
早上出门赶时间,我既没来得及在家里吃早饭,也没准备午饭餐盒。
一上午忙碌,等我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十二点二十,毛康他们早就先一步去了食堂,饥肠辘辘的我正准备叫任娜带上何运兴一块儿去吃饭,就见任娜从冰箱拿出她家里人给她准备的午饭,咻地一声举到我面前炫耀说:“家里的腊肠,吃吗?”
我感激的泪水从嘴角流下来,只好单独和何运兴一起去食堂。
气氛有a little bit微妙。
我怕我给新人造成了一定打击或否认感,就率先破冰道:“园区很新,虽然远了点,但很大,食堂都有好几个,味道也不错,除了贵没毛病——但公司有餐补,所以还可以。”
何运兴也不好不搭理我,但我没想到他开口便是抱怨:“远了点?简直是荒郊野岭啊,我开始是不想跑到这种偏地方来的,但公司确实还不错,本科生待遇也不差。你们每天都要工作到十二点过吗?这强度也太高了吧,都没什么时间休息了。”
我的笑容淡了一些,虽然没法反驳他的话,但我也没必要和他“同仇敌忾”,只是解释:“不是每天都到这个点,得依项目。”
进了食堂,我看见已经打好饭吃了一半的毛康、梁一晴一行人,还有个我早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女生,应当是他们组新来的小白。我打过招呼,让他们帮我们留个座。
食堂人多,我随便打了几个菜就坐下来,又冲何运兴招手,告知他我的位置。
没想到这时,何运兴背后正好错开一个挺拔身影,高过何运兴一头,隔着何运兴和我对上了视线。
司昊脚步一顿,可能以为我在叫他,就带着他身边三两同事一起朝我们走了过来。
其实销售和技术支持的关系算是比较紧密的,都有对接客户的工作需求。
我和司昊没有共事机会,完全是因为我级别——或者是我项目的级别不够。
梁一晴打了招呼,毛康也热情:“司老师,今天正点儿吃饭啊?”
“是啊,真不容易,终于不啃面包了。”司昊把他的餐盘放在我旁边,“没人吧。”
食堂桌子是许多四人桌拼在一起,司昊的两位同事坐在我对面,我完全忘了何运兴,下意识脱口对司昊说“没人”。
“你觉不觉得,有些时候遇不到就一直遇不到,”司昊似乎觉得有趣,“一遇到,就好像一直会遇到。”
“真是这么回事。”我也觉得如此,大概这就是所谓缘分到了吧。
得亏这是其他部门的领导,不然我哪有和领导阶层混脸熟的契机呀。
想到这儿,我其实挺开心的,因为司昊不是我的直属领导,我没什么和他积怨的机会,在相交之初就能够自然放下我对领导的“仇恨”。
直到何运兴过来,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我尴尬地让他坐在营销部同事旁边:“不好意思,他们先过来,我就招呼他们先坐了。”
好在销售兄弟都特会做事儿,对面同事缓解了我的尴尬:“你俩一块儿的啊?来,我跟你换。”
我感激笑笑:“谢谢。”
食堂可以办卡也可以支付,和大学食堂一个模式。公司虽然某些规定很严苛,但福利不错,每月有交补餐补,餐补的三百元会直接充值在集体办领的卡上。
何运兴第一天入职,今天行政姐姐会为他办理饭卡,这顿饭暂时自己给钱。
吃饭间,何运兴从“食堂也太贵了一个肉菜居然要12块”开始抱怨起,一路又说到了园区远离市中心、交通不方便、周围租房价格水涨船高等等问题,显得他来打这份工非常勉为其难。
我不是不能理解刚毕业的学生没有积蓄、压力大,以上他提到的任一问题都是我曾遭遇过的。
回顾我这一年半的成长,我认为我还是对自我和现实有了一定的认知。
我只是原211中排行靠后院校的本科生,能力不突出、没有拿得出手的专业技能,曾经也眼高手低嫌弃这嫌弃那,但就业形势就是如此。
有本事的人从不抱怨环境,我没能优秀到有资格挑offer的程度,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能力范围内找到最适合我的那一份工作,并且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落入职场PUA的陷阱。
薪资、福利、假期、工作强度、通勤时间,甚至人际关系,“鱼与熊掌”对于我这种芸芸众生来说,大都不可兼得,我需要慎重抉择孰轻孰重,以牺牲某些次要需求,去成全另些主要需求。
但这些我一路摸索出的所谓经验,我也不想讲给何运兴听,不是我藏着掖着不愿意分享,而是他作为一个满腹抱怨而没有一句提到“我不行”的人,应当也听不进去吧。
小角色在上班恐怖故事中存活下来的第二要领——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其实听人抱怨工作的不顺之处,也会引起共鸣徒增自己的焦虑。
但何运兴说这些时,我的心态还算平和,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踏踏实实干完今年,完成实验经验的累积,并获得一定的项目经验和分析问题的能力,所以他的情绪暂且撼动不了我。
直到他对我说:“云天,我们都是一个岗位的,工资差不多吧?我猜你也比我多不了多少,你为什么一直干这份工啊?不会打算在这行干一辈子吧?”
我一愣,火气噌地冒了起来。
并非是他所言戳到我的痛处,我单纯被他的无礼所冒犯。
正当我要发作时,司昊忽然停了筷子,偏头朝向何运兴,目光自上而下,带着毫不遮掩的审视意味,问:“你是刚入职的新同事吧?我看你青年才俊,怎么没选择我们公司的研发部?是因为不喜欢吗?”
何运兴哑声片刻:“研、研发的岗位只收硕士吧。”
“是吗,”司昊随意吃了口菜,咀嚼干净后才慢悠悠说,“我听说特别优秀的本科毕业生也收啊。”
“这、这样啊,”何运兴下意识学着司昊的动作,但因为尴尬而多刨了好几口饭,“嗐,研发的工作我确实不喜欢,看太多文献了,受不了。”
“理解。”司昊丝毫不失风度地说。
我心里立马舒服了,悄悄去看司昊的脸。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仿佛刚才不着痕迹怼人的不是他一样。
滴水不漏啊。
领导啊。
不过我以为这段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还有后续。
“听你刚才说,你好像对这份工作不太满意。”司昊吃好,拿纸巾擦擦嘴,姿态像等待其他人吃完时与人闲聊,“那你是准备骑驴找马吗?先做几个月看看?”
“啊,”何运兴愣愣点了个头,“有合适的就换呗,至少近点儿,也不用这么辛苦的。”
我嘴角当即一抽,这一上午我和任娜——特别是任娜,嗓子都要说冒烟儿了,也不知道何运兴到底“辛苦”在哪儿。
我满脑子都是“辛苦”这两个字,以至于没及时察觉到桌上忽然安静下来的氛围和周围人顿时微妙的表情。
只有司昊笑了一下。
我后来复盘才想起来,在公司暴露自己有“骑驴找马”的想法是大忌,更何况何运兴一个实习期内的新员工呢!
但我当时只被司昊轻浅的笑声吸引,下意识看他,发觉他的目光淡却犀利:“年轻人刚从学校走出来,这个阶段,所谓‘职场上的双向选择’其实是很有限的,除非你特别优秀。没办法,社会上不合理的地方很多,但现状就是这样。当然,你可以通过不停换工作来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份,这确实是一个……‘勤能补拙’的办法吧。可是作为一个摆不了烂的普通人,能在工作积累中提升自身能力,才会有更多机会。”
勤能补拙。
我他妈笑飞!
何运兴又愣半天,起码五秒过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素未谋面的人狠狠说教了,当即把不悦写在脸上,敷衍应了声“我知道”,而后嘀咕了句“这谁啊”,便再不说话,没半分钟,他撂下一句他吃好了想午休,就单独离开了。
对面的销售兄弟这才敢打出一个饱嗝儿:“愣头青,早知道我不给他让座儿了,现在刚毕业的小朋友都这么不靠谱吗?”
“不一定,”司昊收敛起方才有些咄人的气势,笑道,“也不一定所有小朋友都是这么不靠谱的。”
第9章 “就当作回礼”
啊。
小朋友。
司昊他不是在说我。
但他好像又是在说我啊。
毛康那边其实早就吃好,但大家都在和新来的小白聊天,嘻嘻哈哈说笑,气氛很融洽,就没着急回去,说等我们一起。
人比人气死人,我心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毛康听见了司昊刚才的话,大家一起起身收拾餐盘时,毛康走到司昊身边特意说:“其他人不好说,我们小云天儿可是很上进的,薅走我两本专业书了,认认真真查资料自学——你那个大客户的项目交给一晴和他还有娜娜来收尾,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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