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程鹤说。
“这次事情还挺严重,掌门生了很大的气,”萧顷道,声音没有起伏,“锄云一定是会受罚的,师兄你应该拦不住了。”
程鹤不说话。
“你和锄云在一起吗?”他问,又顿了顿,“师兄放心,我没有告诉掌门。”
程鹤也什么都没解释,他看着这个素来随性恣意的师弟的背影,发现他瘦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他都在做什么,竟然想不起他们上次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他走近一步,萧顷还是没转身,夜风吹着他的衣袖,声音好像也跟着抖了起来:“你有一直想要守护的人,明月也有了,我从前不觉得修仙之人应该产生感情,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仙山能让人泯灭人欲。”
“……师弟。”
“你去找掌门吧,”萧顷说,终于转过了脸,已经恢复好情绪,“他肯定在等你。”
锄云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还是空的,他真高兴程鹤还没回来,这一晚上他基本上没怎么睡,始终半梦半醒地吊着精神,那片起伏的海浪始终没有彻底淹没他。
是在大堂里吃早饭的时候,程鹤从客栈门外负手走了进来,穿过重重桌椅,来到他面前。
“怎么不在房间里吃?”程鹤在对面坐下,问道。
锄云道:“想看看人间的样子。”
程鹤面目如常,可是嘴唇已经淡得快没有血色了,锄云没有问他昨晚做什么去了,程鹤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们守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在喧闹的大堂中享受着漫长岁月里片刻的安宁。
“距离七夕还有几日,”程鹤看他快要吃完,开口道,“在那之前,可有想去的地方?”
锄云咬着筷子想了想,“我想听戏。师兄,你带我去戏园子逛逛好吗?”
扬州戏曲最为著名,只是锄云身子弱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便在当地寻了个较为清雅的园子,一路踱步过去。
将到戏园门口,一阵悠扬琴声,只见一片竹林飒飒,进去后过了影壁墙,也有假山湖石,旁边报子上写着今日出场的戏班子。
立刻有看坐儿的引他们到场中坐了,拿垫子与他们铺好,又献上香茶,道一声“客官好坐”便又去招呼其他人。
不久戏开台,第一场便是《桃花扇》。
锄云单纯懵懂,只和着拍子哼唱,“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程鹤转脸见旁边多是富贵公子携倌儿同赏,没有伴的,园子也会为其引一位小旦,端着酒杯专门助兴,一片笑语欢情。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虽不是那种关系,但在旁人眼里也是格外亲密的模样,见锄云听得入迷,程鹤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嘴边,“不要只是吃,喝口水。”
桌上摆满了解闷用的小食,大家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解闷,只有锄云当饭吃,一会功夫好几样都已经见底了。
锄云回过神,“这些都是我吃的么?”
“回去的时候买些带回去。”程鹤道。
一曲戏文唱到动情处,周遭已经是一片亲昵软倒,小倌儿与恩客抱在一起,嘴亲着嘴,臀贴着臀,喁喁切切咂个不停,嗓子里全是调情之语。
锄云起先还没察觉,直到前方一个散座里的两人动作太大,把茶壶踢翻了,一只脚伸出来,带得整个桌椅全都向后翻倒,两人滚到地上,还难依难舍地勾在一起。
“呀!”锄云惊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两手把眼睛捂住了。
程鹤立刻把那两人挡在背后,面对着锄云,低声道:“别怕。”
“不是听戏吗,他们都在做什么?”
程鹤没办法跟他解释这个,就是怕看见这种事,他才特意挑了个清雅有致的园子,没想到里面仍然是这般情状,看来表面风雅正是他们吸引客人的方式。
程鹤只好把锄云护在怀里,艰难地向外走去,周围啧啧的水声钻进耳朵里,听得人心念翻动,偏偏胸口还有一个蹭来蹭去的脑袋,锄云想看又不敢看,憋了半天,终于在走到门口时,才扭捏着抬起头道:“师兄,你说要把那些小食带走,你还没买呢。”
程鹤:“……”
程鹤道:“在这等我。”
“你带我一起去。”锄云不同意。
程鹤便领着他再次穿过那片粉艳香浓的花丛,这回锄云大胆了许多,一边拿手遮着眼,一边又露出缝隙四处偷看,把程鹤看得心火大起,直接搂着他的腰飞身而起,落到二楼门房帘子前。
便有茶房迎上来:“客官您怎么上来了,这戏还没唱完呢……”
程鹤道:“下面糜乱太过。”
茶房看他面目清华俊美,果真不像那等风流之人,再低头一看,这人的手却紧紧揽着旁边少年的腰,瞬间心领神会:“客官您是嫌下面人多,所以上来是想要个雅间儿?”
程鹤:“……”
“有的是!”茶房喜笑颜开,“小间里确实好办事,是小的考虑不周……”
“方才座上的几样小食,”程鹤打断他,面无表情,“每样打包二两,我们带走。”
说着从胸口掏出个钱袋丢给茶房:“不用找了。”
茶房接过银钱,连忙去里面打包小食,出来时态度端正了不少,可眼神还不时往锄云身上乱瞟,程鹤从他手里拿过纸袋,领着锄云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玷污。
一路走出去好远,直到一处角门后头,程鹤才回转身来,低头仔细看锄云脸色,不见异常,想要解释,但又不清楚他看明白多少,只怕多说多错,一颗心愁肠百转,犹豫不已。
锄云仰脸瞧他,先开口道:“师兄,你的脸怎么红了?”
程鹤:“……”
锄云又道:“刚才在里面,那些人……”
“我不是故意叫你瞧见,”程鹤垂下眼,“事先我并不知那并非单纯戏园……我只是想带你来听戏。”
锄云自然知道他不是故意,说来这人间程鹤也没有来过几回,其中关窍经营也就不十分清楚,看着他难得略显赧色的眼眸,锄云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和大师兄其实非常像。
程鹤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越发没底,正要说话,锄云忽然向前一步,把脸对到他面前,温热的呼吸一下子扑了过来。
“谢谢你,师兄。”锄云看着他的眼睛,“我今天也很高兴。”
程鹤静了,眸光落在他脸上,带上了夕阳一样的温度。
他们继续朝前走,一前一后,锄云的手还在程鹤掌心里,他牵着他,从戏园里出来就没松开过,锄云望着程鹤的背影,拿另一只手摩挲了一下脸颊,才觉得手心都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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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孩子开个窍。
P.s:戏园里只是拥抱亲吻,没有聚众……
感谢阅读。
第67章 不休
人间的黄昏,日光依然浓烈,两人携手在长满苜蓿和青萸的小径上漫步。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盛开到饱和后辛浓的香气。
锄云道:“师兄,你们上次是不是说咱们宗门要选新掌门了?”
程鹤:“嗯。”
锄云道:“是……二师伯吗?”
程鹤对他笑笑:“怎么猜到的?”
“师兄你看起来比上次要轻松一些,”锄云晃晃他的手,“你身上的担子好像放下了。”
程鹤静默片刻,“继任掌门确实非我所愿,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停顿一下,“只是怕师尊对我失望。”
“师尊不会怪你的,”锄云连忙说,“我们选择什么,他都不会责怪。”
程鹤转过脸看他,锄云指着自己:“你看我,这一百年毫无进益,师尊不也是一样疼我么?”
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夏季微熏的晚风柔柔吹过脸颊,程鹤看着他,锄云抬起头来,突然冲他无助地一笑:“师兄,我好想师尊。”
程鹤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墙上一丛蔷薇花垂挂下来,锄云为了避开花朵,朝外边侧了一下,几乎要撞进程鹤怀里,那一瞬间,程鹤甚至下意识张开了一点双臂,但是旁边有百姓挑着担经过,他又向后退了几步。
退开后,锄云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很快就消失了。
那一刻他心中的情绪几乎难以形容。
其实一直以来,他跟旁边这个人也没怎么分开过,但也是现在才意识到,不同的灵魂身上的气味也是不同的。
上次匆匆一面,一切都太过突然,又太过短暂,他来不及想些什么,感受些什么,陪锄云在客栈里走了一圈,小师弟这个人是当时他眼里唯一的所及之处。
可是现在不同,他不知道这次锄云会存在多长时间,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四天……他们说要一起过七夕,可是这个期限的距离想来其实非常遥远,他一直让自己不去想锄云最终还是会消失这件事,他也确实做到了,直到方才锄云突然向他靠近过来。
过往近百年岁月里最熟悉的那股气息转瞬即逝。
所有近在咫尺的思念突然喷薄而出,快要将他吞没,隐蔽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毫无预兆地倾泻出来,天边晚霞被拉得无限漫长,绛紫色很快被暗红晕染替代,黄昏里的云不知去向,越发让人感觉到世事无常。
“锄云,”他还拉着锄云的手,片刻不愿松开,“我们去湖畔走一走好吗?”
锄云说好。
许多画舫游船泊在岸边,天色渐渐暗了,船上亮起灯光,程鹤领着锄云来到这里,见远远地一片湖风波荡,菖荻、芦苇都在晚风中飒飒摇摆,好一副祥和宁静的景象。
锄云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清香,目光落到湖面上:“真好看。”
程鹤同样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细细感受这安静氛围,近处一只画舫上的灯笼突然亮起,朦胧火光映亮了程鹤的侧脸,锄云只看了一眼,感觉他眉间隐隐有红光闪现,那面具一般的沉静仿佛马上就要碎裂了。
锄云心里一惊,“红尘飘不到,时有水禽啼。锄云,”程鹤突然叫他,“想不想坐游船?”
他睁开眼睛,眸光恢复幽静温柔,好像方才的那一瞬间只是锄云的错觉,他下意识点了点头,想要抬手碰一碰大师兄的脸,但他已经走下石阶去问游船的价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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