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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行(近代现代)——遐依

时间:2023-12-11 09:34:45  作者:遐依
  黎永济说:“弹吧,都行……我也、好久没听了。”
  历中行不说话了。
  他把小蕉叶取下来,拿棉方巾擦了遍落尘,坐下来,照例调拧琴轸,在正调基础上,把五弦升高一个小二度,点按泛音,定好金羽调。
  “清和……节当春……”黎永济提上口气,念了一句。
  左手悬在十徽上,散音勾三四五,抹挑六弦。
  历中行弹得很慢,几乎失去节拍,黎永济却仍然只哼了这一句就停住。
  于是历中行独自向前。
  渭城朝雨,客舍青青。霜夜霜晨,遄行,遄行。
  麒麒搬了个板凳过去,看他长而有力的手指。
  右手的手腕那样放松,皮肤下的筋脉波澜不惊,指节却能遽然发力。挑,拇指推出食指骨节,弧度优美的指甲如一片片玉磬撞击弦柱。抹、勾,指腹直落,振出甲肉相半的圆融音珠。
  姚江手里拿着一颗刚开始削的白萝卜转出来,静静倚在客厅与餐桌分界处的玄关立柜旁。从这里看过去,历中行背影沉实,脱掉羽绒服后套了件驼色的开衫,质地柔软,但肩部撑起硬朗的线条,托一段微垂的、细腻的颈。
  一米八的高大男人,一展小臂便拢到十三徽外,身前的小蕉叶,被衬得十分纤秀。
  姚江能想象到,那琴原本并不是这么小。
  喝白粥配咸菜的男孩儿,日日发枝,夜夜拔节,春夏秋冬,长成松柏。时光蔚然如重重山峦。
  初叠,二叠,三叠。
  他弹的不像《三叠》,而像《三弄》。音符做成的梅花,飘起来别再麒麒耳朵上。
  临到尾泛,二和四弦尚在空气中振动,历中行的右手忽然卡了壳儿。
  “食指、七徽……挑七,历六五,勾剔四……”干枯的褶皱在眼角堆叠,黎永济乐呵呵出声道。
  刚提醒到一半,琴音便续上,历中行弹完最后一句,末尾的音符,和话音一同落定。
  “老师还记得?”他也笑,毫无愧色,“我一直就不喜欢记谱子。”
  黎永济嫌他不争气似地摇摇头。
  “历哥哥好棒——”麒麒不在乎这小插曲,很捧场地鼓起掌,但一高兴,称呼又回去了。
  “是叔叔。”历中行侧身纠正。
  一直没出声的姚淮笑了一声儿,然后想起了什么似地,冲姚江挥挥胳膊,支使他:“哥,我带了有山竹,在其中一个盒子里。空运的,正新鲜呢,拿出来一起尝尝。”
  姚江这才收回定定的目光,转头去找那盒山竹。
  “冬天的、山竹。”黎永济感慨了句,“中行,六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吃、这玩意儿……夏天,我十二块钱、买了一个,他吃完,馋到……第二年、夏天。”
  姚江和姚淮都笑了。
  “老师……”历中行把琴挂回去,哀怨地扭头看他,“你记性真好……”
  麒麒觉得稀奇:“为什么只买一个啊?”
  “现在的、小孩儿。”黎永济又摇头。
  这回历中行笑起来,跟麒麒解释了一下当年的十二块钱是什么概念。
  姚江把礼盒里的山竹对半切开一边外壳,几朵棉花一样端出来给大家拿。端到历中行面前,没急着走。
  垃圾桶在对面沙发旁,他垂眸等着他吃。历中行会错意,掰开一朵递到人嘴边,姚江没拒绝,低头启唇,衔去三瓣雪白果肉。
  他喂完,把剩下一半剥进嘴里,壳儿放进盘子,姚江一转身,背后原本被挡住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来,像轻轻的戒尺。
  姚江无辜地含着嘴里的果肉,目不斜视,端走盘子。
  “咳。”历中行清了清嗓子,起身向参观到阳台的丫头走过去,“麒麒看什么呢?”
  “那儿好像在卖烟花。”麒麒指指接近小区门口的巷子。
  历中行一看,果然,是个临时的地摊儿,一群小孩子围着,手里拿着长长的烟花。近年来城区禁烟花爆竹,卖烟花的店几乎看不到了,都是这种跟城管打游击的私人小摊。以前过年,黎永济拿上钱包去买鞭炮时就喊上他,鞭只用买一卷,烟花却每样都来一点——那时候款式也少——除夕当晚吃完饭,春晚还没开始的当儿,爷俩就满小区搞烟花巡展,边走边点,绕一圈,放完了再上楼。路上遇到同学或者老师同事的子女,历中行也很慷慨,这个分分,那个分分,不时有小尾巴跟他们一段。
  他高兴地看了眼表,快五点了,任总还没来电话,现在带麒麒去买应该来得及。
  “老师,我们去买烟花。”历中行牵着麒麒从阳台进来,穿外套,换鞋,喊上姚江一起。免得一会儿她爸爸来了,说是他拐走小丫头。
  黎永济跟姚淮聊着天,摆摆手让他们去。
  揣上手套的时候,姚淮瞥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历中行秒懂——“那不是我织的吗?”
  但被抓包的历教授十分坦荡。
  ——织女妹妹,你哥给的,可不是我主动要。
  刚关上门,姚江说忘了东西,让麒麒先往楼下走。历中行抬手要敲门,却被握住手腕。
  他纳闷地看对方。
  姚江却一直觑着麒麒,待她一走过楼下那层的拐弯处,径直掐着手腕,将历中行抵在自家门上用力衔住嘴唇。
  历中行一惊,身体却不敢动弹,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背后的门出动静。
  姚江便把他压得更紧,笔直的颈偏向一边,用最嵌合的角度吮他的上唇,摩挲下唇,把干燥的唇瓣吸得湿津津,带着渴望自觉分开,容他扫荡齿列,撬入口腔逗弄舌尖,探遍每一个隐秘角落。
  抑制过的呼吸加倍炙热,他吻得太深太重,历中行接近窒息,紧攥着他的大衣衣襟,延宕几秒,还是没有推开,只无力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听见这声,知道再继续不好下楼,姚江终于收敛,最后缠着他的舌尖轻咬几下,撤了回去。
  “等下回家,给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他伏在耳朵近处,“有么?”
  “有。”历中行吸了几口气,手掌把他抵开一点,拿指腹点点他的唇,笑了,“这么点事儿,姚总犯得着拿这个求吗?”
  姚江也莞尔,两人把脚步放得极轻,往下面走,在一楼追上麒麒。
  历中行牵上她,感慨道:“我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他又笑了笑,更正自己的话,“是从没这么热闹过。”
  跟疑惑抬头的麒麒解释了几句,历中行转向姚江:“姚淮有心了,她跟老师讲的洛安遗址的那些进展我都还没看到,应该专程见过潘队长。还有山竹,你告诉她的吧。”
  姚江轻搂他一下,知道他没说谢,但会放在心里。
  他总记得别人的好,不记亏欠和辜负。
  他们走到小区门口,挑挑选选,给麒麒提了一袋子烟花,长的短的,旋转的瀑布的。正要扫码付钱,摊主突然跳起来,兜起剩了没多少货的摊布就跑。
  “欸欸欸——站住站住!”
  后头过来的民警小跑起来。
  民警值勤最少两人一组,眼看着另一个朝自己这边来,历中行一把拎起麒麒塞姚江怀里:“走走走——抓着要没收了。”
  他还没扫着码呢,赶着这没经验的一大一小往边儿上去,自己忙去追溜之大吉的摊主。
  一跑起来,北风呼呼的,没追几步,风声里有人在后头喊:“历队,历队!”
  声音耳熟,历中行回头一望,不好意思再跑了。这人是管过李茹那案子的老民警,上来就笑,瞧稀奇似地说,那是姚总么?你们俩这是干嘛呢?历中行搪塞说半路碰上,带姚总亲戚家孩子玩一下。
  又聊了几句,另一个民警没追到眼疾手快的摊主,也回来了,两人上车继续值班巡逻。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小区里错落地亮着近一半灯火。小广场上有不少小朋友在放刚刚买的烟花。姚江抱着麒麒绕路回来,放下小丫头,悠然理了理衣服,额发还有些乱,勾着唇看他:“钱付过了。”一只手递给他另一个小点的袋子,“摊主谢你拖住人家,送的。”
  历中行失笑,打开袋子,是两盒好长的仙女棒。
  “现在还有这种加长版?”他眼尾微翘,觉得挺有意思,拿手比划了一下,“我小时候玩儿的只有这个三分之一长,一根一下子就没了。”
  两个人带着麒麒去点烟花,手机此起彼伏开始响拜年消息,才放完一半,任齐平到了。
  电话里已经惊讶过了,道了谢,牵走麒麒之前,任齐平还不忘捅捅姚江,挤挤眼睛:“姚总可以啊——这就上门了?可别芙蓉帐暖不早朝哪,怎么着得跟大伙儿交代一下,不然人家去静界拜年的统统跑空。”
  “这么晚才来接闺女,任总大忙人一个,还有功夫操心我。”姚江挑眉一哂,顾着麒麒在,没多说什么。
  麒麒被接走了,两人便开始往回走,历中行忽然“咦”了一声,“这袋怎么没给麒麒带走?”
  “这袋是你的。”姚江把长长的仙女棒拿出来递给他,袋子盒子扔进垃圾桶,又将叮叮咚咚没个停的手机调了静音,噙着笑一拨打火机。火苗儿倏地跳起来,橘红光焰映着他黝黑的眸子,端正的眉和鼻梁。
  “摊主送你的。玩儿完再回去。”他持着火,靠近历中行,等他来点。
  “我都多大了。”历中行笑。
  “我陪你。”姚江一抬下巴,示意他尽管点。
  忽然,两人左前方的空地上“唰”地冲起一道银色的喷泉,光点四溅,烟雾腾起,对面的孩子们笑着嚷着,一人弯下腰,紧接着,又一支冲起来,五彩斑斓,噼里啪啦。这两支旁边,还有许多支未燃的列成了一圈。
  楼宇上空暮云低垂,如群鱼绵亘,一时间,暮色与夜色汇流交融的河底,烟火色绚烂地喷发着。
  历中行被这氛围感染,伸出手去。
  火舌舔亮灰白的火药,“嘶嘶”声里,赤橙的一点从铁丝顶端后退,迸出无数银色的焰丝,焰丝末端又开出一朵朵瞬生瞬谢的火花。
  “姚江,今年我六岁了,很高兴认识你。”历中行抬起头,含笑望着他。小小的火花在瞳孔中持续绽放,星星一样亮着,仿佛恒久不灭。他用这根点燃另一根,递给姚江。
  姚江笑着接过来,轻轻在半空画着圆圈:“谢谢,我过完年十一岁。历中行,以后你能一直跟我玩儿,只跟我一个人玩儿吗?”
  “那你会把所有玩具都让给我吗?”不断产生的烟雾中,历中行忍着笑又点了一根,然后再一根。
  “所有。”姚江用光焰在半空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你只要玩具吗?”
  “那还有什么?”历中行问。
  长长一根确实能燃烧一阵儿,他们拿着两簇银花,一边说着傻话一边走到了单元门口。
  “还有我。”姚江走进楼道,抬起头,眸色幽幽,光点粲然,“你不要我吗?”
  历中行举着烧到一半的烟花,扑进楼道吻他。
  焰光照亮了楼梯下的阴影,唇舌缠绵的水声在哔剥的火花下盈耳不绝。
  不知翻来覆去吻了多久,烟花燃尽的铁丝都没了热度,黑暗中,两人喘息着,笑着看各自手里忘了扔的东西。
  “还剩一根。”历中行看到根漏下的。
  姚江再次拨开打火机:“来吧。”
  “嘶”声响起的同时,历中行忽然想起什么,自言自语似地急切道:“老师还没见过……带我一起放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长的冷烟花——”
  “我拿回去给他看看!”他的瞳孔中再次燃起星星,因缺氧而泛红的脸颊上烧着不同寻常的希冀。
  一瞬间,仿佛真的回到六岁,拉上最要好的伙伴,想把这晚最美的烟花带到黎永济面前。
  姚江被他攥着右手,一步三级,飞快地向上攀登。
  烟火噼里啪啦地后退,烟雾四散。
  一楼、二楼、三楼……
  四楼!
  银光闪烁。
  历中行急促地呼吸着,望着墙面的数字,脚下越来越重。
  五楼……
  拐角处,姚江已经看见那个阿拉伯数字。
  倏地,楼道静了。
  只有两人的剧烈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回荡。
  历中行站在最后一层的第一级台阶上,怔怔地看手里燃尽的烟花——长长的铁丝上,覆满了充分燃烧的黑色余烬。
  “中行……”姚江紧握他的左手。
  历中行忽一下低头,用尽力气,深深抱住了姚江。
 
 
第118章 118 落子
  118
  这份软弱,仅在他怀中停留了短短几分钟。
  那张沉沉埋进自己肩窝的脸孔,让姚江错觉历中行在哭。
  自从上一次病情恶化,姚江赶回来了解了情况,他们已经心照不宣,这可能是黎永济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过年留在医院,日夜有仪器监测,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其他人都可以将就。
  但黎老师说,要回来。
  于是历中行带他回来。
  历中行埋在他肩头,声音低低地说:“是我太笨了。人怎么追得上烟花?”
  说完抬起头,放开他。眼底并没有泪痕,面色和缓,笑了一下,“我们进去吧。”
  抱住他的六岁孩子离开了,三十岁的历中行带他回了家。
  年夜饭姚江掌勺,历中行辅助炒了几个简单的,姚淮偶尔帮忙打个蛋,弄得很热闹。春晚到了尾声,姚淮守完零点钟声就熬不住去睡了,黎永济倒是中途看着看着睡了一觉,在钟声中醒来,又断断续续和历中行说话。姚江陪着两人,坐到凌晨三点。
  大年初一,几个人都睡到快中午,回回拜年短信,心安理得在家窝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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