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两天,李茹和阿旻这几个学生,还有卫昌,都赶在黎永济回医院前拜了年。
回医院依然是两个人抬着轮椅下楼,但这回姚江第一次把老人抱起来放进车里才发现,黎永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分量——如果没有那个轮椅,这样轻飘飘的体重,他们俩其中哪一个都足可以抱下楼了。即便是中途两人轮换一次,也比搬轮椅省事。
姚江阖上后方的车门,望了面露不舍的历中行一眼,几乎在瞬间明白。
五层楼漫长。
久病在床,无论什么身份,都逃不过逐渐失去作为人的基本尊严。这最后的尊严,能帮老师守一点,就算再付出十倍百倍的辛劳,他也会守。
三月,春雷惊蛰,万物勃发,黎永济的病情再一次恶化。
并发症引起高烧不退,姚江请来专业医疗护理团队进驻,历中行简单收拾了行李,每晚睡在病床边。
他们都知道结果,转院没有必要,黎永济已经在最好的单人病房,也没有必要占用更多医疗资源。
退热后,老人全身的疼痛到了需要每夜用药才能入睡的程度。
至此,这成了一场消耗战。战场是黎永济的身体,战火则延烧到了他唯一的,没有血缘的至亲。
历中行的作用,任何护理人员都无法替代。有几次,镇痛药失效,或是需要更换新药,或是需要再增加剂量,一时无法到位,他陪着老师熬上一夜,快速洗漱一下便又去上班。
一向习惯由助理和自己开车的姚江,为此聘了专职司机接送历中行。
姚江想来医院陪他,历中行不让。
他说,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我可以面对,能够承担……这是我的责任。我们俩,总得有一个能好好休息,万一我顶不住了,你随时来替我。”送他从新梁去医院的车上,历中行靠着他,十指相扣,“姚江,只有你能替我。”
这条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走过的路,如今每天都要来回走上一遍。当时历中行受伤流血,姚江开车时嫌路程太长,现在却嫌只路程太短,短到不够他小憩一会儿。
这边在守,新梁那边同样在守。
随着越来越多的出土物公布,同行们对这座都邑性质大型遗址的讨论甚嚣尘上,对于夏纪年界定的争议一路扩大,甚至惊动已离开田野多年的郭恕——业内某知名核心刊物的主编联系到郭老,询问他是否能亲自到其门生负责的发掘现场指导工作,汇总材料进行研究,得出一个较为权威的初步定论——他想为此约稿。
文物局的韦局长殷殷关切,三天两头向章呈之问一问进展,表示今年的中国考古十大发现评比,河梁申报名额紧张;且川陕都有惊人发现,去年已逼得咱们俞省这老牌考古大省连失两席……新梁能出成果,要尽早。
这次,章呈之和历中行统一战线,没有松口退让。
七月中旬,正值黄河汛期,去年夏天的异常天气再度降临,久旱之后雨水不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俞省文旅厅开始向各文保单位调拨防涝物资。
七月十三号,历中行手中两个项目,新梁遗址和市监局商墓,共收到二十顶中、大型折叠加固防雨棚、三十卷防雨布、五十件雨衣和若干箱密封包装的食水和生活物资。新梁遗址面积很大,即便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面积不到勘探出的整体面积的四分之一,降雨之下,要快速将这些设施安装布置起来,覆盖保护区域,仍然是一项艰巨任务。
老陈这样有家庭的队员,都一起留驻工地。
七月十六号,新梁队完成保护措施。
天已擦黑,历中行回医院前,望着顺棚檐跌落的连绵雨幕,在微信群里发了条通知。
——“明天各方长加班,继续清理已揭露的表层遗物,做好保存、清点、入库等收尾工作。”
群内瞬间静止,足足几分钟后,第一个流泪的emoji表情弹出,霎时掀起一片哀鸿遍野。
大家都已经冒雨干了三天,更何况,雨休即便不放假,也一贯是做室内整理工作。
历中行不习惯做这种“剥削阶级”,补充了一句聊作解释:
“新梁城址千年前就曾遭双圻河分割冲毁,各位,以史为鉴,未雨绸缪。”
于是“收到”陆续弹出。
其实队员们也只是口头抱怨,行动不会马虎。
但直到这时候,所有人仍凭经验认为,今年夏天只是比往年更艰难一些,渍涝严重一些,等雨团彻底过境,实际并没有休息的漫长雨休就会如期结束,暂停的发掘工作都将继续。
不仅考古队,所有抱怨着阴雨天气影响生活和出行的河梁市民也同样不曾警惕。
中原城市,雨再大也大不成泥石流,山体滑坡、台风海啸,更与河梁无缘。
然而,雨没有停。
十七号,河梁市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
十八号,罕见的持续强降雨已经导致河梁市中心严重内涝,多地停水断电,交通堵塞。当日下午,河梁市防汛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组建六十支防汛应急抢险队伍,并部署应对工作。
十九号,河梁市文物局及各考古院所下发通知,要求下属单位保证室外不可移动文物的安全,组织人手进行加固、巡查、排涝、清淤;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项目负责人,着手准备挡水土、排水沟,酌情进行文物转移。
一时间,河梁土地上的所有考古人,都开始与头顶的天空赛跑。
冲击、浸泡、摩擦、波浪荷载、堆积淤埋,都会造成水毁险情,尤以土遗址受威胁最大,他们要赶在雨量不可收拾之前,清理完所有探方中能清理的文物。
章呈之做研究游刃有余,但在首都做项目负责人的机会极难争取,一线经验要少得多,遇到这种综合调度,还不是自己的人马,应对起来顿时捉襟见肘。
电话打给历中行时,章呈之怀着巨大的内疚:“中行,我尽力了。这边现在太多事需要你及时拿主意。黎老师……”
“明白。”历中行看着护士手中的透明针管。液体被缓慢推入枯槁皮肤上凸起的静脉,“辛苦了。”
那不是镇痛的吗啡,而是麻醉。
手术室的灯亮着。
电话对面并不知道,黎永济命若悬丝,已到了最后时刻。
上天落子,凡人对弈。
隔着玻璃,历中行看见老师安宁地微笑,用口型说: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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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数第三章 。
第119章 119 责任
119
暴雨如箭。
下午五时许,千万支箭排山倒海般砸落,几乎剥夺了天地间的空气,一片令人窒息的轰然。
新梁遗址发掘现场,草木倒伏委顿,马路边尽是被风雨折落在地的断枝,探方内外连成边界不分的黄褐色泥沼,防雨布失去效用,猎猎翻飞,金属棚顶被击打得震颤抖动,如遭巨兽嚼食。
滚滚雨水不断汇集,四方漫溢。
忽地,两只矫健成犬率先撒开腿,向工地门口风驰电掣奔去。
“老师!”“历队!”“中行!”
风雨当前,只有扯着嗓子喊。历中行的身影一出现,几个披挂着雨衣的人便聚过来。
“哪些问题!怎么还没收尾?!”浊雨扑面,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老师,我们前两天加班已经比其他工地进度提前了,现在T37有个薄胎大翁出不来!埋在下面的部分太大了,但翁体太薄,留下可能会损坏……”
“仓库里的文物出不去!我们的包装箱、包装材料都不够!需要的量太大,后勤没准备那么多,上面发了转移通知,也没给配套物资!派了车,但不够,第一辆已经出发两小时了,第二辆还没到!”
“而且仓库在渗水了——”
“还缺人手!民工不肯留下!都要回去顾自己家……”
“刚接到电话!局里安排对接的馆方说,我们过去必经的隧道已经被淹了——”
“有附近的居民说孩子在学校,非要跟我们车去市里!”
“我们也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历中行提着哨子大步向前,几个人跟着他,一边飞速汇报一边冲进折叠棚。
下一刻,哨声尖锋般刺破无边雨幕——
“所有人来集合!”
泥沼乱箭中,影影绰绰的身影陆续回首。
“领队回来了……”“历队吗?”“叫集合,叫集合了!”
以往上工下工的标志,此刻成为召唤惶惶人心的旗帜。哨声不歇,仍在地里的队员相互喊话,一个个不顾浑身泥水迅速爬上来,向着尖锐的声源处聚拢。
“老陈,万汇工地的卡。”历中行展臂递去,“找他们施工队长借人借吊车,不管你怎么说,一定要说动。我要人、吊车。”
“明白!”老陈接了卡,一咬牙转身跑进大雨。
“师兄,马上跟局里改对接单位,再问附近单位协调包装材料,只要有,我们去取。”
“车?”章呈之握着手机追问。
“向普元物流要的五辆中货正在路上。”
章呈之点头,疾步往办公室方向去。
“仓库渗水量?”历中行接过后勤递来的防水套鞋,立即弯腰解山地靴鞋带。
“渗到……到小腿了!”后勤略一回忆。
唰唰雨刃斜飞进棚,打在历中行半边脸上,他没眨眼,漆黑的眉峰滴着水,凤目一抬:“李茹!”
“老师。”李茹两步站到前面来。
“去市监局商墓要抽水泵。”直起身的同时,一串车钥匙抛出来,“开我车去。注意安全!”
李茹双手前伸一把从半空接住,“知道了!”
“阿旻——”
“在这儿!”
“告诉要搭便车的人,我们不去市里。人在,文物在。我们要等,他们等不起。”不待回答,历中行衔上哨口,又吹一声。
哨声如鹰,展翅而去。
望着面前的队员心中默数:“……三二、三三、三四、三五……三六、三七。”
齐了。
全员安全。
他松开唇,哨子坠落胸前:“各方长!完成清理的靠左,未完成靠右!”
一阵杂沓而迅速的脚步过后,右边仅留下四人。
“出土物已入库的,五人一组,去二十个帮忙!”历中行看向四人,“你们带人走。”
一个迟疑道:“T37的翁……”
“吊车就来,带土整体起吊。”
那人立刻调头,带走五个人重新奔入泥沼。
七月二十日晚九点,河梁国家气象站降水量达202.9毫米,突破中国大陆小时降雨量极值。
一小时内,河梁下完了整整一个月的雨。
城市排水系统全面瘫痪。
国家防总启动防汛Ⅲ级应急响应,河梁市启动水旱灾害防御Ⅳ级应急响应。
尖锋暴雨仍在持续。
新梁工地上板房内外所有的灯都亮着。
凌晨一点四十分,除T37外,新梁遗址清理工作全部结束,队员们马不停蹄打包文物。
吊车的探灯下,历中行抹了把脸,指挥着探方中土块吊起的速度和方向,一点点抬头。雨汗混杂、泥尘交加的眉眼,被光照得雪亮。雨衣的帽檐在雨中时而耷拉时而翻起,黑发湿得根根分明。
探方中容不下太多人,也不能用大型机械粗暴作业,几个人光是整体挖掘、做固定,就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
充斥天地的雨声里,伴随着冲锋衣口袋中的震动,响起一线微弱的手机铃声。
历中行望着吊绳退后几步,背过身,拿出套着密封防水袋的手机,看了眼名字便匆匆接通:“你那边还顺利吗?你现在在哪里?”
赶到新梁之前跟姚江通过电话,在他回到岗位的同时,姚江正响应应急局的社会求助,带着M&C的采购团队联系各渠道购买皮划艇、冲锋舟、无人机和消杀物资,组织民间救援队。
“一切顺利,在西林区的应急指挥部,救援队刚配合消防接出一队困在游乐场施工现场的农民工。”姚江简单说了自己这边情况,肃声道,“中行,圻河河梁段的水流量已经到398立方米每秒,逼近警戒线,如果水库决定泄洪,一定会直灌双圻河故道,新梁区指挥部已经在准备疏散居民,你们什么时候能撤?”
历中行扭头看一眼身后,果断开口:“三点之前。你放心……”
尾音却拖了半秒。
刚才李茹说,有辆对接市监局商墓的运输车在水里熄火了,可能没法及时接下一趟。他准备带一辆普元的中货过去,接上就走。
那边都准备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
“还有,”姚江语速很快,“我接到合作媒体的私家消息,很多单位保护不可移动文物的人力跟不上,文物局要发公开求助信,我看名单中也有新梁的城址。”
历中行敏锐地抓住重点:“新梁现在还没给出定论,官方要宣传动员社会力量,那说法和名头是?”
“夏城。”
争分夺秒,历中行站在飘摇的泥泞里花了十分钟把电话打到韦局长手中。
对方正忙得焦头烂额,举着私人手机高声道:“历中行!河梁有全国重点文保单位83处,你知道我今晚接了多少电话,多少单位找我要人要车要物资!危急关头,你还跟我纠结一个称呼一个叫法,你不是也不能打包票说它不是夏城吗,怎么老盯着不放呢!”
“韦局,我和您没有私人恩怨,我知道,就是为文物保护焦急万分,局里才这么做。”
“但正因为在危急关头,更不能用噱头换增援。”
“现在为了关注度轻易发布这样的消息,以后如果有其他结论,我们的公信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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