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寂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村庄, 突然响起窸窸窣窣声响。
司徒陌循带来的这帮人,平日都是训练有素的, 在落栓以后,若非必要,就不再出声, 就连吃东西都小心地不咀嚼出声音。
此时听见门外突然出现动静,更是屏息静气, 大气都不出一口。
他们都是从战场滚打出来的,个个数次踏过鬼门关,不畏鬼神。
但最近遇上的事太过邪门,听着那些奇怪声响,不由地绷紧神经,看向他们的主心骨司徒陌循。
得到司徒陌循颔首,副官和钟灵,以及几个身手好的,悄悄攀上墙头,往外看去。
只见地面翻开,一个个似人非人,似尸非尸的玩意,从地下爬起,在原地愣了会儿神,就挤挤挨挨地四处晃荡。
钟灵看得头皮发麻,捂着嘴,转头去看并肩站在屋顶上的小舅舅和无心。
那两人静看着院外活尸,没人理他。
过了一会儿,无心坐了下去,打了个哈欠,往后一仰,手枕在脑后,屈腿躺下。
司徒陌循打了个手势,令众人于院中歇息,养精蓄锐。
钟灵得令,离开院墙,坐到桑肇身边,抱着胳膊,闭眼就睡。
桑肇抖开大氅,盖到钟灵身上。
钟灵从小在军中长大,身体比牛还壮,不盖也不会冷,但裹着暖乎乎的大氅,脑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总算踏实地睡了过去。
司徒陌循等众人睡下,低头看无心,见少年方才还哈欠连天,这会儿却没睡,睁眼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无心感觉到司徒陌循的目光,转头看过去,和司徒陌循的视线对上,觉得此时场景十分熟悉,仿佛曾经也这般过。
司徒陌循看了无心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下,给一院子的人放哨。
无心睡不着,重新看向天空。
下面院子里横七竖八睡了几十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很静。
但这静,和在忘川何底不同。
忘川河底的静,和周围的黑暗一样,不会让人觉得心安,只会让人感到窒息。
同样是黑夜,但悬挂在夜空里的小小一轮月牙,却让人有了可以呼吸的空间,不再压抑而绝望。
无心看到眼睛发涩,才闭上眼。
司徒陌循摘下大氅,盖到无心身上。
无心知道无用,却没有拒绝,将脸埋进柔软的毛领,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副官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换司徒陌循。
多年一起征战,让他们这些人默契到无须过多吩咐,副官守个把时辰,自会有他人起身替换。
司徒陌循只和李密交换了个眼色,便在无心身边侧躺下去。
他这人行军在外,该吃吃该睡睡,并不讲究身边是谁。
但看着把脸埋在黑色狐毛里,乖得跟小猫似的少年,心里却柔成了一潭春水,情不自禁伸手,指节轻抚向少年细白的脸颊,入手冰冷细滑,如同上好的冰玉,手感极好,司徒陌循心里却泛开隐痛。
坊间常传,无心杀人无数,罪不可赦被沉入忘川河底。
却不曾有人想到,还只是少年的他在那暗无天地的极寒之地,会过得如何痛苦。
世人眼中,杀人者为恶。
可是为了保卫国家,上战场杀敌的兵,又有谁不是满手鲜血?
难道他们因为杀过人,就是恶人,便该死?
司徒陌循在记忆碎片中看见过无心屠戮,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心里泛着浓浓的悲哀和心痛,然那些悲哀和心痛不是因为倒在血泊中的人,而是因为踏着尸骨鲜血的无心。
他从始至终未对无心有过憎恶。
于是,他听见那些坊间传言的时候,会想,无心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到底是无心滥杀,还是因为那些人该杀?
方才,他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再看墙外游荡的活尸,多年的疑问,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再想到无心在忘川河底受的那些罪,心里便再难释怀。
无心睡梦中感觉脸上有暖意传来,把手伸出大氅,抓住暖意传来处,拽进怀里抱住,翻身侧躺,脸也顺着热意贴了过去,在司徒陌循的胳膊上蹭了蹭,舒坦地轻嘘了口气,睡得更沉。
司徒陌循的胳膊被无心抱住,他默了一瞬,不收回手臂,只将大氅拉开一点,将胳膊盖住,即便有人跃上房顶,也不会出什么。
次日,天边刚泛起一丝亮光。
院外窸窸窣窣声音再起,院中众人几乎同时睁眼。
司徒陌循和无心翻身坐起,而钟灵和李密等人则悄然无声地探上墙头。
院外漫无目的胡乱游荡的活尸身体里突然冒出粘稠黑雾,黑雾离体,活尸像突然被抽去了力气,纷纷倒地,沉入地下,黑雾带着泥土归拢,将活尸掩埋,黑雾也跟着没入地面。
太阳升起,一切归于平静,临村又变成不见人也不见尸的死寂模样,仿佛游荡了一晚的活尸不曾出现。
无心把抱在怀里的大氅还给司徒陌循,说了声“谢谢”,伸了个懒腰:“开火做饭。”
“好。”司徒陌循接过大氅,搭在臂弯,对无心百依百顺。
“那些玩意……”副官看了半晚上活尸,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似人非人,似尸非尸的怪物。
“不到天黑,不会出来。”
他们这些人,出城后,就没升过火,啃的冷干粮都硬得噎喉咙,大冷天,谁不愿意吃点热东西。
众人听说能升火做饭,都高兴了,奔跑着拿东西做升火做饭。
无心跳下房顶,去堂屋看刘氏母女。
母女二人比昨天安静许多,看见无心,不再往前扑,仍然绕着柱子游走,等绳子缠紧了,走不动了,便往回走,缠紧了,再掉头。
跟在无心后头的钟灵摸了摸后脑勺,迷惑问道:“她们怎么往地下钻?”
“等吃了饭,干完活,你就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往地下钻了。”无心心里己有了答案,却卖了个关子。
“什么活?”
“收尸。”
钟灵:“……”
就不该问。
起码用完早膳以前不该问。
无心昨晚用神识追踪过活尸,知道这些活尸游荡到西山脚,就掉头回走,等天黑,就地钻进土里,并不会晃去别处。
司徒陌循盯了前半夜,却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仗着轻功好,飞檐走壁,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上,故意弄出动静,将活尸吸引到树下。
老榕树有几百年的树龄,树杆两个人都抱不住。
活尸推不动,顶多在树杆上留下些抓痕。
等到天亮,几乎所有的活尸都聚集在临村。
二人规划好接下来要办的事,吃完饭,等太阳出来了,才让人打开院门,去村民家搜来可挖掘的工具。
众人迈出卫家大门,即便无心说过,这些活尸怕太阳光,只要有太阳,它们动不了,但想到脚下全是活尸,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等属下尽数回来,司徒陌循关上卫家院门,带着人村口开始挖。
体力活,无心就不干了,坐在榕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众人忙活。
司徒陌循手下的这些兵,个个体力好,手脚也麻利,晌午刚过,所有活尸都被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并将从水宁村过来的人分了出来,单独搁在一起。
摆在太阳底下,如同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一动不动,但喉咙却发出痛苦的嚯嚯声。
司徒陌循让人把水宁村人的衣服挑开。
水宁村人身体和梁家老太太一样,布满青黑图纹路。
这些活尸和水宁村的一样,都被撕咬过吞食过,皮肉不齐,有些甚至连内脏都没了,但骸骨却是齐整的,没有像梁家下人那样少一块。
司徒陌循接过副官递来的佩刀,寻到纹路源头,一刀刺下,淌出来的血不再是鲜红的,像不知道沤了多久的粪水。
尖刀割开皮肉,血肉中密密麻麻挤着一堆白白胖胖的蛆虫。
是众人在娘娘庙下看见过的婴尸蛊。
司徒陌循脸色越发阴沉下去。
钟灵天真,但不傻,看到这里,明白了:“这事和梁家张家,还有娘娘庙的事,是一伙人干的。”
司徒陌循点了下头,如法炮制,将另外几个水宁村人的皮肉划开,在它们皮肉里都看到大量挤得密密麻麻的婴尸蛊。
看完水宁村人的尸身,又用同样的办法划开临村人的皮肉,临村人的皮肉里或多或少都有婴尸蛊,无一例外。
第53章 破茧
查完所有的活尸, 日已偏西。
桑肇是大巫,从小与毒物打交道,体质比常人阴寒, 对阴邪之气比旁人敏感。
太阳还没落山, 他已经感觉到阴寒之气渐浓,看向躺了一地的活尸, 道:“等太阳落山, 这些活尸恐怕还会醒过来。”
不是恐怕, 而是一定会。
在场众人虽然功夫都好, 但活尸太多,而且又是近身缠斗, 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被抓到咬到。
而且, 所有活尸体内的婴尸蛊都裸露在外, 若让这些活尸活过来,四处游走, 婴尸蛊必然抖落。
不要说这么大量的婴尸蛊,就是流出去一只,后果都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活尸乱走, 带出婴尸蛊,早已经令人在所有出口堆放了柴火树枝, 连着村庄一起焚烧。
司徒陌循抬头望了望天,正要令人去卫家, 将刘氏母女带出来,撤离临村,无心道:“不必焚村, 这里交给我,你们撤回卫家, 落好门栓,不要出来。”
众人一起看向司徒陌循,司徒陌循点头,李密立刻带领众人退进卫家。
司徒陌循站在原地没动,无心转头看他,司徒陌循轻道:“我和你一起。”
他并不知道无心要做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并和无心一起行动。
无心没有拒绝,走向村口大榕树,司徒陌循立刻跟上。
钟灵等门栓落下,终于问出压了老半天的迷惑:“为什么同样是中了婴尸蛊,梁家水宁村的人没了就没了,这里却要起尸?难道是因为这些人的魂没丢?”
桑肇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想了想,点头:“有可能。”
无心站在榕树下,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张开,手掌向上,两对赤蝶在掌心飞舞。
当年,他自断筋脉,散去一身修为,沉入忘川。
如今筋脉已然自愈,修为也恢复了七七八八,但受封印压制,灵力尽失,无法凝血为剑,只能这么凑合了。
司徒陌循心头猛地抽紧,急步上前,攥住少年细瘦的手腕。
无心抬头,二人视线对上,司徒陌循眉心紧锁,冲少年摇了摇头:“不可。”
司徒陌循在梦中见过此蝶,知道这是什么,自然也知道无心催动此蝶不但耗心神,还亏气血。
而无心现在最缺的便是气血。
“我让人守着路口添柴加火,不烧到房子,撑到明日天亮。”
房子烧了,可以再建,无心血空亏虚,虽不死,却遭罪,他不愿意,也不舍得。
“我不想等。”无心挥手,赤蝶翻飞,由四只变成无数只,漫天飞舞,落到地上却化成火红赤焰,卷袭向地上的活尸。
自昨日踏进临村,他耳中便是鬼魂痛苦的哀嚎,如同万鬼同哭。
他不怕鬼哭,但那一声声绝望的哀嚎,揭开他心里的一块疤,令他急迫地想要结束这一切,以免节外生枝。
原本一动不动的活尸突然活了一般爬起,试图四处逃窜,但它们被赤焰包裹,无处可逃,只踉跄几步,便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扭动哀号,如同正在受刑的魑魅魍魉。
这些人魂魄已失,只剩下被婴尸蛊操控的活尸走肉。
但婴尸蛊不除,魂魄被捆缚在此,不得安息。
无心不理会伸向他的一双双乞求的手,一步步前行,无数赤血蝶围绕在他,赤蝶所到之处尸骨无存。
司徒陌循看着一片片消散的尸体,大脑里像有什么东西欲破封而出。
他努力想要想起,逼得额角渗出细汗,额头传开一阵久违的难忍刺痛。
司徒陌循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记忆碎片里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看见的不仅仅是那些人倒在无心剑下血肉横飞的瞬间,还有之前这些人僵硬蹒跚模样。
司徒陌循猛地睁开眼睛。
那时无心杀的也是这些东西。
少年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但每撒出一次赤血蝶,脸色就苍白一分。
司徒陌循走到无心身边,拉起无心的手,拔出承影,剑光闪过,划破二人掌心。
无心低头看向二人掌心伤口。
他的掌心刀口,未见血渗出,而司徒陌循掌心却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司徒陌循的手指分开无心的手指,与他五指相扣,掌心伤口相贴,鲜血渗入无心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不再淌下,尽数被无心吸去。
无心仿若一块热炭从掌心顺着血脉滚过四肢百骸,将体里霜花融化,刹时间春暖花开。
司徒陌循轻道:“走。”
无心由他牵着,一起缓步前行。
赤蝶飞舞,气血损耗不及方才十分之一。
无心低头侧目,由眼角余光看向身侧男人。
黑色长袍下一双收得紧紧的黑靴,往上小腿笔直修长,步伐轻盈,一步一步却极是稳健,似乎即便踏过尸山血海,也稳如泰山。
无心觉得以前也曾有那样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沉淀在心底的孤寂一点点消散。
思绪飘开,没注意一具活尸在近前炸开。
司徒陌循挥剑,剑穗玉珠叮铃轻响,剑风扫开飞溅向少年的血肉。
二人从村口走到村尾,无心身上白衣不见一滴血污。
最后一缕太阳光在天边消失,村中己不见一具活尸,无心不但没感觉疲乏,身上反而暖融融的,有了活人的感觉。
无心转头看向还牵着他的手的男人。
司徒陌循情神如常,但面色却明显苍白。
这是把将无心气血的消耗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合时宜,无心心中仍然浮上一丝异样。
就连司徒陌循身上的黑衣,也不再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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