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寻微微一笑,有点尴尬,他也没回答,不过还在司机师傅说了几句之后就开车载广播了,也没继续说。
车子开得很平稳,上海的交通不像其他城市,这里看起来总是拥堵的,往来的车辆都好像被按下了加速键。
齐寻一直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就在他总算把注意力移到自己车内的时候,车载广播正在播报一条简短的新闻。
“据悉,昨日在静安区的某个别墅内发生了一起幼童性侵案,作案者已被警方捕获,根据记者走访调查,该事件定性为熟人作案,嫌疑人为男性,是幼童家中的补习老师……”
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大声说:“这畜生真是造孽,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案件,这些人都该坐牢!判个十几年才行!”
齐寻没有搭腔,只察觉到手有些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他开始坐不直,心跳紊乱,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压榨干净了。
他开了窗,声音扩散出去,广播还在熙熙攘攘地响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却丝毫没有存在感。
拥堵的路段依旧不见好转,三公里的车程慢如龟速,齐寻等不及了,让司机在路口停了车,提前从车里下来。
他往前走,喇叭在后头生硬地响过来。
“小伙子!你还没付车钱呐!”司机高声呼喊,齐寻慌乱地从包里掏出钱夹,往副驾驶丢了一张一百块的纸钞,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机嚷嚷:“莫名其妙。”
车水马龙离得远了,他总算得到了一丝宁静,车载广播的声音经久不散,齐寻抓着背包带子,旁若无人地往宴会地点走。
他一路低着头,谁也不看,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到视线模糊,就这么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行人。
他没看清人,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往导航指的方向跑。
还没到,齐茗的电话先来了,齐寻停了很久,想等电话自动断了,结果电话一直打过来,他踌躇好一会才接通。
“你现在到了哪里?”
“快了。”
“九点钟就要开始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来接你?”齐茗像在克制自己的语气,“齐寻,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所有的路我都给你铺好了,你偏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你跟我说你能够把控自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你说的把控好?”
齐寻没有说话。
齐茗:“齐寻,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一点?”
齐寻越走越慢。
他其实已经看到了宴会地点,也看到了周围挂着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可他突然一步都走不动了。
电话还没挂,齐寻说:“今天你结婚,我来了。没其他事的话,我明天回去。”
“你在乱说什么?!”
齐寻整理好心态,站起身说:“我已经到了,你不用再找理由数落我,你放心,我没有迟到,包括你以后组织的任何活动,我都会准时到场。”
他挂断了电话,心里乱乱的,阳光把他照得有点晕眩。
他突然很想见到管嘉明。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怼回去,好像那些话,都是某一瞬间的事情,他能够转眼就忘,也能够记得很久。
或许从坐在出租车的那一刻,在他听到车载广播播报那则新闻的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齐寻被工作人员领到了婚宴最靠近台席的位置。
婚礼是西式的,齐茗不爱铺张,婚礼简单又低调,除了那个七层高的蛋糕,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哦,当然,齐寻的父母也在场。
父母比齐寻早到,齐寻入座时,就只是简单地跟父母打了声招呼,他尽量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也挡不住父母的一阵嘘寒问暖。
而这些话齐寻大概率能猜到,诸如“最近怎么样?”“课业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再往深一点的,便是“不要跟你姐姐吵架,她也是为你好。”
齐寻的回应很简单,简单的几个字,简单的颔首,以及毫无神色的表情。
齐寻的父母从美国回到上海已经小半个月了,在这期间,齐寻只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而那通电话里的内容似乎和今天的交流一模一样,他们不厌其烦地问,齐寻装作不厌其烦地回答。
婚礼还没开始,这一桌的位子还没坐满。
齐寻看着表,父亲突然起身,随后带来了一个人。
父亲满脸的善意,他笑得礼貌又灿烂,跟那人介绍齐寻:“white,这是我小儿子齐寻,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齐寻面色微滞,眼波失了色,记忆再次回笼,如海浪般侵蚀着他的大脑。
他没动,父亲又喊了他一声,他才看到一个不高的中年男人。
与他浅短又深刻的印象相比,男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脸上也长了几条遮盖不掉的皱纹,令齐寻忘不掉的,依旧是他那张略带笑意的嘴角,仿佛万事皆可商量。
他操控全局,十几年前就是如此,正统又和蔼。
如果不是那件事,齐寻差点也会被他面带笑颜的面具骗过去。
父亲催促着他:“阿寻,快叫人。”
齐寻没有吭声,抓紧了椅布。
white说:“没事,估计是太久没见,忘了。”他笑意不减,脸上留着被岁月洗礼的皱纹。
场面的平和让齐寻有种错觉。
好像只有十几年,好像刚刚认识,好像一切都是过去式,什么都没发生过。
父亲佯装恼怒道:“阿寻,不可以没礼貌!”
white及时阻止了父亲还要说的话,他碰了碰齐寻肩膀,道:“还记得阿寻小时候……”
他刚说一句,齐寻就站了起来,移开身躯。
“我去下洗手间。”
父亲叫住他:“你刚刚怎么不去?阿寻,你怎么在国内这几年越发不听话了?”
齐寻没有动,他站在那里,也没有坐下去。
父亲终于生气道:“齐寻,我是真不该把你放在国内,你这几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你要再这样下去,明天我就给你办理出国的手续。”
white:“别生气。”
父亲:“这小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婚礼在这一刻开始。
管弦乐震耳欲聋,周围一切喜庆的色彩变得模糊起来,幻影没有把他期望地带走,而是旧人重逢,旧事重回,一切都显得格外戏剧性。
在white落座在齐寻身边的空位的那一刻,齐寻大脑一片空白,他转身去了洗手间。
身后的响动异常大,他却听不真切了,无数的声音传进耳朵,犹如蚁虫般撕咬着他残存的意识。
面对镜子,他旁若无人地脱掉了外套,流水冲洗着自己的手,外套被他丢在了盥洗台的水池边,心中的情绪宛如拉闸泄水,一股又一股的回忆将他强行扯了过去。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样子很憔悴,嘴唇发白,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死神关里走了一遭。
他翻出背包找到药瓶,手指发抖地拧开瓶盖。
他动作很僵直,药丸倾落而出,倒出了一大堆,顾不上别的,直接就往嘴里塞。
药效来得慢,齐寻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冰冷的温度从四肢袭来,水柱哗哗流着,声音在这一瞬似乎被放大了,水流形成了一道漩涡,将他卷进了深渊里。
齐寻极慢地走到隔间,肩膀很沉,那股触碰好像怎么都抽离不了。
他额上都是冷汗,无力感遍布全身,现实把他拉进了那个昏暗漆黑的洞穴里。
*
齐寻幼时在美国长大。
从他记事起,他见到父母的次数就很少。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父母将他送到了纽约最好的私立学校,入学当前,母亲牵着他说:“这里是你以后要经常待的地方了,爸爸妈妈没有时间,阿寻要听话知道吗?”
齐寻不懂“听话”是一个什么概念,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还能记起当时的新鲜感。
学校中央栽种了一棵古老的枫树,下雪时,枫树会带来一节一节的冰,落得像钉子,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在学校,齐寻一直都是个话不多的孩子。
可能他是班里唯一一个华裔小孩,周围的同学都不怎么愿意跟他玩在一起。
有次数学课的时候,后桌的黑人同学指着他的眼睛,对台上的老师说:“为什么他的眼睛长得跟等腰三角形一样?”
教室里很快笑声肆起,齐寻眨着眼,表情茫然,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
黑人同学也不自打没趣,只不过下了课后,齐寻从洗手间回来时,总会在抽屉里看到几只昆虫。
有时是蚂蚁的尸体,有时是活的能够跳在人脑袋上的蟑螂。
上课铃打响,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碰他。
回头,黑人同学满脸鄙夷地说:“需要我在你的三角眼上画几个圆圈吗?”
齐寻被孤立了。
回到家,他躲在了房间里,门上了锁,他把自己困在一个角落,用镜子照着自己的脸。
他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三角眼,那个黑人为何要说他是。
齐寻的反常很快被齐茗注意到。
那次他放学回来,一声不吭地照常回房间,齐茗彼时才上高中,学校在加州,只有放假的时间才会回来。
她烤了苹果派,敲响齐寻的房门时没有得到回应。
苹果派放在门口,齐茗说了一句我先下去了,齐寻才打开门拿走那块苹果派。
齐寻不知道,齐茗根本没有走,而是在角落里偷看他。
她看到齐寻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派端起来,抹了一把脸颊边的泪,十分谨慎地咬了一口,很显然,他这个弟弟对甜食不感兴趣,只是干站在那里,擦着抹不干的泪。
齐茗把齐寻叫到身边。
齐寻一开始不怎么愿意分享在学校里的生活,囫囵吞枣地回应,直到有一天放学后,他在教室外面看见了齐茗,与此同时,齐茗也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位黑人同学,正往他的衣服里倒矿泉水。
纽约还是在冬天,教室里暖气很足,可冬天的水温不是开玩笑的。
齐寻被冻得背后僵硬,却不知道怎么反抗。
那天他被齐茗接回去,雪地银白,齐茗走在前头,齐寻弱不禁风的跟在她身后,他戴着厚厚的围巾,只看见齐茗果决又坚定的背影。
回到家,齐茗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锅包肉,齐寻边吃的时候,齐茗边问:“阿寻,姐姐要告诉你一件事。”
齐寻放下筷子。
齐茗的表情很认真,那是齐寻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在这里,你不是能够受到平等对待的人群,你很有可能会被与你肤色不同的任何人歧视。”
齐寻短暂沉默,问“为什么”。
齐茗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们背井离乡,所在的地方是他们原本的地盘。”
齐寻不知道齐茗的意思。
齐茗盯着齐寻的眼睛说:“阿寻,如果你感觉到周围人对你的态度,或者对你所做的事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不用忍耐,在你保持一定尊重的前提下他们还不以为然,你可以还击回去。”
齐寻咬着肉片,不解道:“怎么还击?”
在齐茗眼里,齐寻还很小,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该是他这个阶段应该承受的。
齐寻记住了齐茗的话。
第二天上学,齐寻被黑人同学送了一只蟑螂当做圣诞礼物。
齐寻说:“我也有礼物送你。”
黑人同学一脸鄙夷。
只见齐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白纸,用水彩笔在上面写了一句:FCUK YOU
然后转身来到黑人同学的面前,将纸递给他。
黑人同学看完后脸都绿了,头一抬,齐寻冲他竖起了中指。
齐寻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因为齐茗告诉他可以骂回去的时候,他便在网络上找到了这些用法,尽管他对这些文字的意思还很懵懂。
父母在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学校,齐寻看着他们对老师弯腰道歉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
从那之后,齐寻便再也没去过那所私立学校。
齐寻也没有多想,在家里他会轻松很多,不用每天都应付那些昆虫,即便他对蚂蚁和蟑螂没什么恐惧感。
一周后的某天,父亲带回来了一个人。
他叫怀特,是个华人,父亲介绍说,他从小就在纽约长大,是纽约大学的尖子生,因为需要赚取学费,来家里给齐寻担任课业老师。
第一次见到怀特,齐寻的印象称不上多好。
他留着一下巴黑黢黢的胡渣,总是笑得很友善,在看向齐寻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透着一股很精明的光。
对于幼小的齐寻来说,第一印象还算不上评定一个人的全部,他没那个意识,也还不懂得区分。
所以家里的大人帮他做了打算。
父亲准备让怀特给他补充从小学到初中这个阶段的所有知识。
怀特每天都来,除了周末假期,齐寻就没有哪次在早餐之后没见到过他。
他总是到得很准时,身着一套十分工整的装扮,这让父母十分满意。
齐寻对于这个人的课业安排算不上多么喜欢,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课程。
有一次上健康卫生课,怀特带来了一副人体器官的图形。
一副是男的,一副是女的。
怀特介绍得很仔细,他似乎对这节课的内容情有独钟,还担心齐寻不认真听,所以在齐寻开小差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他。
只是他提醒的方式,是捏了捏齐寻的屁股。
那天父母都不在,齐茗也远在加州,保姆打扫完卫生就回去了。
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怀特介绍完人体的构造,开始告诉齐寻男女之间的器官差别。
他告诉齐寻,男生和女生有很多地方的构造是不一样的,齐寻问哪里不一样,怀特突然站起来,摸了摸齐寻的脑袋,随即将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
怀特很快就穿上了裤子,笑着对他说:“下一次上课,老师想看看齐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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