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远一点的地方,他看见和他一般年纪的男孩和女孩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嬉闹,在开阔的空地上迎着风奔跑——那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自由。
如果可以,他也想成为一缕飘忽的风。
小小的楚白爬上窗台,伸长了手,想去抓住窗外的风。他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向下栽去。
就做一阵风,在天地间流连。
风中传来遥远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正在喊他的名字,但是他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放任自我,极速下坠,坠落向一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到达的终点。
长风刮过大地,在地平线与天际的交界处,半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半是火焰燃烧过后留下的深灰色余烬。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枪声与警笛声混战在一起,盖过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你回来——”
楚白从梦中惊醒。
“……飞机正在下降。请您回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个人电脑及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
“哟。”邢司南将宣传杂志折好,塞进座位后的收纳袋里,“终于舍得醒了?”
楚白低声咳嗽了两声:“快到了?”
邢司南随手拉起遮光板,示意他看窗外。楚白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山川河海,牧野千里,飞机正在穿过云层,飘渺的云和雾散去后,底下的景色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城市和建筑群成了简陋的积木,广袤大地看起来像是用彩色布条随意拼凑的拼贴画。楚白看了一会儿,小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快……”
邢司南差点被他气笑了。
他看了眼手表:“不是我说这位小同志,我们下午一点四十上的飞机,现在是四点三十,你足足睡了三个小时,还嫌没睡够呢?”
楚白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刚睡醒,思维还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准确来说,是两个小时五十分钟。”
“有差么?”邢司南抄起飞机上免费送的矿泉水递给他,“喝口水,清醒一下。”
楚白接过矿泉水瓶,“嗯”了一声。
他们除了工作,似乎无话可谈,话题结束后的沉默也在情理之中。伴随着动听悦耳的广播铃声,楚白低下头摆弄了会儿手机,刷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在飞机上,压根没信号。
楚白自暴自弃地放下手机,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答应邢司南这倒霉催的请求,偌大一个临平分局刑侦支队,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愿意陪队长一起来出差的人吗?这种后悔的情绪在他下了飞机后达到了顶点——
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胡乱揣摩上意,在出口处拉了个五米长的大红色横幅,上书几个大字:“热烈欢迎楚白、邢司南两位同志莅临我所参观交流!”
横幅迎风飘扬,甚为壮观,煞是好看,招摇地立在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人流中。
楚白目瞪口呆片刻,拎着背包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安排的?”
“……”邢司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觉得像?”
楚白看了眼大红色横幅,又看了眼邢司南,诚恳道:“我觉得挺像的。”
邢司南朝他温柔一笑:“快过去吧,楚白同志,人家找你呢。”
楚白:“……?”
“那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邢司南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楚白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向前,和举着横幅的二愣子对了个正着。
楚白火冒三丈地回过头:“邢司南你……”
他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走道,声音戛然而止。
这溜的也太快了吧。楚白郁闷地转过身,举横幅的人非常热情地迎上来,和他握了握手:“您好,您就是……”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楚白心领神会接道:“我是楚白。”
“楚警官,幸会幸会!我姓李,您叫我小李就可以了!”小李在他身后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忍住开口道,“楚警官,那什么,我接到通知说你们是两个人,另外一个好像是叫邢、邢司南?”
“哦,他啊……”楚白的手机振了几下,他掏出手机,屏幕上两条明晃晃的新信息。
未知联系人:咳,我先去趟厕所。
未知联系人:你记得让他把横幅收起来。
“……”楚白抬起头,小李正目光殷切地看着他。他沉默片刻:“他去厕所了。”而后又指了指头顶的横幅,“你要不然先收起来?我们队长他……比较低调。”
“好嘞!”小李依言收起了横幅,楚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给邢司南发消息:他收起来了。
几秒后,他的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楚白下意识地回过头,但身后莫要说人影,连个鬼影也见不着。他疑惑地转过身——邢司南站在他右手边,一手插袋,一手拎包,仗着个高腿长身材好,硬把身上那件朴实无华的黑色短袖凹出了一股子国际大牌秀场款的时尚感。
他漫不经心地冲楚白抬了抬下巴:“手。”
楚白大概是睡傻了,没过大脑,顺从地张开了手。邢司南笑了一下,往他手掌心里放了个东西。
楚白定睛一看——一块塑料包装的牛奶巧克力端端正正地躺在他的手心正中央。
……邢司南的心,真像六月的雨,阴晴不定。
“刚路过便利店随手买的。”邢司南收回手,“你低血糖?看你这脸白的,我都担心你哪天在路上走着走着晕过去。”
他说话的时候有轻微的气流刮过楚白的耳廓。楚白耳垂发热,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哪有这么夸张。”
“您一定就是邢警官吧!”
小李兴冲冲地走过来,握着邢司南的手死活不肯放,宛如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邢警官您好!我是上面派来接二位的,您叫我小李就行!”
“好。”邢司南婉拒道,“我们过来的目的,陆队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
“说了说了。”小李说完这句话,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他搓了搓手,有些羞赧又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道,“那什么,邢警官,陆队说的投资,您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啊?”
楚白有一瞬间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投资?什么投资?给派出所投资?邢司南的业务范围涉及这么广的吗?
“……”邢司南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了,“投资?什么投资?”
小李闻言,顿时有些急了,说话的舌头都打结:“就是、就是两百个摄像头啊!陆队说,您打算给我们局里捐赠两百个摄像头,不会是骗、骗我们的吧?”
邢司南:“……”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语凝噎。
“等等,你让我捋一捋——”邢司南摁住眉心,“这两百个摄像头,是陆昭那小……咳,不是,陆队跟你说的?”
“对啊。”小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慌忙翻出手机递给邢司南,“您看,我还有当时的聊天记录呢!”
邢司南沉默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想杀人。
片刻后,小金杯从地下车库驶出,摇摇晃晃地上了大马路。邢司南坐在后座,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拨了个号码。
对面很快接通,像是对这个电话早有预料。一个陌生的男声从话筒里传出来,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喂?司南,下飞机了啊?”
不知为何,楚白总觉得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陆昭。”邢司南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别给我在这装,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嗯?”陆昭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充分显示了他的无辜和诧异,“我什么也没干呀。”
“……投资是什么玩意?两百个摄像头又是什么鬼?给派出所投资,亏你能想得出来!”
“哎,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我说那地儿很偏没摄像头拍不到嫌疑人,你说好办,你自掏腰包给人家捐两百个摄像头,还要保证齐贤镇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所有罪恶无处遁形。”
邢司南:“……”
他头疼道:“陆昭你给我正常点,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时间很紧张,能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了么?”
“放心,耽误不了你们办正事。”说到案件,陆昭笑意收敛了一些,正色道,“根据我的前期调查,嫌疑人老家就在齐贤镇那一块儿,但目前还不能确定具体位置。我这儿最近还算太平,一会儿我下了班就过来帮你,争取早点把你送走。”
邢司南麻木道:“我真是谢谢你了。”
“应该的。”陆昭笑道,“好了,我挂了,别忘了那二百个摄像头。”说完,还不待邢司南反应过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挂了电话。
邢司南:“……”
他握着不断发出“嘀嘀”提示音的手机,表情冷漠,心情复杂。
楚白简直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这位叫陆昭的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叫邢司南在他面前如此吃瘪。邢司南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解释道:“陆昭是我大学室友,毕业以后分配到邕城,现在在邕城刑侦支队工作。当初知道吴昌平是邕城人后,我就发了消息给他,让他帮忙调查吴昌平在邕城的地址。”
“他人其实挺好的,能力也很强……就是有时候有点不靠谱。”
“看出来了。”楚白揶揄道,“闹了半天,原来是人家以为金主爸爸来了,难怪这么客气,还拉横幅……”
邢司南转过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楚白立刻闭上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并且不露痕迹地往车门的方向挪了挪。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生的郁郁葱葱,柏油马路平整开阔。车辆向前,而周遭的人和景都飞速地向后退去。楚白懒洋洋地倚着车窗,窗玻璃上若隐若现地倒映出他的小半张侧脸。
他大概是天生色素浅淡,睫毛和瞳孔都是极浅的棕色。斑驳的光与影在他的脸上交错轮换,间或有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时,睫毛和瞳孔便都微微地发着光。
邢司南幽幽道:“坐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于是楚白又挪回来,坐在邢司南旁边,低着头噼里啪啦的打字。
“聊什么呢?”
“哦,杨朔说让我们到了给他发个消息。”楚白头也不抬,“禁毒支队的萧队已经把人带回来了,现在在局里轮流审着,看看能不能撬出点什么。”
邢司南越听越不对劲:“等等,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楚白闻言,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放下手机,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山雨欲来风满楼,邢司南的脸色黑如铁锅底,满脸都写着“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竟然敢跳过我直接私联别人”的难以置信,宛如一位儿子早恋多时还被蒙在鼓里的鳏寡老父亲。
空气一时凝固,许久以后邢司南缓缓开口道:“……回去就让他去老王那加班。”
楚白在心里替杨朔默哀三秒,带着无限惋惜与遗憾地将这条消息转达给他,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关掉了手机。
邢司南哼笑了一声,不予置评,自顾自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楚白叹了口气,失去了手机,这段长达三个小时的车程比在飞机上还难捱,他只好凑过去,拍拍邢司南的肩膀:“聊聊?”
邢司南勉为其难地睁开一只眼,自上而下地打量他:“聊什么?”
楚白张口就来:“聊人生。”
邢司南顿时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
“看吧,我说聊别的你也不信。”楚白耸耸肩,“还能聊什么,聊案子呗。”
邢司南略微侧过身:“阁下有何高见?”
“我就是在想……如果吴昌平的孩子根本就不在N市呢?”楚白看着窗外,流光浮影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又或者,我们找到了吴昌平的孩子,但他还是不愿意开口怎么办?”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个法子行不通,换一个法子不就得了?”邢司南顿了顿,奇道,“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我看你一天到晚蔫了吧唧的,原来脑子里想的都是这种事情?”
楚白:“……”
邢司南讲起歪理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犯错又怎么了?警察也是人,犯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我们的日常工作不就是这样,不断排除掉错误的选项和线索,才能找到那个唯一的正确答案。”
……好像是有那么些道理,楚白默默地想,但蔫了吧唧是什么鬼?他明明每天上班都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牢记初心,艰苦奋斗。
“怎么?”邢司南抱着手臂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弹了弹楚白的脑门,“说你蔫了吧唧的,你还不服气?”
楚白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之前在的地方,可不会给你试错的机会。”
话音刚落,两个人皆是一怔,邢司南的脊背在瞬间挺的笔直。他单手搭在驾驶座上,整个上半身压迫感极强地朝着楚白压下来:“你之前在的地方?你不是失忆了么?”
金杯车内空间极其有限,邢司南被迫微微低下头,以免撞到车顶。这使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近到了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以至于楚白不得不又往后退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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