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把书一丢,踩着凳子站在管嘉明的身边。
“你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四肢躺退化。”石磊说:“下来吃个饭,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馄饨。”
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管嘉明这一次没有拒绝他,下床把馄饨包装盖揭开,问:“有醋吗?”
“给你加了。”
“怎么还有葱和香菜?”
“你不是爱吃吗?”
“我不爱吃……”
然而管嘉明没吃几口就放下了,就在他又想往床上爬的时候,石磊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直接给他拽了下来。
“你老实站着。”
对上管嘉明毫无血色的脸,石磊沉默几秒,说:“嘉明,你自打从上海回来之后就跟木乃伊没什么区别了,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管嘉明转过身,随即又道:“钱我到时候还给你。”
石磊一副不以为然地表情,“我什么时候催你还钱了?你别扯开话题,我是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将管嘉明拉回来,指着肩膀道:“你再不说,我回头就跟辅导员申请换宿舍,你自生自灭吧以后。”
管嘉明神色微滞,一时间像是被冻结了,他没有说话,石磊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石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高大又羸弱的人顷刻间坠落下去。
“石头,我去上海,只想过一个未来。”
石磊慌了神。
他从没想过管嘉明会说出这样的话。
哪怕以前遇到过什么困难,他都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模样。
连呼吸都是奢望,是种罪。
“你得振作起来。”石磊搀扶着他,一时间诧异他竟然瘦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感叹,管嘉明直接倒在了地上。
市中心医院的病房里,石磊将窗户打开。
“你得透透气,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该吃吃该喝喝,不用想别的。”
管嘉明没有回答,微微偏过脑袋,看向外面的景色。
这段时间石磊经常给管嘉明送餐食,日子一久,管嘉明的气色变好了不少,只是话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石磊猜想过管嘉明在上海发生的事情,甚至也预判过他成功的可能性。
在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打算下面,石磊的猜测也具有积极性,可他万没想到,这会是他最错误的一次判断。
在医院躺了五天,就在管嘉明已经能够出院的时候,一通电话从远在清丰镇的乡镇办公室里打来。
管嘉明没有第一时间接到电话,彼时他正在窗前发着呆,从上海回来后,他就一直没怎么看过手机了。
再次接到这通电话,是管嘉明出院之后,回到学校的时候。
李老师的声音匆忙,很仓促。
“嘉明,你快回家一趟,阿婆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留言真的是在养肥吗 吱吱一声好不好
第45章 阿婆【第一卷 ·完】
清丰镇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暴雨。
附近所有省市的飞机都停了,高铁虽然没有受到影响,但是票早就卖光了。
管嘉明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可这些交通工具都无法帮他。他只能买到最快回清丰镇的火车,而这趟列车并非直达,途经20个站点,预计抵达时间需要15个小时。
十五个小时后,火车终于抵达站点,虽然一路舟车劳顿,可他却管不了这些,马不停蹄地赶往镇里的医院。
经过沿路时,管嘉明不自觉地观察着车窗外的光景,一场暴雨把清丰镇下得满目疮痍。天灾、人祸,就这么来得毫无征兆,几条熟悉的道路上布满泥泞,车里的广播通报着伤亡人数。暴雨带来了泥石流,很多贫户的家都被泥沙雨水冲垮了。
管嘉明一直保持着跟李老师的联络,每一通电话里的内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怠慢,也不敢不集中精力,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李老师告诉他,阿婆的情况很不好,在遭遇泥石流后,阿婆浑身上下都是擦伤,镇里的医生判断,阿婆小腿的状况不容乐观,但是目前无法断言病症,需要去市里的大医院做全面的检查。
管嘉明过去很乐观,可这些传达却让他手脚冰冷。
镇上的医院里里外外的都是人,嘈杂喧闹的声音从门诊部一直传到住院部,管嘉明抵达时,病房外坐着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镇医院没有市医院那么讲究,葛爷也来了,管嘉明看到了他脚底下满地的烟头。
蓝又树头一个窜到他跟前,李老师则满面愁容,在见到他时很快就把这些表情藏了起来。
“嘉明哥……”蓝又树打量着管嘉明的脸色,踌躇几许才说:“你总算回来了。”
管嘉明摸了摸蓝又树的脑袋,发现他长高了。
“阿婆她……”
蓝又树还没说完,立马转头看了李老师一眼,李老师示意他坐回去,蓝又树这才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李老师:“路上很辛苦吧?”
管嘉明苦笑道:“没有。阿婆怎么样了?”
李老师叹了口气,神色并没有缓和,“医生说需要立马去市医院做检查,但是现在找不到车,阿婆腿上有伤,我怕她坚持不了,清丰镇到长清市至少有三个小时的车程。高铁火车我也看了,票也卖完了。”
管嘉明没有说话,想进病房。
李老师连忙拦住了他:“你先等等。阿婆刚才睡着了,医生给她打了滞留针,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管嘉明欲言又止,此时此刻,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见管嘉明满脸的疲倦,李老师关心地问道:“你别着急,车的事情我再联系联系总能有办法。嘉明,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管嘉明蹲下身,兀自摇头,沉默掩盖着一切,李老师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一个小时后,蓝又树告诉管嘉明,葛爷联系到了市里的医院,那里有位医生愿意派发车辆,只不过时间在明天早上。
蓝又树汇报完好消息后,管嘉明的表情并没有轻松起来。
他也不会安慰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管嘉明:“嘉明哥,我陪你一根。”
管嘉明:“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蓝又树:“刚学不久,这玩意儿,抽一两根还行。”
管嘉明似是笑了一下,从他递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没有点,而是放在鼻间闻着。
蓝又树感到诧异,眼睛盯着管嘉明的动作,想起什么,忽又下意识猛地止住了。
“少抽点。”
“哥……”
“嗯?”
蓝又树卡壳了。
“没事。我帮你点烟吧。”
管嘉明摇摇头,“不用。”
蓝又树默默收回打火机,烟雾缭绕里,他有点看不清嘉明哥的脸。
嘉明哥的变化很大,他多少猜到一些了,很多事言不由衷,不用赘述,也不用延伸。
即便蓝又树知道他一直都想镇定、想表现得不那么难过,可到底是人,谁会完完全全藏得住呢?
他哥是最能藏的人,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会忍耐的人。
长清市灯火通明。
雨还在下,医院住院部大楼的窗户密闭性很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纷扰扰。
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
阿婆被诊断为骨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别的身体器官了,医生说,阿婆最多只能活一年。
“家属呢?家属在报告单上面签个字!”
没有人看见管嘉明。
蓝又树惊醒过来,指着楼梯口说:“嘉明哥刚刚跑出去了!”
李老师对医生说:“不好意思医生,签字的事情先等一下,我先去缴费吧。”
葛爷在一旁拿着明细,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你去找他,我来缴费。”
“葛爷……”
“去吧。”葛爷道,“那孩子现在正需要人拉他一把。”
雨还没停,天色刚亮,云霭密布,周围高楼林立,将医院团团围住,像一个鸟笼。
李老师最后在医院的花园里找到了管嘉明。
他淋着雨,无神地坐在那里,雨水砸在他全身的各个地方,可他像毫无感知,如同垂落在江边的柳枝。
他双目固定,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在他的眼里,他静得有些让人不忍打扰。
李怡走到他面前,将雨伞倾斜在他的头上。
管嘉明怔愣了几秒,抬头对上了李怡的视线。
李怡看到了一双破碎又无助的眼睛。
管嘉明见到李老师,又把头低下,浑然不觉地打了个寒噤,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这样才能让他不那么孤独。
“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李怡摇摇头。
“嘉明,你不能这样。”
“哪样?”管嘉明问,“现在这样吗?对不起李老师,我没办法了。”
他声线颤抖,被雨水冷得几乎快说不出话,话里缺了音节,格外无力。
“嘉明,不是你的问题。”李怡安慰道:“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会不生病?你上了大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管嘉明几乎马上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李怡静静地看着他。
“可为什么是现在?李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是不是很像个懦夫,明明那么大了,还考上大学了,怎么一遇到这些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李怡第一次看到管嘉明哭,他眼角红了,泪水夺眶而出,有那么一瞬,李怡竟然也分不清那是泪还是雨滴,抑或老天开的一个谁也笑不出来的玩笑。
管嘉明连忙擦掉眼边的水珠,将脸撇在一边。
“嘉明,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谁也没法定论。你能给现在的处境下一个不乐观的定义,但是你不能一起掐死以后的路。”李怡沉声,平稳地说:“你还有很多可能性,现在你会难过、会不舒服,这都没有问题,但你不能这么一蹶不振,现在的一切不代表以后。”
管嘉明将头埋着,没有回答。
“阿婆还没有去世呢,她还活得好好的呢,你不能就这么堕落下去。你可以哭,可以发泄,但是你不能放弃。”
“何况你不是一个人,我、葛爷、又树,还有清丰镇那么多乡里邻居,都会站在你身后。你现在倒下了,最坚硬的力气崩塌了,我们怎么办?嘉明,我们要帮你,你也要帮你自己。”
雨中刮来一阵清风,似乎落得小了一点。
管嘉明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乌云带来了鱼肚白的天空。
“李老师。”管嘉明问:“我能抱抱你吗?”
李怡笑了:“当然可以。”
“阿婆会好起来吗?”
“会的。”
管嘉明懵懂地嗯了一声,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脆弱又纯净。
李怡知道,管嘉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也知道,阿婆的病对他来说是一次漫长的阵痛,不会好得那么快,也不会那么草草揭过。
疤会留痕,不过没关系,时间会抚慰这一切。
癌症化疗需要一大笔费用。
李怡召集邻里百姓,筹集了一笔善款,可这些只是杯水车薪。
阿婆有很强烈的反抗情绪,不愿意在市医院待着,她知道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燃烧金钱,她也不止一次劝说管嘉明,让管嘉明把她接回家。
这是管嘉明唯一一次不听阿婆的话。
他调整了很久,可巨大的医药费让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他还没毕业,只能靠打工来挣钱凑化疗的费用。
有次他在银行存款,发现账户里多了一笔将近十万的款项,在问清楚来源后,他立马把这笔钱退了回去。
大学生活还剩一年,管嘉明来往于学校和长清市之间,他每周都会回医院看望阿婆,心里盼着阿婆的病能好起来。
管嘉明毕业那天,阿婆一通电话把他叫了回去。
彼时他正在烤肉店里打工,阿明叔的女儿接管了这家店,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理解道:“有急事的话,就回去吧,这几天也不用过来了,你放心,你的工资我会照付,好好休息几天吧。”
这段时间,管嘉明的努力和勤奋大家有目共睹。而阿明叔女儿之所以放他走,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管嘉明犹豫了一秒,问:“我可以做完今天的再走。”
阿明叔女儿说:“别等今天了。如果有更重要的选择,你做了才不会后悔。”
管嘉明连连道谢。
阿明叔女儿说:“别谢我,这些事是你教我的,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我会一直记得,你也不能忘了啊。”
管嘉明坐了最早的一趟高铁去了医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适应了医院这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不喜欢医院,因为他看不惯生离死别。
他也没完全放下,这点变化也没有好转,可他学会了欺骗,他骗自己习惯医院的一切,就如同他骗自己忘记阿婆癌症晚期这件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婆,也是最后一次跟阿婆说话。
那天化疗后,阿婆虚弱地对他说:“嘉明,带我出去看看吧。”
管嘉明问过医生,才小心翼翼地将阿婆抱进轮椅。
“您想去哪啊,阿婆?”
老人家没有回答,只是重复地说“带我出去看看”。
管嘉明带着阿婆去了医院楼下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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