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持盈忽然靠近他,吓得赵煊赶紧把手抬起来,以免铁针刺到他。
持盈对他说:“你小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使你多想,这是应该的。可六哥的事,你真是冤枉我。他们从火,不都是跟着你定的字辈?你不爱听我提三哥,可三哥原本已经从你的‘亶’字起名字了,你叫那名字时,身体总不好,我找人算来你属火,给你改名字,后面弟弟也就跟着你改,结果你现在还和我计较一个‘日’字,是不是伤我的心?”
“现在又拿爱屋及乌的话来伤我,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用叫完颜宗望来教你成语?”
持盈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可身体上又很软,他靠到赵煊怀里去,捉赵煊的手,放到自己的右耳朵上去。
他要赵煊给他再打一个耳洞。
赵煊不肯:“我只恨他羞辱爹爹,并没有说爹爹爱他的意思,他和我说每一句话,我都不信,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持盈摇了摇头:“他给我穿耳,我不情愿,这是羞辱;我对你情愿,这就不是。”
他又问赵煊:“你不想看我戴耳环吗?”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眼神,也是一句很诱惑的话语。烛火照映着持盈衣服上振翅欲飞的鹤纹,他没有戴耳环,只是倚在赵煊的怀里,赵煊无端地觉得他耳朵上正有一串宝石、珍珠或者黄金在照耀。
你不想吗?
持盈坐到他怀里去,然后教导他:“把这根针烫红,然后拉直我的耳朵,穿过去,会不会?”
赵煊把针扔到桌上:“爹爹是天子,玉体岂能有毁伤?我听人说,穿耳的痕迹是可以愈合的……”
“我不想它愈合,我为什么要它愈合?我就要这个洞在我耳朵上留着,到我死。”
“留着?”
持盈肯定地说:“留着。”
赵煊不可置信:“他这样羞辱你!”
“关他什么事,他算什么?他将我掳走,给我穿耳,做这样的标记,羞辱我,这并不是他的强大,而是我的失德。天赐我太阿之柄,使我做二十年天子,我却使生民流离、金瓯缺残,为君时失德,为父时失责,愧对上天、祖宗,此是上天赐警于我,我要留着这个耳洞——”持盈说,“这是我自己招致的,我要永远记着它。”
“那一个也够了。”赵煊空着的那只手摸摸持盈的左耳垂,丰盈的耳垂肉上的一个小洞,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但他捏上去的时候甚至有点肿,硬硬的一块。
持盈摇头,忽然笑了一下,甜蜜蜜的:“不够,够什么呢?我要记着它,也要记着你。”
“记着我。”
“我要你给我穿一个耳洞,我要记得你,记得你爱我,为我冒这天大的风险,这是你送我的,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
赵煊好像傻了,他找不到自己的舌头,或者说找不到自己的心灵,他只会重复持盈的话语: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
给……父亲一个标记。
蜡烛烫红在穿衣针上,跳动在持盈的眼睛里,他的半边脸陷在赵煊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右耳。
他和赵煊说话:“我刚刚出去找了好久,才有一位在这里歇脚的老姥带着针线,才问她买来,她还问我干什么用来,要不要我帮忙,我说——”
“你说什么?”
针对准了持盈的耳垂,持盈说:“我和他说,我儿子有东西破啦,我给他补一补,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呢?”
针穿过皮肉。
血淌落下来,持盈疼得要命,又恐赵煊手软,叫也没有叫一声,可脸上已经皱了起来,他一边抽气,一边指挥赵煊:“茶叶,拿梗子堵着!”赵煊吓得手抖,泼了一盏茶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在水洼里找茶叶,血沿着持盈的耳垂流下来,吸在黑衣服上,赵煊给他擦,持盈又把他的手拉住了。
赵煊注意到那只手上秃秃的,一点指甲也没有,没有指甲,持盈怎么弹琴呢?
持盈问他:“你还在这儿和我说什么‘爱屋及乌’吗?”
赵煊含着眼泪摇头,持盈骂他:“我穿耳朵,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赵煊擦一擦眼泪再去看持盈,发现持盈早已经痛得满眼泪花。他心想,还你不哭,你最要哭的人了,怎么不哭?
可持盈就是不哭,到半夜里,也许痛得厉害了,他还作起妖来,把赵煊闹醒,其实赵煊压根没睡,他在夜里看着持盈的眼睛,黑漆漆的,只有眼睛还有点儿反光。
持盈也不说自己痛,他就是自顾自把赵煊捣醒,他一贯就这样,自己要睡不着,大家伙都别睡,谁睡谁就惹到他了。
“咱们回去,要四天是不是?”
“是。”
持盈说又问他:“你来的时候,用了几天?”
赵煊说:“三天不到。”他是在除夕的凌晨赶到燕京的,原本想和持盈过一个年,可宗望拿了他的东西,却要他再等一天。
三天不到,那就是每天一天三百里,比他们今天的路程快了一倍多。
可持盈“哼”了一声,赵煊都被他的“哼”声吓得心乱如麻,有什么好吓的,一天三百里,除了睡觉,我一刻钟也没歇下来过,怎么就换了一声“哼”呢?
持盈窃窃地笑,放低了声音:“太宗皇帝当年在高梁河,身披箭伤,还能一晚上行三百里,而你,一天才只有三百里,太宗皇帝是乘驴,你却骑马,你说你是不是没有用心?”
赵煊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直起身子,把持盈的嘴也给捂住了,不要他笑,两个人在黑夜里都清醒了,赵煊想,你笑吧,你就笑吧,明天赶路的时候有你累的——
结果他自己也憋不住了,胡乱说话,但强撑着不笑,说话的声音都在抖:“驴跑得快,马跑得慢。”
持盈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是驴好,马不好。”
赵煊肯定:“驴好,马不好。”
持盈说:“那太好了,咱们的马少,驴却很多,明天叫他们骑驴打仗去。你不是亲征吗?改明天你上战场时第一个骑,做个表率,吓死他们的拐子马。”
赵煊憋不住,终于笑了,他怕持盈听见,把持盈揽过来,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许他听。
持盈好像只为了逗他笑才特地醒过来那样,在他怀里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茶叶苦涩而潮湿的气息,填满了赵煊的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煊也要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持盈又忽然说了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他说:“你这倔驴。”
赵煊在心里反驳他,可是驴好呀,马坏!
第101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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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持盈果然迷迷瞪瞪的睁不开眼睛,赵煊心里笑他真是属狗的,半夜里作妖,白天醒不来,又恐他困倦时骑马要出事,让他去坐车。
持盈还不愿意:“风一吹就醒了。”
赵煊无奈,只能和他一起坐车,持盈在车里补觉,赵煊看紧急送来的札子。
过了一会儿,持盈睡醒了,百无聊赖地去逗燕子玩,把燕子都逗蔫了,又凑过去和赵煊一起看札子,是宋金和议的章程之一。持盈看了两眼,见边疆线还是基本维持宋辽和议时的规制,大觉满意:“吴敏和他们商定的?”
赵煊点头:“只多要了岁币。”
这倒没什么所谓,金国上一次对宋宣战时,持盈就派使者过去,同意加岁币以议和,金国没有同意,仍旧南下。持盈退位,金军第一次围城汴梁以后退兵,赵煊和他们议和,当时也说是要加,数目都商定好了,但也没给成。
因为还没到给的时候,金国就第二次撕毁和约了。
持盈问是多少,赵煊给他比了个五。
持盈大惊失色:“五百万?这太多了!”
赵煊摇摇头:“五十万。”
然而持盈听到这个数字,也没有喜色:“不好,五十万亦不好。”
赵煊劝他:“五十万两白银不多,尚不及一年茶钱,就是一百万又怎么样,也照样给得起。”
程振有句话倒没说错,宋朝失却燕云,马都无有几匹,更吸取前代教训,绝不让武将拥兵,地方上的厢军都是用流氓强盗充的数,只要他们不造反就行了。军队中只有禁军能看,但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得留在汴梁拱卫皇室。
一百万岁币,和豢养兵士的钱,和武将独大的风险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持盈叹道:“就是因为五十万太少,我才说‘不好’,他要是开一百万,我就信他是真不想打了。可他现在只要五十万,又在边界线上退让许多,显然是想让我们退兵休战,他自己好抽身回会宁府去。”
宋军战斗力就算再弱,也架不住赵煊只往东打,消耗宗望的兵力,西边的粘罕已经回国,宗磐要的就是宗望死,卖情报给赵煊卖得毫不手软,宗望自然也不堪其扰,以完颜亶的名义促进议和,只等料理好内乱以后再次南下。
反正一望无际的沃土平原,骑兵摧折下来不过是十天半月的功夫,现在多给点也无所谓。
持盈又想起他退位前夕战报一日三传的境况,觉得那点领土上的便宜也形如没有:“算了,盟约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只可惜汴梁没有险要。”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和平百年,并不是双方守信,而是两边半斤八两。一旦有机会,持盈不是立刻撕毁盟约了吗?只是金国还不如辽国呢,真是失策!
可金国那时候肯定是要打辽国了,他不跟着分一杯羹,夺回燕云十六州,难道要去帮助辽国不成?谁知道金国把辽国的领土打下来以后,辽国会不会在他们这儿讨便宜弥补损失?
持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觉有人掐着他脖子那样难受。
赵煊宽慰他:“治国在德不在险。”
持盈叹气:“也的确没有比汴梁更好的地方了,真到了洛阳、益州去,更要出事。且仰赖祖宗遗德、上天保佑吧!”
赵煊觉得祖宗、上天都那样飘渺,可不这样能怎么办?持盈又补了句:“还得仰赖官家好好做天子。”
赵煊笑了笑,显然觉得自己比祖宗、上天更飘渺。
持盈看到他苦涩的笑容,由衷生出一种恻隐和爱怜来,摸了摸他的鬓角:“是我失德,累你实多。”
赵煊将札子合上:“爹爹使我想起了一段书。”
持盈问他想起了什么,赵煊对他说:“宋其兴乎!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春秋的时候,宋国发大水,庄公使人慰问,宋国国君说,是我的过错啊,对上天不尊敬,导致他降下了灾祸,还让你们的国君担忧。
臧文仲说,宋国就要兴盛了啊!大禹、商汤那样的君王,怪罪自己,所以他们的国家很快就兴盛了起来;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怪罪他人,他们的灭亡就是那么的迅速,突如其来。
赵煊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持盈是最讨厌别人读春秋的,可持盈听了这一段话以后并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接道:“有恤民之心,是宜为君。”
这话传到臧孙达的耳朵里,他感叹说,一个君王,如果能爱护他的百姓,这就差不多了合格了吧!
他竟然开始读春秋了吗?赵煊想。
好像又不是,持盈很快不再和他讨论这段历史,而是换了个话题:“咱们到哪里了?”
赵煊以为他还是害怕金人追来:“已经过沧州了,后天就能到军中,爹爹不必惊忧。”
沧州是宋辽的边境城市之一。持盈说:“到了沧州过后,就是清州了,是不是?”
赵煊说是。
持盈对赵煊说:“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是在清州得到你的亲征诏书……嘶!”
马车忽然一个惊动,把持盈惊得后仰,赵煊扑过去,用手垫在他的脑后,惊急地向外看去。
很快,侍从就报来:“郎君恕罪,是天上下雹子,惊动了马匹,恐怕不能前行了。”
下雨、下雪天都能赶路,可下雹子时绝不行。即使人能戴帽子撑伞咬牙走路,可马却不行,马被砸得痛了是要发狂的。他们就只能在雹子中勉强穿行几里,停在一所驿站之中休息。
驿站中人流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和马匹的嘶叫,冬天里下冰雹实在太罕见了,大家纷纷都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就有人讲起了去年的大雪,去年的冰雹,女真人骑着马扬着雪尘冲杀进来,冰雹砸塌了汴京的城墙,即使是百岁老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噩梦。
一个极端寒冷的冬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和女真人一起,降临在宣和十六年的冬天。
持盈和赵煊在檐下站着,人流挨挨挤挤的,持盈问他挤过这么多人没有,赵煊说没有,持盈得意地告诉他:“我挤过。上元节前后,东京街上的人比这还多一杯,全部围在鳌山灯前面,要踮起脚才能看到画。”
赵煊不说话,他想,你是和谁一起去的呢?刘玉华吗?持盈为她的死哭晕过去好几回,在正月十六的时候写词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他俩应该一起去看过上元节的花灯,那时候的月亮什么样?
持盈拢着大氅,但好像还是很冷,他把赵煊的手牵住了:“今年来不及了,明年带你去看。”
月亮不就是月亮吗,哪年哪月不都是一样的吗?早看晚看,能看到不就行了吗?东京城的月亮,和清州的月亮,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的鼻子忽然一酸。
持盈目向前方,好像人流、马匹,拥挤的行囊,灰扑扑的雪泥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一样:“以后咱们都可以一起看。”
赵煊拉紧了他的手,持盈侧过身看他,他拉着赵煊在走廊里穿行,下冰雹导致大家都在这里挤着,更有甚者就地一坐开始摆起了摊,卖一些自己用不到的旧物、土物,还有卖衣服、鞋子的,持盈走到一个伞摊面前,问摊主要买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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