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又被称为禹夏,大禹是起始,治水是起始,但洪水与时光已太过漫漶,考古学与历史学在年轮上运作的刻度差异如此之大,让严格的对号入座无异于在汪洋中栽种浮萍。
列宁说,真理只要向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就会成为谬误。
“新梁目前的出土物还无法对应夏文化,我觉得,新梁是不是夏都,属不属于‘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本身——聚落规模、人类活动、兴衰过程……它在满天星斗中是什么形状和颜色,才是我们的工作重心。意义不应先于事实产生,对吗?”
马教授噎了一下,心中只道历中行不识好歹,又无法在这样的场合脱口而出。
通过中华文明探源为民族自豪感奠基,不只是一股浪潮,更是各级文保单位开展工作的内在动因,纯粹的还原史实不是目的,这一代人的情绪才是目的。圈子里一直传当地文物局对历中行颇头疼,今日一见,着实拎不清轻重。
然而,无法自制地,他竟有些羡慕对方。
他羡慕的不止一桩。
第二天研讨会结束后,他在会议宾馆的花园中找到了僻静的一角,约章呈之在考察选线前见一面。最后一项学术考察共分三条路线,他希望能和对方同行。
章呈之对自己的选择守口如瓶。
枯萎的藤萝缠绕在浅褐色的竹架上,浑然一体,枝蔓萧萧,或许是到了秋天的缘故,一旁的小型喷泉池暂时停用,蓄着一汪碧绿的旧水。常青的广玉兰,叶片也转为厚硬的墨黛色。
“你放开。”
“呈之,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们不能再试试吗?”
“你说好聚好散,我已经听你说完了,你还要干什么?你放开……”
章呈之略带惊惶的挣扎刺痛了他,他将人手腕握得更紧,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我难道会强迫你做什么?”
这话无形中给了章呈之底气,他反唇相讥:“我当然清楚,恐怕是你有心无力。进去硬不到十分钟的人能强迫我做什么?”
身份带来的长久的体面被陡然撕碎,他瞠目结舌,一腔熊熊怒火寻不到出口,猛地举起紧攥的拳。
章呈之瞳孔一缩,闭眼抬手去挡。
什么也没有落下来。他挡了个空。
“马教授,感情的事,拿得起放得下,动手就太过了。”历中行牢牢擒住对方攥拳的手臂,没去管抓着章呈之的另一只手,等马教授一卸力,便松开他。
马教授还没说话,身后的章呈之倒先开口笑:“我这什么运气。前一个性冷淡,后一个性无能。”这自嘲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委屈。
说完,挣开手腕,调头就走,留下“性冷淡”本人,无辜地跟马教授对视。
“你跟着我过来的?”马教授皱着眉问,“还是跟他?”
历中行心里冤枉极了,他就近挑了个隐蔽的地儿,刚跟家里那位腻歪没两句,便听见前任在里头分手吵架。
他挑眉:“工作和感情一样,都讲拿得起放得下,我还能记仇到找您单挑不成?”
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认识他?”
马教授定定看他两眼,不置可否地走了。他知道他们不止认识,但到底没告诉历中行,章呈之在梦里叫过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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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110 百川到海
110
历中行电话挂得有点快,姚江听他说一会儿回房间再打回来。等着也是等着,他给姚淮拨了个电话,把手机撂在桌面,打开小闻刚送来的餐盒。
过了半天才接通,姚江问,“还在忙?吃饭没有?”
“马上马上。你在吃什么啊?好香好香。”姚淮那边有翻页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搪塞他。
“隔着电话能闻到,你是哮天犬吗?”姚江压低一边眉毛,停下筷子,“这个月回不回来住?”
“干嘛?让你俩过二人世界还不好?”姚淮笑笑,“我跟卫局又吹啦,姚大哥,你照顾一下我的little heart啊。”
“因为什么?”
“我说,要是赵家的小姐姐看得上你,你就去呗。”她理直气壮,语气一点儿不后悔,甚至有些欢快,“他问我,那你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拜拜咯。他气死啦,哈哈哈。”
姚江扯了下嘴角,曲起指节抵住太阳穴,“你之前不是说没和他重新在一起吗,怎么想的?”
姚淮沉吟片刻,起身换了个地方,几声轻柔的足音之后,嗓音才从听筒中滤过来,“其实那天,我看见卫昌和雷局在接触。这些年,唐曲申在洛安的运输业捞到不少,这只是他个人行为吗?一叶知秋,既然卫家和他仍然有联系,还出面保他,这棵大树一样种在墨缸子里。只有靠近核心,才有机会找到蛀洞在哪里。我没骗你,哥。”
“明白了。”听到这样的回答,姚江并没有太过意外,眉头却不由皱得更深,“那你自己呢?姚淮,我问的是你。”
姚淮抱着胳膊,拿舌尖把脸颊顶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有点苦恼。虽然兄妹之间能百分百坦诚,但姓卫的技术好,还可以只拿手打发,这是可以跟她哥说的吗?
女人一样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这些年,她不是没尝试过接受别人的感情,结果都是惨淡收场。只有卫昌,无论是出于愧疚也好,怜惜也罢,他对她的所有要求与拒绝全然接受。可是这又能持续多久呢?她绝不打算为了他的欲望勉强自己,也不打算寄予人性过高的期待。
更何况,她永不会忘记卫昌的父亲对姚江做过的事。
一个永不放弃与自己家为敌的枕边人……如果他们走到一起,卫昌大概后半辈子都无法安眠呢。
还是放过他吧。
“我不结婚。”最后,姚淮说。
说完,觉得口吻有些独断专行了,笑起来补了句:“行吗?哥,你养得起我的吧?”
百川到海,无复西顾。
“不结就不结,多大的事。”姚江一点点松开眉心,无奈地轻笑,“只要你不去养男人,养你,八辈子都养得起。”
“那可说不准,只兴你找情人,不许我养小白脸?”姚淮开了个玩笑,头顶灯泡一亮,问,“欸,你这茬儿,咱们历老师算过账没有?”
姚江空放了一记眼风,杀得开门探头要进来的小闻脑袋一缩,又阖上门。
“我坦白过了。”他自认理亏,筷尖重新落下去,默然吃了一口,“姚淮,今年过年,愿不愿意跟我去黎老师家?”
“啊?上门女婿还带个拖油瓶妹妹,方便嘛?”姚淮说得一本正经,但笑意像烧开的水,咕噜噜顶起壶盖要往外溢。
姚江扶额:“说什么呢。”
“不是女婿,那是儿媳吗?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她笑个不停,“算了算了,我跟你去。你这样,说不定得被老人家难为死。”
“黎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中行在,不会的。”
“……你到底想不想我去了?”
“……”
好些年他们都只两个人过年了,还有几次姚江除夕赶不回来,她就留在单位值班。虽说不认识黎老师,不知好不好相处,但有个地方姚江能带她回去,也是很好、很好的。
“对了,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姚淮郑重了几分,坐回原位,“岐阳的秋收结束了。主效耐碱基因AT1转育的水稻大丰收,和普元物流的合作可以敲定了。”
“你们当年的成果,推广得原来越远,应用得越来越好了。”她低头看着今年的秋粮统计数据,声音轻轻地。
她知道电话那头,姚江会露出一个泰然无声的微笑。
姚淮抿着唇,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住椅背,哼一首熟悉的歌。
他们在缙坪山摘桃子时一起唱过,在永宁的田埂上一起唱过,在啤特果树的树荫下一起唱过——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山知道我,
江河知道我……”
第111章 111 师兄
111
论坛的考察活动分别以故宫、国博、国家考古博物馆作为三条线路的收尾,之后回到会场举行闭幕式。天南海北各自扎根田莽的老中青三代考古人,或是多年老友、同门之谊,或是神交已久,好不容易齐聚一堂,有些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了散场的时候,四处可见依依惜别。
相同专业方向的聚集在同一片区,大家缓缓往外撤,几步一握手,还能不时看到豪放的拥抱。历中行半途碰上洛安遗址的潘队长,跟他挥挥手,对方神色一喜,拉着他聊了半天发掘进度和近来一些的疑问,两人便落到人群后面。
和潘队长告别后,历中行看见章呈之放慢脚步,从前面的人流中退出来,等他走到并排的位置。
“师兄。”历中行冲他轻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章呈之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还肯这样叫。
他们其实不是同门。郭恕的老师,是活跃在建国前后的国学全才,当代中国考古的奠基人之一,金石、文字、训诂无所不通,又学发掘仰韶村的安特生亲自下田野,因而桃李无数。章呈之的老板跟随他学习时,郭恕已经自立门户,二人虽有师兄弟之名,而无师兄弟之实。当初为了追历中行,章呈之才拉了这一层关系。
“对不起,昨天……不该冲你发脾气。”他说。
“没关系。”历中行微微加快脚步,逐渐跟上前面出会场的人。
“中行。”章呈之却用挽留的语调,叫了他一声。
历中行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只好停下来,看着他。日前那一面章呈之匆匆离开,场面又尴尬,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此时一打眼,发觉时间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还是颀长身形,白净的双颊,俊秀的眉眼弧度柔和,可以演仙侠片的那种缱绻神情。
“考古司接下来可能会组织对新梁遗址的联合发掘。”五年深耕,章呈之如今在京城的人脉比他更广,“你不改变口径主动寻找夏文化,会有态度更积极的人过去。到时候新梁也许无法让你一个人说了算了。”
历中行略感意外,但随即点点头:“我不反对。”
“领队是责任,不是权力。”他举重若轻地笑一下,反倒松了口气,“有人过来帮我分担责任,求之不得啊。”
即便不让他一个人说了算,却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他说的不算。历中行有这个自信。
他要守的东西,他守得住。
章呈之又是一怔,目光有些热,拂在他的唇角。
历中行在他的视线里迅速收回笑容,抬腕看了眼表,“不早了,师兄,我要赶飞机,先走了。”
“中行!”章呈之疾步跟上,轻声问,“你还怪我吗?”
历中行这次没有停,从会场大门外拾级而下,望着前方摇头,“都过去了。”
“那么,如果展开联合发掘,我会申请去河梁。”
章呈之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可历中行头皮一紧,转头道,“你……”
“不早了,就这样吧。不见不散。”章呈之留给他一个漂亮的莞尔,和他在广场上分开。
第112章 112 灰坑
112
上级讨论、征询历中行意见,申报流程走了一个多月,章呈之果然还是要来了。
得到通知的当晚,历中行坐在床头一边等姚江,一边校对上一个遗址的出土物图录。这个季节,房型自带的室内恒温系统派上用场,他上身只穿了件短袖的纯棉T恤,姚江洗漱完走进卧室,也穿着条五分裤,几绺黑发垂在额前,看起来只拿毛巾擦了个半干。
历中行阖上平板放到一边,“来,给你吹头发。然后说件事。”
“你说。”姚江拿了吹风机走过来,历中行往里挪了挪,让他在床沿坐下。
“章呈之要来新梁做联合发掘。我跟你说过他。”
“嗯。”他点头。
“但还没说过分手原因是吗?”
姚江神色淡然地听着,掌心向上填入他手掌下方的空当。手指微弯,嵌进五指的缝隙。
“当时我觉得,是因为他触犯了我的原则。我提出分手,对他没有任何亏欠。”历中行看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蜷起食指,自然而亲昵地在对方指缝间滑动,“可是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那时候我真的不够爱他。我以为的全心全意,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为了回报他的感情,又有多少是真的动心。原来,他的不安和咄咄逼人是有道理的。”
“苏格拉底讲‘认识你自己’,确实是一生的功课。我爱你一次才知道,还有这样的爱,那么……那么好。你让我看见了一个新的自己,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尽量用学术的腔调陈述这件事,镇定、平缓,只有耳朵不断地发热、发热,毫不留情地出卖他。
姚江扣住他的手指,偏头将唇凑到耳廓上贴了贴,“所以,现在对他有愧疚?”
那唇瓣也不知是凉是热,总之给了皮肤轻轻一击,历中行躲开来,又用嘴唇去迎。浅浅一碰,却悄悄探出舌尖,碾过姚江饱满的唇珠。
像偷到腥的猫,望住他的眼睛,惬意地笑起来:“姚总放心,我自觉约法三章:第一,和他说话只谈工作,第二,除了上班时间不和他见面,第三,避免跟他的任何肢体接触。还有,欢迎你随时来查岗,好不好?”
“只是我想,只有完全坦白了,才能让你真正地放心。所以,我得回答‘是的’,我现在,对他有点愧疚。”
“这三条……”姚江忽然抓住重点,笑了一下,“他对你是不是还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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