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去后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门前的牢房里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囚衣的人,他头发凌乱,身上染血,头靠着身后的墙壁,垂着眼一动也不动,就算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把眼珠转了过来。
“夏侯珏呢。”那人低声问道。
公孙寅德笑了笑,“李大人莫急,二殿下正在御书房会见圣上,晚些应该会过来。”
李焕闻言又把眼珠转了回去,公孙寅德见他并无说话的欲望,语气里多了一份委屈,“李大人莫怪呀,早在大人来大理寺时,鄙人就提醒过你呀。”
李焕闻言又静默了一阵,接着他缓缓抬起头,一双黑眸无欲无神地看着他,“信是你写的。”
公孙寅德点头笑道:“正是,正是。”
“为何?”
“我想帮你。”
李焕自是不信的,“你为何要帮我?”
这下轮到公孙寅德无言了,他低下头,双手糅在一起,似是在纠结,表情里带着不忍,片刻后,他又恢复了笑容,道:“罢了,如今就算你知道了,也毫无意义了。”说完,他隔着牢房的铁门朝李焕拱起双手,平日从容谄媚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认真,“就此别过吧,李焕大人。”
日落西山。
立夏已至,不知凌绝峰上的雪融完了没有。
昨夜与明月山庄一战落下帷幕,他杀死了贺道玄麟,贺道清逃走了,迟风也不知去向,潜伏在太京城里所有明月山庄的弟子以及与明月山庄有染的门派都被太京府连夜暗杀。
其实这些人在这几月里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太京府只是解决了残留的漏网之鱼。
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其实他并没有多在乎,只是他绝望的,是在杀了那么多人后,他在乎的,要保护的东西没一个回来了。
“师父……”
李焕盯着潮湿残破的地面轻声道。
“林疏……”
“林疏已经走了。”
牢房外忽地传来人声,李焕猛地抬头,站在牢房外的男子穿着玄黑色的衣袍,墨色的长发束在了头顶,神色冷峻,“我已经命人护送他回凌绝峰,你不用担心。”
李焕一惊,也不顾他说的是真是假,赶忙道:“他的伤……”
“华伶已经治好了。”
李焕闻言慢慢恢复了平静,片刻后牢房的门打开了,有婢女端着一壶酒还有两个酒杯走了进来放在了李焕面前,婢女出去后夏侯珏走了进来,坐在了李焕对面的草堆上。
夏侯珏端起酒壶倒酒,李焕见状不管腹部的伤口坐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问你,你为何要抓林疏。”
夏侯珏也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看着李焕,眼神依旧那样冷淡,“前朝余孽。”
李焕皱眉,“林疏怎么可能是。”
“你说得不错,他不是。”夏侯珏继续道,“但我凌绝峰一行也不是没有收获。”
李焕闻言冷笑了一声,“夏侯珏,华先生,你真是好手段。”
夏侯珏拿着酒杯沉默了一阵,李焕见他低眉时垂下来的睫毛忍不住移开了眼,片刻后他听见对方问:“你可还记得,你在凌绝峰时杀的那三个淫贼。”
李焕说记得,夏侯珏继续道:“你见到他们要轻薄那名女子时便出手杀了他们,而明月山庄同样也是在见到你爹娘的恶行后杀了他们,你觉得你和明月山庄有何不同?”
李焕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是他们恰巧杀的是你的爹娘,那三个淫贼同样也有爹娘儿女。”
“你想说什么?”李焕问道。
夏侯珏抬眼看他,眼前的人在听到自己的师弟已经平安后整个人又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两日过来到来的死亡与他无关,他记得李焕说过,自己不是好人,他的师门也并不是武林正派,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绝对的善,也没有人是绝对的恶,这半年下来,他觉得李焕确实也不是,他能为了心之所向毫不犹豫地挥下手中的剑,不是邪派,但也绝不是正派。
“你的所作所为,和明月山庄没有分别。”夏侯珏盯着他,眼里似有冰山,“善恶是非皆为人定,你觉得那淫贼是恶便杀了,他们觉得你爹娘是恶也便杀了,你对他们下手时可有想过他们的儿女也会如你这般对你恨之入骨?”
“我不在乎。”李焕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是圣人,我只能做到独善其身,你若想让我将心比心,我只能告诉你,不仅在江湖,这世间,这天下,冤冤相报,从未了断。”
话落,对方没有答话,牢房里安静了许久,李焕慢慢放下身体背靠着墙壁休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片刻后,他开口喊道:“夏侯珏。”
他的语气严肃又认真,夏侯珏放下酒杯看着他。
“我可以为了你的天下而死,但你欠我的还有凌绝峰的,要全部还回来。”
夏侯珏没说话,李焕知道他在听,他又坐起来,低声道:“你们朝廷的人永世不得踏入凌绝峰半步。”
“好,我答应你。”夏侯珏又问道,“你可还有想说的。”
李焕摇头,又躺了下来,“你滚吧。”
夏侯珏闻言起身,也不多做任何停留,便离开了牢房,可刚走两步,身后的牢房里又传来声音。
“等等。”
夏侯珏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而牢房里,背靠在墙壁上的人也侧着身子对着牢房里面的墙壁,他听见牢房里的人用比刚才小了许多的声音问道:“你……你可曾……”
后面的话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根本没说,夏侯珏都只听见了三个字,但也无妨,夏侯珏知道他想说的话。
“从未。”
他离开前答道。
第33章
刑部的尚书王左书王大人这两天突然就忙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个假的前朝余孽,审讯拷问,这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圣上下旨又要放人,这厢流程和文书还没走完,刑部又进来一个重犯,圣上让两天后问斩,审讯的时限只有两日,加上大理寺,太京府京兆府这些天塞进来的犯人,刑部忙得不可开交。
六部的人都知道,自从两年前王大人的夫人从百花院把他逮出来,第二日又去刑部闹了个天翻地覆,让王大人颜面扫了个大地之后,除非是公事,王大人每日酉时前必回府,于是他只好把公文带回府上处理,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宿,导致今日上朝时下眼厚重,神色憔悴。
“王大人王大人,”一同上朝的是工部的尚书苏藉苏大人,“昨夜没睡吧?尔看着甚为憔悴。”
王左书摆摆手,满脸苦涩,“你也一样。”
苏藉叹了一口气,“青俞城的河堤眼看就要修缮完毕,可老夫心里总是不踏实。”
王左书连连点头,两人一路上了台阶,苏藉见王大人一路若有所思,便问所思为何,王左书便拉住苏藉的隔壁往前凑近了小声道:“不知苏大人可听闻……雍淮荆苍四州的领头门宗,大有反叛之意啊?”
“领头门宗……王大人可是说雍州的明月山庄?”苏藉不以为然地道,“危言耸听罢了,我南胤国力强盛,江湖武夫怎能掀起风浪,王大人未免太小瞧南胤了。”
“非也非也,你看那贺道玄麟不也把太京搅了个天翻地覆?”
苏藉见他认真地样子,拍了拍他的手,道:“王大人莫担忧,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威胁到皇城,圣上自有对策,你我二人的职责不在于此。”
王左书思索片刻,点点头便和苏藉一起进了大殿。
早朝如常进行,只是等百官启奏完毕后,御史台的刺史大人递上了奏折,奏折上说淮州的官兵与当地的江湖门宗起了冲突,第二日淮州的刺史便遇害身亡,圣上阅后雷霆大发,百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散会后皆匆匆离去。
王左书驱车回到刑部,询问了手下,那名叫李焕的重犯依旧不肯说明自己的罪状,王左书揉了揉脑袋,心里一阵劳累。
傍晚时分,刑部已廖无人烟,只有地牢的入口处的人比白日多了一倍,李焕百无聊赖地躺在湿冷的地上,见面前走过一名侍卫便大声道:“大哥,给点儿酒吃呗。”
没人回应他的话,这两天皆是如此,李焕无趣地翻过身,盯着墙壁的一处发神,但是片刻后,地牢里响起与侍卫不同的脚步声,那脚步轻盈又稳重,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是习武之人的脚步。
“大哥们行个方便,是二殿下叫小人来的。”
李焕闻声回头,便见到宋无音从石梯上走下来,徘徊的侍卫全都往外走,他的牢房外面一会儿就没了人。
宋无音还穿着太京府玄黑色的衣袍,他走下楼梯后直接跑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担忧:“兄弟,你没事吧。”
“如你所见,好得很。”李焕又问道:“你有带酒吗?”
宋无音一听直接炸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喝酒!”
李焕奇怪地看着他,“我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喝酒。”
“还喝个屁!我可是……!”宋无音顿了一下,随即放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我可是来救你的大哥!”
李焕不以为然,“救我干什么。”
宋无音道:“你是我朋友,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你怎么救?”
宋无音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我偷的。”
李焕笑了,“偷鸡摸狗的事还是你比较在行。”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别白费力气了。”
宋无音看着他一脸漠然,对生死毫不在意的模样,怒道:“你师弟呢?你两个师弟都不管了吗?凌绝峰你也不管了吗?还有,林疏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抵达凌绝峰,迟风也下落不明,你真的能安心吗?”
宋无音说完后空气沉默了下来,他看着李焕低着头,受了伤的手臂垂在身侧,他的额头还有身体全都缠着纱布,腿上的伤口还渗着血,宋无音看着他的样子轻声道:“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凌绝峰。”
发现人不见的是夜里巡察的禁军,他发现本该在地牢里的守卫全部都在外面,他进去后发现门敞开着,锁眼里还插着钥匙,人显然是被救走了,消息传到大理寺后,官兵立刻展开了追捕,按理说,两人没越狱多久,其中一个还身受重伤根本跑不了路,另一个虽是太京府的人但是武功并不好,要追捕起来很容易,但是太京府的宋无音对太京城的地形了如指掌,追捕的官兵硬是没有寻得半点踪迹。
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经过拐角后,一个人影从背后的阴影里闪身出来跳上了房顶,那人身上还背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但他却依旧脚步轻盈,速度极快。李焕被宋无音背在背上,颠簸中全身伤口剧痛,他的头不得不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轻功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李焕问。
宋无音答道:“你还有力气说话。”
宋无音一路流畅地躲过追兵直奔城北的林郊,那里有辆马车,坐在马车前带着斗笠的马夫把手臂抱在胸前,有些不耐烦,似乎等了很久。
宋无音把李焕放进马车里,喊了一声马夫:“陆之羽。”
马夫无奈地呼出一口气,“走吧。”
车缓缓地动了起来,李焕撩开车帘问道:“你怎么办?”
宋无音摆摆手,“我最多被关个五年十年的,有二殿下在,朝廷不会杀我的。”他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弟,保重。”
李焕也对他淡淡一笑,“保重。”
话落,李焕放下了车帘,马车的速度可快了起来,一路往城门疾驰而去,宋无音站在原地,傻笑的脸渐渐收敛,逐渐回归平静,最后连眼中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有夜风吹来,旁边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竟和原地站着的宋无音长得一模一样,他走到那人身后,而站在原地的人抬起手,撕下了脸上的面皮,一张俊美又冷淡的脸露了出来。
宋无音问道:“二殿下,这样就可以了吗。”
夏侯珏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转身道:“走吧。”
第34章
夏侯玙在养心殿外站了片刻,有丫鬟从殿里出来说圣上龙体不适,请殿下回吧,夏侯玙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养心殿,途经御花园,见一身穿浅白云纹服的男子靠坐在湖亭上,手中拿一折扇在身前缓慢扇动,夏侯玙径直走了过去,亭上的人见到此人来,心下一喜,大声道:“玙儿,好巧啊。”
夏侯玙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秦王也从长椅上坐了下来,给夏侯玙面前的酒杯斟满。
“你在等我?”夏侯玙问道。
“非也,”秦王摇着扇子,脸上带笑,“等有缘人。”
夏侯玙坐得端正,面前的酒也不动,秦王见他垂眼不语的模样,便问道:“圣上又是不见?”
夏侯玙答道:“我去问过太医,他说圣上染了风寒,很快就会恢复。”
“风寒?”秦王笑了一声,“龙纹傍身怎会染上风寒?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我皇族脸都没了。”
夏侯玙道:“秦王以为呢。”
秦王摇了摇扇子,端起酒喝了一杯,放下酒杯后夏侯玙见他眼神变得锐利,语气也沉了不少,
“你可听过灭咒?”
夏侯玙闻言拿酒杯的手一顿,接着皱眉,“祁连氏的邪术。”
“上一任皇帝景仁帝,也就是我父皇,就死于灭咒。”秦王见夏侯玙面露讶色,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与圣上随景仁帝征战那年你和玙儿都没出生,那时的都城不在太京而是苍州云宁,云宁一战死伤惨重,但我军大获全胜。”
“史料上记载的是我夏侯氏一路杀到盛乾殿,杀了所有的前朝孽人,但事实上……我军赶到盛乾殿时,祁连顺载帝却早已死在了龙椅上。”他又道:“不仅是顺载帝,宫内上下所有祁连氏的人全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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