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了,要仔细地养,来日或许才能好。”他心疼地捧着我的手。
我不语,抬眸看向角落里一堆烧剩的残渣。那把端庄矜贵的琴,陪着母亲从王府到宫里,又陪着我从渊宫到这里,一路跋山涉水也算有功,几番辗转零落也是受苦,临了却落得这么这么个污糟的下场。
不知道上头,是不是还沾着谁的肉骨、谁的血泪、谁的不甘?
“炭不够了。”我说。
桑鸠抬眼看向窗外纷纷大雪,用被子将我裹得更紧了些,“还有小半篓呢,奴细细打算着,总能熬过年末。等年一过啊,就开春了。”他扶着我躺下,一瘸一拐地去搬来张薄毯压在被上,“开了春,万明的天就跟火炉似的,一下就暖和了。”
那时候他和容安两个人被拉去拷问,回来时就断了条腿。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咬牙挺着,竟也行走起来。
如今东君殿是住不得了,邹吕在前朝上谏请求将我打入天牢,伽萨反倒像是气昏了头,转手把我关进了明月台。
呵,明月台。
风光时一日也未曾住过的地方,眼下却成了落魄时的牢笼。
这地方大极,只有我与桑鸠二人住着。他独自一人要照料这偌大的宫殿,日日辛苦得紧,拖着条断腿满堂挪动。我想了想,索性弃了其他地方,叫他与我一起住在主殿里头。
“这样不合规矩。”他说。
“没旁人来,要那规矩作甚。”我没抬眼。
薄毯压得我翻不开身,我喊桑鸠,他就立马凑过来,满脸的伤都堆在眼前。
我忽而就想起了容安。
他也喜欢这样凑在我跟前,很亲昵地与我说话。那双乌瞳笑吟吟、亮晶晶的,从未透露出过一丝坏心。
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去了哪里,又在做些什么。
“容安那日便没有再与你一同回来么?”我问。
桑鸠一愣,低眉半晌,方道一声“是”。“奴也不知晓他去哪儿了,那日是王亲自把他领走的,后来就未曾见到过了。”他低声说。
我心中仿佛空了一块下去,默默地不作声了。
许是怕我心里难过,桑鸠又道:“外头似乎雪霁了,公子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么?”
我苦笑一声,“宫里都是我的笑话,他们堆在一起说得不亦乐乎,我去凑什么热闹。”
“咱们就在宫里走一走,又不到外头去呢。”桑鸠说,“何况……外头有人守着,出不去宫门。”
我垂着的眼珠动了动,已经明白了些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
雪地里拖着两道极丑的脚印,一道是我的,一道是桑鸠的。
他断了腿,我的双膝也半冻半跪地弄伤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地,像是靠着腿在往外挪动。
斑驳日光照在雪地上,两侧梅花开得幽幽,猩红花瓣像沾过人血似的。
我立在长阶前,看底下白茫茫的一片。雪雾方起,烟波浩渺,一如立于湖上。那些绽开的洒金梅突然就成了红鲤,欢畅地在水里摆尾、游动,仿佛是在渊宫的御湖里头。放在以往,再过两日就能玩儿雪了。
可惜我这一生,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远处一道矮矮的、如河般的带,当是围住明月台的宫墙。河的对岸聚集了不少人,围作小小一团不知在做什么。
我犹豫了半晌,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抬腿向下迈了一级台阶。
桑鸠便扶着我,一直走到了黄昏。
守门的金甲见我,二话不说便拔刀往我身前一拦,明晃晃的白刃对着。外头围在门侧水缸边上的宫奴们将几十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目光冷冽又怜悯。
正要转身回去时,我瞥见一只带着薄红的手,死死地挂在水缸边缘上。
宫奴们谁都不曾动,嫌晦气似的往远处退。我越开金甲的刃朝那处走去,他们紧紧地跟着我,几乎扭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滚回去。
桑鸠在水缸里捞了半天,终于捞出个人来。
那人身子已经浮肿了,肚子被水灌得大大的,只因天气冷,水里结了冰,人还没完全走样。他拨开那团贴在脸上的乌发,露出一张乖顺温和的面孔来。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终于意识到那是容安。
这些日子里,他就在我的宫前,泡在那一缸半人高的冰水里。
我张了张口,把他抱到怀里。他的身子太重,带着冰渣,将我压着跪倒在地上。我举起被包扎得不能动的手,费力地抚上他的面颊。
僵硬、冰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
容安,容安。
他真的已经死了。
不是说他被伽萨领走了么,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死法?
天寒地冻,水里该多冷啊。
我抱着他,颤着唇想去唤他的名,又不愿将那两个字落在这一句泡得肿胀的浮尸上。喉头一滚,泪水无声地先落了下来。滚在他面上,沾湿了眼睫,仿佛他也哭了似的。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瓶见血封喉给他就好了,不论他有什么异心,都不至于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若是没有,说不定他今晨还在与我说话,说他的所见所闻,端一盏茶来看着我喝下。
或许挨到年末,我们还能一起烤火,围在暖炉旁吃着点心说笑。何至于像如今这样,独自浸在冷冰冰的水里?
若不是我鬼迷心窍,他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和桑鸠一起拌嘴、游戏、打闹。
他比我还小上两岁,今日却就这样亡在这里了!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心上仿佛被生剜去一刀,我两眼涨涨地酸疼,肩头抑制不住地瑟缩颤抖着,将他缓缓挨近了自己。
咫尺之间,阴阳之隔。
他说要一辈子跟着我,是我没守住他。
是我害了他。
桑鸠用袖子拭我的泪,却也忍不住跟着抽泣起来。在万明宫奴的围立之中,我与他二人俨然已经成了两座孤岛。
容安死了,宫中仅剩下了两个渊人。
-
跪在地上看着容安尸体的时候,桑鸠脑子里又回想起了那天夜里。
那一日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说他们渡不过此劫了。他立在门口,看向容安焦急的面孔,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渡不过劫的是东君殿,与他何干?
故而他拦住了容安。
“桑鸠,你快让我过去,我知道实情,我有话对王说。”容安上来推搡他,他索性伸开两手彻底挡住了门。
“如今小殿下已经死了,你现在去了同样是送死。”他说,“王舍不得杀公子,可是他敢杀你!”
容安止住步子,愤怒地盯着他:“其中的内情你不知道,小殿下的死和公子没有关系,是旁人蓄意为之。你快让我去,别让王误会了公子。”
“什么内情?”桑鸠有些意外,却同样被“你不知道”四个字戳中了心窝。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都知道。
他知道公子从最开始就不全信他,故而许多时候只要容安陪在身边。就算到后来,他能近公子的身了,公子还是有事瞒他。
而那些事,容安往往都知道。
他们分明付出了同样的忠心,甚至自以为他的比容安的还要多一些。可公子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却还是更倚重容安,甚至把他打发到郡主那里去当差。就连王,也对他冷面相待,对容安缓色相见。
这下好了,公子把事交给容安去做,要害死他自己了。
若是这事交给自己,是绝不会出现这般情形的。要怪就怪容安心不够细,而公子识人不清。
容安似乎鼓足了勇气,盯着他的双眼吐出来一个惊天的秘密,“桑鸠,我没听公子的话。”
桑鸠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此事险之又险,公子是被逼急昏了头。”容安说,“那时我只在厨司走了一圈,药瓶藏在袖里又出去了。小殿下的死,与公子没有一丝干系,是有人想栽赃嫁祸到公子头上。你快让我去,否则公子一定要受委屈了!”
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白瓷瓶,正是公子曾经放在药箱里的那个。
桑鸠看着,出了神。忽而,他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难怪啊,他自己就想不到这一层,满以为听公子的话便是忠心。
可容安敢赌公子不会因违令而责罚他,自己却不敢赌。从一开始,从太后把他拨到公子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没有赌的机会了。
桑鸠动了动,默然让开一条窄窄的道,身后却传来了珠翠摇曳拍打的声音。
他下意识将身子挡回门前,按住了容安,“容安别去。”
“桑鸠,你!”容安气急,猛推他一把,随即就撞上了素服前来的郡主。
郡主清丽素雅,睇着一双娇美的眸子,温声问道:“你是表哥身边的那个?你去何处?”
“去听政殿。”容安伏在地上大声答,没看见郡主那双眼里骤然上涌的寒意。
桑鸠跪在他身边,“容安只是想去求情。”
“奴……”
“表哥是自作孽不可活。”郡主周身拢在件素色金丝云纹斗篷里,肩上的狐皮毛领被寒风抚平,“他害死了人,不会有转机了。你——也不必去,就留在这里罢。”
“不是的,公子是冤枉的,公子他没有……唔!”容安还在不知死活地争辩,忽而被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嘴。郡主身后跟着的两个渊奴扭着他的双手,押在桑鸠面前。
郡主掀睫望向远处的明月台,笑道:“我记得那儿有好些水缸。你浸一浸,也能冷静些。”末了又敛起笑意,“桑鸠,你送他。”
后来……后来的事,公子再也不会知道。
桑鸠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是想救容安的,可偏偏郡主来了。如果他不动手,连他自己也会死。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容安按进冰冷的水缸里的。那时候水面结了厚厚的冰,要人先把冰凿开个窟窿,然后由他一手扣住容安的后脑,让他的口鼻全都没入水里。
他没用地哭,和容安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容安亦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只濒死的鸭子在水里头扑腾。
最后他告诉容安,“如果你不死,郡主来了,咱俩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公子身边没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你……你要照顾好……公子……”容安吐着水,绝望地看着他,颤巍巍地将瓷瓶塞到他手里,他抱着头躲在水缸边上放声大哭,冻僵的手被风吹过,血淋淋地疼。
后来,容安的身子在寒彻骨的水里痉挛着没了声息,事情的真相随他一道永远沉在了水底。
桑鸠也终于彻底堕入了无垠的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下线了呜呜
第152章 坠崖
容安的尸首在院子里躺着,半掩在雪里。桑鸠说怕搬到殿内经火一烤就腐了,只好搁在外头,我叫他搬去一条棉被裹着,不至于走得太冷、太寒酸。
“郡主说在宫外头择了一处吉穴,明日就叫人葬了。”桑鸠撑起伞,半倾着替我遮去向内扑来的风雪。伞檐一抖一抖的,不时遮住我望向容安的视线,“他走得凄惨,但愿来世生在安乐之家。”
我坐在屋檐下,两眼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久不合上一回。
泪已流尽了,剩下的唯有胸腔里一块黑黝黝的豁口。空中不时传来两声鸦啼,在满目苍茫中显得尤为凄寒。
满宫里都在筹备年末的宫宴事宜,虽算不得热闹,多少有些人情味。独我这里,冻得像冰窟。
他们说伽萨知道我昨日傍晚出了宫门,倒是没有差个人来斥我。或许他已经连口舌都不愿再对着我费,彼此不相见已是最后的体面。
一眼望过去,这宫里没人能帮我。
“我想亲自给他找块好归处,送他往极乐。”我咳了两声,徒劳地举着手挡在唇畔,“可惜也不能了。”
“公子对他一向恩重如山,容安若明白,九泉之下也能安息。”桑鸠说着,与我一同看向雪地里的容安,目光里露出几分落寞。片刻,他道,“若是有朝一日奴也死了,公子肯这样对奴么?”
我抬起脸看向他。
“我不会叫你同他一样。”我说,“我身边只剩你一个了,容安走得不明不白,我决计不叫你步他的后尘。若还有什么事,叫他们先来杀我。”
桑鸠的神色变得分外复杂,他的眼神闪烁几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跟前。他将脑袋搁在我的膝上,像只乖驯的小狗,“奴一定尽心侍奉公子。”
“只是长砚的信也许久未来了,那墨鸽是不是折在了路上?”我有些担忧,“天寒地冻,不知他是否带足了冬衣。”
自离宫,温辰每三五日便有一封书信寄来,以报平安。而他的书信早在数日之前断了,此次宫中大变,竟一句询问的消息也无。
这叫我不禁有些担忧。
万明地势复杂,流民凶匪颇多,温辰虽有侍卫护送,不知是否会受他们的阻拦。
“那奴去向那些守卫打探一番?”桑鸠说着要起身,我摇了摇头。
“那些人吐不出什么的。”我叹了口气,就听外头一阵绵密的踏雪声传来。抬眼望去,朦胧飞雪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沈宝璎立在不远处,柔柔地冲我喊了一声:“表哥。”
桑鸠搭在我膝上的手紧张地攥起来,我轻声安慰他,“别怕。”
随即便是沈宝璎歪歪扭扭地迈过雪地走过来,大雪湿了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眼里又满是心疼,“表哥这里好冷,竟然连炭火都捂不暖了。”
我听着,转过头去。
“表哥突遭变故,他们就这样对你,实在是……”沈宝璎抱着手炉,温声道,“我给了守卫大哥几两银子,悄悄送了些好炭来,还望表哥千万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好好养着身子,将来才能东山再起,重得王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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