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鸣还在黑暗里回荡,躺在水中的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那些被锁上的记忆还是被虚境打开,痛苦与悔恨强行占据了整个大脑,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女子瞪大着眼睛,眼泪终是落了下来,顺着眼角流进了水中。
天佑八年。
荆州南面有座巍峨绵延的山脉,山脉尽头有处的从中央裂开的峡谷,传说这山脉的裂缝是万年前雷神天尊劈下的,其缘由流传到现在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是天尊在上天震怒波及到了人间,还有的说是为了铲除山脉中的妖魔,不过这个传说到如今也鲜为人知,只因这峡谷隐蔽隔绝,除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先有人至,但如果稍微翻读一下古籍,便可知此地乃宝地,例如前朝修订的《四州山河录》,其中就有提到:南有一谷,名为生息,草木旺盛,植被充盈,其璧多生异草,可做良药。
时逢清明前后,峡谷春意盎然,只见一高处的草丛之中躺着一女子,她身着银白色的长裙,裙上是花朵形状的暗纹,肩上落着三两只从别处飞来的蝴蝶,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可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划破了峡谷的平静,女子瞬间睁眼,起身后朝崖壁上看去,接着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跑到断壁处腾空而起,抓住峭壁上的藤蔓前后荡了个来回,在甩到最高处时放手朝空中飞去,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一个从上落下的小女孩。
女子落地之后双手抱着怀中哭泣的小女孩往旁边挪了一步,方才站着的位置立马落下两根木头,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朝悬崖上方大声喊道:“秋娘!你们家的围栏该修了!”
生息谷两面峭壁,而峡谷底面绿树成荫,草被旺盛,这里的百姓为了不破坏生息谷的一草一木,房屋都沿着峭壁修建,虽然每家每户的围栏每年都会加固一次但偶尔也有这样失足的小孩子。
“伶姑娘谢谢了!”
上方传来紧张的答谢声,华伶收回目光,摇了摇怀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女孩,语气轻快道:“小妹妹我告诉你啊,等你再长个两岁姐姐我就教你学武功,等你学会了轻功,就不怕再从上面摔下来了。”
华伶说完怀中的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她烦躁地看着哭泣的孩子,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低笑两声,接着抬起右手朝空中打了一个响指。
这个响指声音颇大,引得高处下背着背篓采药的人们纷纷抬起头看她,可响指过后,孩子依然在哭,什么也没改变,于是人们笑了起来,华伶见状朝着底下的族人们哼了一声,“好好看着吧!”
话音刚落,只见峡谷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连成了一条线正朝着这边飞来,等飞近了一看,竟然是一团蝴蝶。站在底下的人们看见那彩色的蝴蝶飞到女子的身边,一只落在她的指尖,另外的以她为中心在空中飞舞盘旋,如梦似幻。
怀中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华伶把指尖上的蝴蝶放到她面前,小女孩看着眼前的蝴蝶终于笑了出来。
其中一个族人朝她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圣女大人!”
华伶朝他得意一笑:“那是当然。”
春暖花开,微风拂面,这个十五岁少女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明媚,她放下怀中的小女孩一个翻身跃上了崖壁,拉着藤蔓在峡谷中穿梭,蝴蝶在她身后追赶着,直到跃过一个林中小屋,在院子里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她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拿着一把木剑,高的那个拿着一根树枝,华伶落地以后,大喊了一声:“师父!”
拿着树枝的人率先回过头来,是个青年模样的人,身着竹叶纹底的绿衫,身材纤长,面容清秀,见到来着,笑着道:“你这个臭丫头又去哪儿偷懒了?”
华伶哭丧着脸道:“师父,练功太累了,我何时才能出师啊?”
“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着出师?”朝鹤一棍子敲在华伶的头上,“要不是看在你姑姑华莲的份上我连徒弟都不想收。”
华伶一听这话嘴都笑咧了,“臭老头你还惦记着我姑姑呢?”她走进院子靠近朝鹤,凑近了小声道:“你从雍州开始就一直追着我姑姑,这都追到生息谷来了,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念头吧。”
朝鹤闻言气得直拿树枝敲她,华伶连忙躲避可怎么躲也躲不过,自家师父的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敲在自己的头上,边敲还边念:“臭丫头真是反了天了,你上次撕我鹤来忆事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华伶捂着脑门在院子里四处逃窜,朝鹤拿着树枝穷追不舍,等华伶跑累了跪在院子里求饶的时候有人从旁边递了一杯茶水,华伶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他一只手端着茶,另一只手拿着一本古籍正低头研读。
男孩脸庞稚嫩可却生得俊美,嘴唇薄中透红,脸庞光滑白皙,他穿着白色的衣袍坐得端正笔直,从华伶的方向能看见他微长的睫毛和被金色的光线映成浅棕色的瞳仁,美得一尘不染。
见到面前的茶杯,华伶简直快哭出来了,“还是师弟好啊。”
男孩闻言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细微的笑容,“谁叫你惹师父生气。”
华伶哼了一声,夺过茶杯一口灌了下去,她砰的一下放下茶杯,准备再去和自家师父大战三百回合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转身朝身后的人道:“对了师弟,”她顿了片刻,“谷主让你晚些去天阁找他。”
第88章 荆州旧事(二)
天阁坐落在峡谷尽头的峭壁上,下有一瀑布从裂缝中央落到潭水里,还未走进便远远地看见潭水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粉裙的妙曼女子,她婷婷地站在那儿,像潭水中早开的莲花一般。
忽然身旁传来响动,女子侧头看去,面前的石桥上有人正快步朝她冲来,女子无奈一笑,张开双臂把扑过来的人拥入怀中。
“姑姑我好想你啊!”华伶把头埋在女子的怀里,蹭了又蹭,十分欣喜。
华莲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傻丫头今早还见过。”
华伶虽然在峡谷里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惹是生非,但一遇到她姑姑华莲就变得十分爱撒娇,就在两人笑闹间,有人从后面缓步走来。
来者是一个六岁的男孩,他换去了方才练功时的月白色衣裳,身着玄黑短裾服,背后背着一把木剑,他虽生得好看,但也不失少年的英气,发髻一丝不苟地挽在头顶。华莲看见了石桥上的人,风扬起起池边的柳絮,那个小少年站在桥上不知看向何处,淡漠的眸子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华莲深知这迷惘来自何处,她轻抚着怀中女子的头,柔柔地朝那边叫了一声,“珏儿。”
男孩闻声侧头,见到池水边的人后,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那笑容来得太快,像黑暗中突然破开的一丝亮光。他边往前走边回应道:“阿娘。”
华莲看着他,笑着问道:“去见谷主怎还背着木剑?”
“师父说天黑以后就要去西边的森林。”华珏答道。
华莲闻言,眼里的笑意加深了,语气依旧温柔但声音却沉了几分,“朝鹤倒真敢这般教你。”,
华伶在这时抬头,“姑姑不必担忧,师父虽然丢三落四,但人还是靠谱的。”
她听出了华莲话里的怒意,她深知其中缘由,西边的森林不在峡谷之内,从生息谷出发要走上一个时辰,这个森林比起生息谷周围更是人迹罕至,且林中深处还常有猛兽出没,但即便如此生息谷的人每月都要去上两次,虽然峡谷里的植被比起其他地方要丰富许多,但始终比不上原始森林里天然的馈赠。
不过朝鹤进林的目的倒不是为了采药,而是为了传授武功。华伶十四岁时也被带去过森林里,一师一徒在森林里整整呆了一年,回到峡谷时华伶的武功境界有了质的飞越可她也差点成了野人。
作为朝鹤仙人疼爱有加的小徒弟,华珏自然也是躲不过,只是他才六岁,太早了些,华伶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就去踹了自己师父屋子的门,大声痛骂这个顽师,但那日的朝鹤却意外地严肃,他盘坐在巨石上,双手搭在膝盖,抬头看着晴空。
“关于‘天诛之劫’与‘天命’,你是如何理解的。”
华伶闻言,收敛了动作,端正地站在原地,正色道:“万事万物,循环往复,皆为因果,时间无法倒退,人死不能复生,若理被打破,理也必定会加以修正。”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人受伤会产生痛觉,此番‘天诛之劫’就是世间万物的‘痛觉’;人的伤口也会愈合,天地之间也会修正错误,天命便是上苍赋给修正错误的人的能力。”
华伶说完以后,朝鹤点点头,接着又缓缓开口道:“前夜星象有异,为师便卜了一卦,”他低下头来看着华伶,“珏儿恐有劫难。”
华伶震惊地张开嘴,下意识问道:“何时?”
“十日之后。”
朝鹤说出如此准确的时间让华伶更加震惊,“是与他的天命有关?”
“不错。”朝鹤答道,“避过此劫的唯一办法,便是入林避世。”
第89章 荆州旧事(三)
那夜电闪雷鸣,五岁的孩子从睡梦中惊醒,梦中金光一片,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他只记得有谁从光的那头伸出了一只手,那手巨大无比,遮盖住了整个上空,在他的惊愕中,那手缓缓向他靠近,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他的额头。
从这个梦以后,一切似乎已经注定了。
但也从那以后,华伶发现他的师弟变得沉默少言,不苟言笑。
华珏出生于世不过五年,体魄尚未发育,心智尚未成熟,世间种种等着他去阅历,去感受,他真的能够理解此时此刻降临于他身上的天命吗?他不明白,从他眼神中时不时透露出的茫然与悲伤就知道,这个孩子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上苍突然告诉他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这件事关乎天下苍生,他要心无旁骛,穷尽一生来达成这个目的,但天命完成之后呢,没人知道,也许会死,也许会漫无目的过完此生。
华伶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可悲,但天命的降临却是件光荣无比的事,众神选择了生息谷,必定不会辱没这份荣耀。
在通往天阁的路上,华伶看着前方小小的挺拔的身影,心突然纠了起来,她越发觉得这样的事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
三人爬上了泉水尽头,天阁就坐落在最顶端,门口是一大片池塘,三人踏过石桥,推开阁楼的门,面前是绣着牡丹的屏风,屏风后面空无一人,华伶见状便拱手上前一步,嘴边的话还没说出口,侧面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来人是一个穿着粗布灰衣的妇人,她腰上围着神色的围裙,衣袖挽到了小臂处,她还端着一个簸箕,手掌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过簸箕里的春芽。她看见华伶,慈爱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华伶脸皮一红,抱拳单膝跪在了地上,接着朗声道:“参见谷主。”
身后的母子俩见状也抱拳参见,谷主说了声不必拘礼,便放下手中的簸箕,用围裙擦了擦手,接着坐在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你今年多大了?”谷主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
眼前的妇人虽然看着慈祥随和,但华伶还是有些畏惧她,“十……十五。”
“可有心意的男子?”
此话一出华伶愣在了原地,她不自觉地朝身旁的方向偷瞄,站在旁边的华莲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过头来朝她温柔一笑,华伶瞬间涨红了脸,连忙回过头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小声地说了句,“没有。”
谷主闻言道:“不妨事,你这丫头若是哪天看上了人家,定会整天围着他转,哪还有心思往我天阁跑。”
华伶干笑了两声,“谷主说笑了……”
华伶说完后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坐在椅子上的人朝后方缓缓开口道:“珏儿,你过来。”
站在后方的少年闻言上前一步站在妇人的面前,后者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翻,然后伸出手,抓住他领口的衣襟,往旁边慢慢地扯下。
华珏站在原地始终默不作声,他垂着眼,表情没有波澜,身上半边的衣物随着谷主的动作被脱至臂弯处,少年的肩膀和胸膛暴露了出来,妇人往少年的肩膀看去,那里似乎有淡淡的图案,她皱着眉靠近了些许,那是一个不完整的图案,只有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龙爪状的形状。
身后的华伶也看见了,发出惊呼,“夏侯的龙纹……”
妇人瞧见以后怔神了片刻,接着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天命……终究还是没能降临在我生息谷。”
华莲盯着那处浅浅的胎记,斟酌了片刻,问道:“是否有双纹一体的可能?”
妇人闻言拉住少年衣服的手一顿,一双精明的眼瞳朝着后方的女子扫了过去,“你是说夏侯与我华氏的血脉同时作用在珏儿身上?”
华莲点点头,妇人淡淡道:“除了我生息谷的先祖,千年之后再无人同时能使用俩家的血脉,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事上。”
说完以后妇人重新把少年身上的衣服穿好,接着便坐回了椅子上,低声道:“情况如何了?”
始终保持着笑容的女子抱拳道:“三日前,乱石阵外发现了朝廷的人。”
“可知是谁?”
“太京府。”
“太京府……”妇人闻言手指轻点着椅子上的扶手,轻声道,“应该是你的老相识了吧。”
华莲闻言,眼睛笑眯了起来,“不错,太京府的统领,如今的秦王,夏侯玥。”她顿了一下道,“也是珏儿的叔父。”
妇人冷笑一声,“他是来带珏儿走的。”她继续道,“谷口的乱石阵除了本谷族人外人进不来,进生息谷唯一的道路就只有西边的森林。从今日起,珏儿禁止靠近此地。”
一旁的华伶听到此话激动了起来,“可是……”
谷主打断了华伶的话,“我知道你的顾虑,朝鹤仙人也同我说过,但万事难以两全,珏儿如今还不能去太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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