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心微凉,搭在我额上带来一丝寒意。我攒起眉,挣扎一番才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双眼迷朦地看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喉中仿佛烧了一团火,烈烈地灼痛,我抬舌吐字,舌根竟如刀割般疼。
桑鸠扶着我坐起身,端来一碗温热的药喂我喝下,叹道:“沙城也太冷了。”
汤药入喉,我才有了些精神,抬手扶着滚烫的额,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我又病了?从前喝了太后那么多药,理应不常病的。”末了转头看向桑鸠,“那不是什么仙药么?”
“贺加血药是有奇效,可作用在公子身上时不是使在……呃,旁的地方了么?”桑鸠吞吞吐吐地分析起药效,“当初公子在蛇窟中被咬,蛇毒入体,将从前积攒在体内的毒也好、药也罢,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就算从前喝过,现下也不见效了。”
我转着眼珠听,目光从梁柱的一端溜到另一端,终于笑道:“你对医术似乎颇有造诣。”
“奴从前住在药铺子边上,耳濡目染听过些,所以太后娘娘才让奴来侍奉公子。”容安往手炉了换了新炭,桑鸠接过来放在我手中,又转身去取糖来,“不是为别的,就是贺加秘药药效凶险,怕旁人弄坏了,伤着公子。”
“呸,她恨不得把我打死。”我伸手去拿桑鸠递来的糖块含入口中,将苦味压下去些。将身子向外探出去些,一手撑着下巴,微敛起双眸看向他,“我以为是你长得好看。”
他脸一红,连忙起身去抢容安的活儿,用巾帕沾了温水敷在我额上。我面上炽热消退,方恢复了几分清醒,“你既然了解,不如和御医一同……”
“奴只是听过些药名,实在难当大任!”桑鸠刚刚缓和的心神又紧张起来,连忙向我解释。
我拍了拍脑袋,挥手道:“是我有些不清醒,乱说的。”倚在靠背上歇了片刻,我撑着意志想要起身,手触到枕畔时才发觉一封信就压在枕边。
思及入睡前小奴们的话,这应当是伽萨寄来的信。我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一番,满心欢喜地拆开了瞧,从中落出一枚小巧的白玉符节,并一张向内折起的纸。展开,只见纸上绘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小人,毛头毛脑,一手牵马一手高举,一副要骑马上战场的模样。
我眼皮一跳,果然在小人跳起的腿处发现了两个小字。
“眠眠”。
嗬,他这是说我不辞而别、急三火四呢。
翻至背面,亦有一行小字,写道:“听闻眠眠去时骁勇,望归时亦生龙活虎。附符节一枚,城中事务任凭调遣。”
我抬指抚过纸面墨迹干涸后的印迹,轻笑起来,遂将信纸重新折好。抬头时目光对上身边二人心领神会般的眼神,我当即藏起笑意,故作矜持地随意晃了晃纸,一缕极淡的香气钻入鼻腔。
是伽萨殿中燃的香。
有一瞬间,我总觉得他还伴在我身侧。虽相隔千里,却好似一直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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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吞行至堂前,宴月已候在正殿多时了。
甫见我来,他不自觉上前几步,几欲张口。又见容安稳稳地扶着我,遂作罢,只是面上仍流露出焦急之色。
我抬眼看去,除了宴月与御医候在堂中,门外还站着几人,想必都是来回话的。我按了按额侧贴上的薄荷膏,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问:“怎么了?”
“我……主子身体无事罢?”宴月张口欲言,却转道来问我的安。我点点头,他才继续道,“主子初来时便下令紧闭城门以防病患流入他城,如今疫病不减,城南大门口聚集了大量百姓,试图破门而出。”
“城中时疫泛滥,他们慌张再正常不过。若任由流民四散入其他城中,恐怕疫病传播更甚,殃及四方。你务必带人把守城门,城墙处也需设防,万不能让他们出城。”略说了些话,我的口舌又燥起来,忙再饮一口茶舒缓,“至于民心,找个人去安抚便是。万明百姓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多与他们提及其中深意,能劝则劝,安分守己者予以钱财嘉奖;若不能……”
我将盖搭在盏上,空旷殿内发出“哒”一声脆响,“必要时杀鸡儆猴。”
宴月道:“只是不知还有谁能安抚那些人。我看他们野蛮得很,一个不高兴就要动粗,我身边的暗卫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倒是不怕死。”
“臣有一言。”沉默多时的御医突然行礼开口,“臣行医时见那些白袍医者在城门前似乎有劝阻宽慰百姓的举动。沙城百姓如今对那些医者颇为亲近信任,若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想来也有益于城中安定。”
我无力地将茶盏搁回案上,偏头与容安轻声问道:“派去接触狐医的衙役在何处?”
“就在门外,奴去传。”容安利索地答,随后便将那领头者唤了进来。
那人虎背熊腰,却面色发青、胡须拉碴,眼底深深压着两块乌色,想来是操劳多时了。他一进来便大大咧咧道:“贵人要小的去请狐医,可那些狐医要么见了我们就如见了夜叉似的躲,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还只顾摇头什么都不说,气得兄弟们干着急!”
“你带人去围堵他们了?”我眉尖一跳。
衙役面露为难之色,摊手道:“不堵,小的实在抓不着他们。”
我知道他们寻人寻得辛苦,不好出言责备,可这狐医也实在是……
“依小的看,这些人根本不想为朝廷效力。小的已经承诺事后给他们银两,他们还是不愿意,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简直是……”
“他们算是江湖医者,不愿与朝廷有所联系,自有他们的道理。你们都辛苦了,去领些银子喝茶罢。歇息片刻,后头还有的劳碌。”我只觉得脑中痛感越发加重,抬手支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我稍后亲自去拜访他们,才显得有诚意。”
衙役领命退下,后头又接连进了不少人,各个都来问我的主意。我答了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忙让容安顶上,将他们所呈报之事一一记下,等我好些再看。
桑鸠扶着我往回走,我摊开手看掌心留下的刀伤,不知是否是抱病的缘故,那刚刚愈合的刀口泛着红。
红色之中,生着几颗小小的疹子,仿佛是针扎下的血孔。
第118章 狐医
“这……这……”桑鸠的目光亦汇聚在我掌心,他仔细看着那道伤口两侧分布着的红疹,胸膛微微起伏着,搀扶我右臂的手却不曾有松动迹象。
我攥紧掌心,闭了闭眼接受这个事实,轻声道:“桑鸠,离我远些。”
“或许只是毒虫咬的。”桑鸠两耳不闻,仍旧馋着我往回走,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被我推开,他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我的步子,安慰道:“公子不怕,奴一会儿就去请御医。公子自幼就是那老先生照顾的,他熟悉公子的身体,定然知道如何为公子医病。”
我叹了口气,嘱咐他,“你去请御医时千万不要声张,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不可传到晟都去。另外,将整座宅子封起来,谁都不许出入。”
“你也是。”我将身子罩在斗篷里与他隔开几步,“你和容安,这几日千万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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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居所灯火通明。
容安与桑鸠二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医,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御医原本还算镇定,被他们二人这样注视着,唇上白须不由得簌簌颤抖。
我看着他面色由自如转向铁青,心中已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染上了疫症,低声问:“可是么?”
御医嗫嚅着干裂的唇,支吾道:“自古许多病症都有生疹发热之状,老臣一时半刻也不敢肯定。”
“那便是了。”我坐直身子,沉默片刻,道,“这事不用传回王宫里,若有什么事,我自己与他说。”
“将城中一处空置的宅子打扫出来,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送去宅中休养。另外……”我忽地想起什么,取出那枚白玉符节,裹在绢帕里递给容安,“请人传话回晟都,就说城中人力紧缺,务必派一批死士来维稳。”
掌心的红疹开始钻出细密的痛痒之感,仿佛蛇窟中无数毒虫在啮咬啃噬我的骨血,让我顷刻梦回那可怖的时分——
伽萨提着灯笼闯入蛇窟,割破手臂用鲜血驱散毒虫,将我抱出了洞穴。
还以为那大蛇的蛇毒能使人百病不侵呢,不曾想还是败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疫病上头。我看着掌心越来越多的红疹,连带着手腕与小臂也接连冒了头,真叫人心惊胆战。
“公子,老臣还有一冒犯之言,不知该说不该说。”御医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皱眉道:“先生想说便说。”
“臣近日虽多与病患接触,却并未染疾。而公子这些时日,除去昨日与病者说了话,从未接触过其余染病者。”御医捋了捋胡子,“臣斗胆,问一问公子此外可还有碰过其余病患?尤其是……”
他微微一动,指向了我的手,“臣行医时发现多数人的红疹自面上发,而公子的红疹先自手上发,想来是他们的病从口入,而公子则是自手上来。”
“不曾。”我道,“许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或是体弱易病……”
我说着有些泄气,而后又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御医分明说过不触碰病患伤口破损处便不打紧,他自己亦是这样行事的,为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不过是说两句话便会染疾?
“先生,这病究竟如何传染到人身上?”隔着熏艾升起的袅袅烟雾,我问他。
御医道:“病自脓中来,入人体内方会作怪,尔后生红疹、水疱,进而破损流脓,以至于躯干腐烂损毁。”
我看着掌心的刀伤,原来竟是这处疏于防范了。
“是不是公子碰了那些人用过的碗筷?”容安连忙问道。
“病患用过的碗筷一应杂碎填埋了,那些碗正因是临时四处搜集过来才新旧掺半,还未来得及过病患的手,且都按照先生的意思用热水烫过。”我焐着手炉,红疹处便生出灼烧之感,只好松了手,“碰过我这伤口的,唯有……那碗中的水?”
御医豁然开朗,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那小奴说沙城人劳作累了便从河里舀水喝,或许是水中有污物!臣这就带人去查水源。”
我点了点头,很是疲倦地歪在榻上,“去罢。若真是水有问题,能以此找到疫病的源头,我这一病也不算白受罪。”
“臣定当早日研制出药方,为公子解忧祛病。”御医带着药童告退后便匆匆离去,我望着飞快合上的门,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折磨醒来,身上已满是红疹。如血点般星罗棋布地生在皮肤之上,显得尤为骇人。
桑鸠将煎好的汤药喂我喝下,又用手帕替我轻轻擦着以解瘙痒。他想劝我再睡片刻,外头却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子!”
宴月站在门外高声道:“主子,老六说他带人围住那群狐医了!”
老六便是昨日来回我话的衙役头子,他们原本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前头五个都或死或残,这领头人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老六的身上。
容安将门打开一道缝儿,宴月便扒在那缝隙处道:“但狐医怎么都不肯松口,老六求主子亲自去看看。”
“主子病了。”容安悄声道。
“病了?!”闻言,宴月惊呼一声,几乎要闯进来看,容安连忙用身子抵住了门。
“哐”一声,容安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重新抵回门上。
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于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抬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于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抬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抬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于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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